茂才转身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到动静,抬头望天。
“得加快速度了。”他回过头来,单肩扛起地面上粗细不均的绳子,随后脚点勾栏利落飞至湖边。
“哎!等等我!”高栖野一手提着衣袍一手举着伞,任劳任怨在后面追着,边追还不忘抬头一探究竟。
原是一只白鸽,在半空盘旋三五圈后才振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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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幕下的袁府上空飞过一只眼熟的白鸽,继而在浓重的墨绿色竹海里划过阵阵穿林风,叶片簌簌晃动不止。而那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色身影竟不管不顾径直穿梭至红鹳的领地。
在场者都训练有素,除了苏卿卿几乎没有人被这突然侵入的家伙分走半分注意力。
等她收回目光,心中有数的同时还是被眼前画面吓了一跳。
椭圆形的空地,一身黑色装束的杀手们手拿长刀将人团团包围后静待指令,此情此景在阴雨天气的衬托下更显压迫性气势。
苏卿卿愣怔片刻,毕竟这种情况上辈子这辈子可都没练过,细品起来莫名存在一种大惊小怪的幽默感,让她一时无语,心中浮现出四个字。
——不至于吧?
正想着,红鹳已经被人生拉硬拽地带到这边,它的羽毛颜色醒目且热烈。研究色彩学时了解到红色会让人产生对于权力的渴望,但此时恢复气力后的生命正在灼灼燃烧,惊心动魄的美感好似能入侵一切,令人只可远观。
“我知道的太多了,要杀人灭口?”苏卿卿笑着问。
“威逼利诱,后者不成的话,试试前者。”袁玦笑着答。
“好吧,”苏卿卿无奈点头,又问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大人你现在既有权又有钱,是多少人想够都够不着的高度,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于那个什么府养灵宠库?听这花里胡哨的名字就很不靠谱。俗话说得好,知足方能常乐,我见你也没有什么家眷,正好有钱有闲自由洒脱过一生。”
大概是高栖野的话痨会传染,现在车轱辘话真是张口就来。
“我不做的事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谁能保证那时依旧潇洒清闲,在有能力的时候走别人的路也不失为一种规避风险,”袁玦眼中暗含深意,又道,“怀世权教的,也就这件事比较有用。”
“……”
苏卿卿面色复杂地望着他,竹林阴影尽数洒在此人所在的方寸间,就如一块在水中都浓稠到化不开的墨砚,无药可救。
因为曾经被处处阻挠,处处施压,又在顾忌犹疑中被别人抢先走了自己的路,如今就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大概不是。
说到底只是纯粹的坏罢了。
不然也不会在与顾子珘见面后,第一眼便自私地认定对方是与自己处境心境皆相同的影子,尽全力也想将他拉入罪恶的计划中,好像这样就能令自己所有的举动更加合理地进行下去。
不过幼小的孩童尚且知道要为此冒出自己的一生当作代价,而他却只想在最终失控之时陡然抽身。
光是抽身还不足够。
在察觉到影子浴火重生并有从黑暗回归光明的迹象后,他甚至恼羞成怒,反咬一口誓不放手。估计直到前不久亲眼见识到隐形项圈断掉的那一刻,他才醒悟——如今的影子已然比自己要自由得多。
而后的确消停了多日,不甘心的情绪重新泛滥,他派人跟踪调查后将目标转向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偏偏还是个有特殊能力的少女,如此一来既能轻松拿捏影子,又有机会唤回府养灵宠库曾经的辉煌,一箭双雕的罪恶计划2.0就此诞生。
“你啊,就跟你喜欢的茶杯一样。”苏卿卿边说边扫过桌面晶莹剔透的冰裂纹杯具。
或者换句话说,是跟名字一样,以“圆”掩“玦”。
袁玦扯了扯嘴角,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
“那怕要委屈苏园长了。”
天色渐暗,翠竹环绕四周,阵阵强风呼啸过后草木不停作响,让人听上去就足够胆战心惊,头顶还有密密麻麻的竹叶翻飞零落,甚至有些遮挡视线。
府中高台所在的右前方忽然传出几声来自人类的惊叫,随后被软禁的红鹳像突然开窍般飞奔而出,在两边的人都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时,那道红影已经掠过他们眼前。
刀光剑影,泛着冷冽寒光的尖刃更换目标转而对准飞速移动的动物,不由分说横劈过去。看来这些人是要先解决那看上去比苏卿卿杀伤力更高的红鹳,而且并没有考虑要留下它的性命。
苏卿卿情急挽弓搭箭,竹叶繁乱模糊视线,那一团乱糟糟的人群移动速度太快了,她的能力还没有厉害到百步穿杨的地步,所以哪怕追踪到确切的定位仍旧迟迟不能动手。
疾风四起,红鹳不愧是在陆地鸟类飞毛腿排行中占有一席之位的物种,神似凌波微步的闪躲并没有让一片羽毛受伤,甚至还懂得在跑动过程中以喙反击,这直接让一众惯常见识它无力模样的人当场愣住。
隔着一段距离看去,乌泱泱的黑色中有道夺目的红色不断盘旋如水般灵活流动。可无法起飞的它体力也在飞速耗尽。
持久战并没有优势,甚至刚刚在穿越夹缝时就有一人的长刀差点划破左翼!
苏卿卿紧咬后槽牙,用力拉开硬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划过脑海,箭头瞄准被护在两层护卫之后的袁玦。
却不知为何,一阵不小的风声过后,耳边的电流声骤然响起,跟幻听似的划过。
她的力气几乎同时便极速下降了大半,原本已经足够吃力,这下子更是拉不开弓。
两名杀手敏锐地察觉到可乘之机,一左一右手持横刀划过。
苏卿卿在求生潜能的影响下后仰躲闪,女子防身术的肌肉记忆又让她猛然使用弓弰击向对方脆弱的喉咙。
按理说身为经过多年训练的杀手是不可能中此低级招数的,只是太过轻敌导致防备意识薄弱,竟还真让苏卿卿幸运的得了两分。
“一只不会飞的鸟都抓不住了?”
袁玦扬了扬下巴,示意近身护卫去解决。
苏卿卿眼见那红鹳即将被长刀穿心,她咬牙开弓,死死凝视那处。
却发现越是心急,小臂就越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她因无力而靠近的左右手再度拉开,手腕上的两条红绳似有若无相碰。
是多么可靠的力气才能让拉开的硬弓稳如磐石毫不抖动。
事不宜迟,尖镞迅速转向对准袁玦的右腿,后手一松,利剑破空。
几乎是同一时间,自高空垂落一红如火焰的物体发疯般冲撞到人群中,尖锐的喙啄伤不少人。
面前突然出现一大一小两只红鹳,再加上袁玦的叫声与布满血迹的腿,护卫与杀手们顿时乱了阵脚,破绽连出。
“茂才没来吧。”
“嗯,知道岁聿的人在,就叫他去照夜清帮忙了。”
苏卿卿放心地舒出一口气,刚想松开手,结果被身后的人复又抓住。
她急道:“我实在没力了,你直接拿着!”
“别慌,只管负责瞄准就好。”顾子珘语气永远是这样的处变不惊,让听者一瞬间便会觉得有了底气。
趁对面被突如袭来的红鹳搅得天翻地覆时,苏卿卿以最快的速度架上三只箭,借力后拉,瞄准四肢,连续射出,不一会儿就扫除大半,由此可见远防近攻的原理有时候也不太实用。
“先抓人!活捉!”袁玦撑着受伤的腿,咬紧了牙。
所有人听到这话也都无暇顾及那通红的动物,重新整合队列包围过来。
身型略大的红鹳用爪子死死抓着一条长树枝落脚在同类身旁,另一只十分聪明地意会后点了点头,随之它被恶意剪羽的翅膀搭在枝条上抖动展开。
借力而行,双鸟齐飞,地面上的人便再也无法困住它们。
一前一后的影子浮过头顶,顾子珘同样只身挡在苏卿卿的前面,听见后面的人简洁有力道:“速战速决。”
杀手组织大部分时间接收到的都是暗杀任务,也很少有机会与目标纠缠,所以在听到这极具挑衅意味的四字之后更是被激起了胜负欲。
三五个人猛冲过来展开攻势,顾子珘纵跃如飞,手中的武器只有刚刚捡起的短箭,以此充当飞镖也是绰绰有余。
一人被击中手臂,武器落地,苏卿卿反手将长弓套在他的脖子上。
因弓弦勒紧,那人便不得不随之前倾走动两步,她牵着人半蹲下来,伸长胳膊将地面回归的花蛇接应起来,又将其抛入右侧赶过来的另一人衣袖内。
没有杀手曾经对付过这样灵活的暗器,冰凉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人抄起武器胡乱挥动的时候,红鹳已经飞至其身后,脚爪将人类手中的长刀抓走,带到半空中才松开。
顾子珘抬手接住,快步上前,飞跃重重人影来到腿部重伤正企图抽身离去的袁玦面前。身旁那护卫上次被雨伞抵喉的痛觉再度回忆起来,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苏卿卿看着他,喊道:“大师,速战速决,可不是斩草除根啊!”
“还好有你提醒。”顾子珘笑着回应。
袁玦:……
刀悬在雇主头上,杀手们都被屏退到竹林之外,丝丝冷风带着潮气掠过,这片空地又恢复了安宁。
苏卿卿迎面走来,红鹳与花蛇亦向这边靠近。
袁玦本以为会受到威胁,却只听到旁边的人语气平平地说:“邀请大人明日前来欣赏我们的千秋节节目,不过今夜的演练就算了,赶紧去治伤比较重要。”
“还有,今夜之后大部分百姓都会成为见过'凤凰'的幸运儿,那个召回灵宠库的计划,作废吧。”
她说完,目光转回到顾子珘的身上,这人头发半湿,眸中带着柔和笑意,刚刚打斗时骨子里的压制性气场已经收敛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地步。
苏卿卿:“明日的计划还真被你赶到今天啦?”
“嗯,不想让园长在外过夜。”
“……”咳。
苏卿卿瞥过头不再看他,抬脚往外走,几步之后又停下转身催促道。
“走吧,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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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夜色中湿漉漉的街景更显得绚烂多彩,千万盏花灯随风飘动让看客们眼花缭乱。
道路中人流行走的方向都非常统一,嘴里聊的也都是照夜清今夜那据说造价不菲的活动,甚至还有不少不明真相的路人也被带动着改变了原定目的地,且以最快的速度接收与园子相关的信息。
大家按照要求将手提灯笼寄放在外面,然后从游园的大门有说有笑有序进入。
照夜清中活动场地呈现出以中间为水榭的"回"字形结构,往日里人们走遍这四条边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可今日悬挂在路与桥两侧的并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挂在花灯之下的一幅幅画作,斑驳灵动。除此之外,更为了游人能舒适地闲逛,每隔一段距离便设立了冰食小摊和暖食糕点铺,令这一眼就能望见终点的路线足足拉长了好几倍。
周围的萤火虫数量不多可也充分地起到了点缀的作用,每幅画纸皆是镂空状,灯光划过后的效果美轮美奂,而在茫茫人群之后的顾子珘只是站在树下平静地休憩等待。
时间到,烟花旋转向上,骤然绽放于夜空。
绚丽的光彩之下有一少年在水榭中提笔作画,少年眉目清秀,如同晶莹朝露,就连此刻衣服上迸溅的墨点都别有一番美感。水榭今日不许游人进入,大家只好隔岸遥看,更为这莫名的安排增添了神秘感,仿佛有一出好戏正在眼前徐徐拉开帷幕。
与平日在街边看到的落魄绘画少年很不一样,也许是他从来没用过的偌大画纸,也可能是近处无人的宽阔场地,游人们自顾自玩了会儿找不同之后,纷纷开始回过神来左右追寻平时这个少年的好搭档。
拱桥的出口处,眉目浓重的男人正对手中拿着三五幅画作的“赌徒”变幻戏法,有的画作中得动物面具,有的画作中得动物糖人,各式奖品准备充分,并且提前取缔了未中奖的可能,如此一来相当于大家花小钱买惊喜。
可因迟迟无人触发最大的大奖,活动进行得越发热火朝天。
高栖野带着猴子面具蹦蹦跳跳到园子门口,对抱臂站在树下的人笑道:“顾兄,你们也太会玩了吧!众所周知,这京城中的人粗分就分为两大类,一类热衷于修身养性,另一类是见钱眼开。那金福来带着赌坊常客前来捧场,现在爱凑热闹的,爱财的,爱画的齐聚于此,虽是夜晚,却实实在在达到了人流量的巅峰啊!”
之前还怀疑过这个节目的效果,事实证明,园长带出来的队伍是无敌的。
顾子珘对此十分认同,又笑着问:“茂才呢?”
“他在给梁姑娘他们传信,动物园那边一切都好,而且外面的路也已经修好了,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来京呢。”高栖野摘下面具,“我去帮忙,这都爆满了,卿卿说为了安全,一会儿要扩展场地。”
顾子珘点了点头。
不远处,灯笼与飘动的画作共同筑成这别样的流光席。
他忽略人们所惊叹的所有,目光只定定望向一处。
月色的银辉让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那块被污墨侵蚀的白玉,好在园长发现后及时用清水处理,她说水滴能将石头击穿,何况附着在表面上的墨痕。
拱桥前的长桌后,苏卿卿笑靥如花,将水淋在架子上,再转动身侧的棘轮与绳索,正常活动的命脉与流动节奏都在她手中回转,从袁府一路马不停蹄奔走过来,不仅迅速进入活动状态,流程竟然还都把控得有条不紊。
估计在场的只有他一人能注意到她体力不支。
顾子珘看着看着,忽然微垂头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苏卿卿。
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默默钦佩的园长大人在转身收到来自水榭处的信号后,轻轻拉拽绳索令夜晚走向最令人期待的后半程。
“那是什么!”
所有画作沿着在夜空下细若不见的绳索缓缓倾斜向上,仿佛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裙摆,镂空画作失去灯光后自然会黯然失色,可眨眼间更加绚丽的烟花一跃而起。如数条天梯迅速向上燃烧。
地面上的人们纷纷仰起头,就算手中的糖人融化也无暇顾及,他们聚精会神,瞪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满场顿时陷入安静。
水榭中少年最出名的百鸟朝凤图已完成最后一笔,他将其悬挂在滚轮之下,长长的卷轴绕着路线从所有人眼前划过,一圈结束,准确落入戏法艺人手中。
他带着分明的笑意:想看奇迹吗?
“吉兆重现”才是这整场节目的重头戏。
他垂下头喝上卷轴又再度一点一点将其竖直着展开,没有任何过渡等待,画作背后越来越多的鸟儿涌现,五彩斑斓盘旋而上,而显现出来的画上百鸟正在飞速消失。
烟花二次跃起,满空流光溢彩。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琉璃光辉下正在燃烧的镂空图画洒下迷幻的光影,与切实百鸟交相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