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被阖上，身体微微前倾，她轻轻开口：“第一次见到吴智晖，你觉得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吗？”
厉炎垂下了眼帘。
指尖拂过额头的碎发，双腕的手铐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般般，很普通。”白皙的脸上浮现一抹嘲讽，“说实话，要不是他经常出现，我都不记得这个人。”
这话不假，柳琉看过俩人的背景调查。
虽是同一家网络信息公司，但祈南在财务部，吴智晖在销售部。且，祈南入职要比吴智晖晚一年多。俩人的工作性质不同，而关于职务范围，祈南是财务部主管分管建材家居业务，吴智晖是婚庆喜宴的业务销售。
可能唯一的交集是，分管婚庆喜宴的财务主管与祈南一个办公室。
据财务部的同事说，祈南为人处事自进公司起一直都很低调，也不爱谈论八卦。准时准点上下班，也很少加班。
警方也问了祈南的上级领导，对于祈南，他很满意。工作能力出色，对待同事亲和，就算不是她工作范围内的，只要有同事来问，祈南都很有耐心一一回复。
如果要说36岁大龄未婚，她的领导更是嗤之以鼻，“我招员工看重的是她的能力，结不结婚关我什么事？再说，现在到了40没结婚的男女也不少，怎么就因为这个，不是人才了？”
但是当警方询问财务部众人对于吴智晖的印象——
“很普通。”
“个子挺高那个？”
“吴智晖？那小孩吗？”
而问到他所属的部门，他的领导则想了半天，给出了“还算努力”四个字的总结。
吴智晖的工位旁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生，“高冷，刚进公司那会真又高又冷。后来熟悉了，倒是还能经常开开玩笑。”
至于吴智晖怎么会和祈南扯上关系？所有人的是一脸的茫然，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有交集。
“完全是两种人啊。”祈南的领导想不明白，“除了年龄，祈南的条件不知要比那小子强上多少倍，她有什么理由会看上他？”
盘桓在柳琉心头的也正是这个疑问。
“你告诉警方，想要杀了吴智晖是因为他很烦，让人厌恶。”柳琉觉得祈南说的是实话，但并未说出心里话，所以试探着，“他做了哪些事，让你觉得从心底里反感，反感到不惜触犯法律？”
祈南看着她，一双眼眸平静如水，“都已经触犯了法律，再提那些事，能够减刑吗？”
厉炎也看向柳琉，他担心她又说出不该说的话。
“我不知道。”视而不见投来的视线，柳琉神情严肃，“但你若说出来，法律能给你公正的判决。”
厉炎放松了桌下攥紧的拳头。
祈南却轻轻地笑了。渐渐地，笑得眼泪溢出了眼角，放肆恣意，倏尔戛然而止。
她说：“做财务十几年我从不敢犯错，是因为法律底线摆在那，我自信没有人能够逼我。可做人呢？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呢？难道眼看那些人越过我的底线，还要继续装作大方、若无其事吗？”嗓音沙哑，能看出竭力的压抑、过分的克制。
厉炎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左侧拿起笔的手。
柳琉没有立刻翻开笔记本，只是将笔握在手心。
“我是人，不是神。”祈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可以搬出法律和职业操守守住职业底线，可我不能用道德底线去要求别人，这条底线只能用来约束自己。”
无奈，身不由己。她仰头望向水泥的天花板。
柳琉看见她眼角逼退的泪水。
当她再次正视她时，又恢复了克制、冷静，就像牢牢封固的铠甲，就连笑容也依然温柔、和善——像一副从未摘下过的面具。
“曾经，我也把他当朋友，也向他表过白。”
第16章
“姐，你能装就装，别真喝呀。”
喧闹的KTV包厢外，祈南正靠墙努力平复酒精的后劲，本来被领导拖来应付建材老板的饭局，没想到那老板竟觉得和她聊得投机便有了这个酒局？！
祈南有苦说不出，早知道就该一本正经给那老板把税法都普及了。
突如其来的男声让她迟疑地侧目。
“喝多了不好受吧？安森也真是，那么大个财务部居然拉你来作陪，那几个男的放着不用摆设吗？”
男人扎着小辫，模样很年轻，她依稀见过几面，但印象不深。
费力地从迷糊的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祈南仍不敢确定，小心翼翼地开口：“吴智晖？”
“姐，你记得我？！”
从他兴奋地脸上，祈南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或许记不清，但是第一次她对这个叫吴智晖的男孩留下了印象——而将他归为男孩，其实是祈南习惯性地把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都当做小孩、女孩、男孩。
吴智晖在她眼中也不例外，就是一个刚踏入社会不久的小屁孩。当然，KTV的偶遇也被祈南很快忘到了脑后。
生活、工作如常进行，却在祈南几乎快忘记那次简短的搭话时，吴智晖又出现在她的身边。
麻辣烫店里，祈南让结伴的女同事占着坐，自己拿着牌子去端碗。
谁知两碗麻辣烫竟一块出锅？店员见她一个女的，笑道：“姑娘，一个人行不行？要不等我一会给你端过去？”
望了一眼排着长队的人群，祈南咧嘴一笑：“没事，不行也得行。”
店员被她豪气的模样逗乐了，“行。”话是这么说，但仍放下了漏勺，伸手准备端碗。
两碗麻辣烫已被人先一步端起，“我来吧。”
祈南诧异地扭头，入眼的是一件白色衬衫。她后知后觉地仰头，才发现这男孩好高，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就同他的衬衫一样的白。
后来，随着吴智晖进出财务部的次数越来越多，祈南也渐渐与他熟悉起来。
22岁，双子座，中专毕业，夏城本地人，独生子，三代单传。家里拆迁分得两套房，一套在郊区，一套在市中心，父亲还有三年退休，母亲在家做家庭主妇。
“有没有想过继续念书？以后找工作本科文凭才是敲门砖。”因为自己也是独生女，祈南对他就像多了个弟弟，“难道你要一直跑业务，就没想过往上升？”
“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我爸妈早看透了，与其供我在大学荒废，还不如让我趁早经历社会的毒打。”
瞧着他一本正经的解释，祈南笑着摇头：“我看你对电脑很在行，就没想过试着换个专业？”她指的是前几天财务部换新电脑后，IT部人手不够把他拽来。
“这我倒的确曾经想过，还想要不学编程算了。”将热咖啡递给她，吴智晖又撇了一下嘴，“可是当我真正去接触，才发现，天哪，全是英文。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
祈南捧着咖啡喝了一口，没再劝他。
“你知道吗？我还想过既然那么喜欢打游戏，不如干脆去打比赛的那种。结果也是惨不忍睹，硬板凳永远有我。哎，”吴智晖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
她不看游戏比赛，也没甚兴趣，自然也不好发表意见。
“对了，你玩不玩游戏？”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
诚实地摇头，祈南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结束。
“我教你啊。”
“啊？不、不用了。”
“那我打游戏的时候你一起看，看着看着就能学会了。”就在祈南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吴智晖已经打开了手机，“咱们加□□，我打游戏的时候连麦你就能看了。”
于是，祈南周末的晚上又多了件事，□□视频看他打游戏。
“其实我也没看得多认真，基本上他打游戏的时候，我就放电影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连耳机都忘了摘。”说到这，祈南抿了下唇，“或许一开始我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小朋友，可两个人一旦相处的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
暧昧是药，又甜又毒。
当吴智晖得知她在他打游戏的时候看电影，索性也关了游戏，他说：“选部想看的，我们一起看。”
这句话，令祈南感到了心动。
身边的朋友纷纷结婚生子后，她就不常去电影院了。一部好的影片需要感受需要分享，而她恰巧少了那个可以分享的人。
仍旧是□□视频的方式，基本上都是她选片子，吴智晖陪着一起看。唯一一次俩人坐在电影院看的那次是他发了奖金，看的是《前任攻略》。
“你有几个前任？”夜深人静，吴智晖发来信息。
祈南咯噔了一下，斟酌后回复：“太多了数不过来。”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时，他说：“我有七个前女友，最喜欢那一个让我曾经像个舔狗。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涉及对方的私人感情她也从不给予建议或意见。因为祈南相信，能再度提起前任不是伤得很深就是无法忘怀。
她以为自己不回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睡不着，我能和你聊聊吗？”可是吴智晖没有等她同意，直接打来了电话。
一夜无眠，他们聊了很多。哦不，准确的说，都是他在说，而她只负责听，偶尔疑问句的时候给予“嗯”“哦”“是吗”等之类的回答，以便他能继续说下去。
胳膊抬起双手交握，祈南用脸颊蹭了蹭冰冷的手铐，“那时如果我能明白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一个能盛载他负面情绪的垃圾桶，也许就能及早抽身。”
“或许那时你已经意识到，但所受的教养让你无法拒绝。”
在旁人听来像是给她找了个台阶下，但面对柳琉认真的眼神，祈南一愣。蓦然垂下眼眸，“我的母亲告诉我，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让对方把话说完，这是起码的尊重。”
所以即便察觉心底的不耐烦，祈南仍没有显露出半分。那一晚她当了一回称职的倾听者，直到天明。
直到她与吴智晖之间的电话越来越频繁，有时放假一打就是一整天。而自己，总是倾听的那一方。
祈南一直认为自己不在意，可以很好地处理，直至某一天的凌晨接到一通电话。
吴智晖在电话那头告诉她，和打小长大的哥们闹翻了，因为一个陪酒女。
“上回在KTV撞见你们喝酒，我看见你就连那些小姑娘敬的酒也全部喝掉。你没有因为她们的身份、职业轻视她们，反而拦着她们让她们不必一口干完。那时我在想，原来真有人能不在乎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尊重平等地对待每个人。”
吴智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可能是酒精上头，“谁不是爹妈生的对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对吗？生而平等对吗？！”
一声接一声愈发响亮的“对吗”，电话这边的祈南却渐渐冷下了脸。
“小姑娘是个小姐，但也是人，凭什么他可以随便叫她过去陪他喝酒？人家好好地坐在我旁边，他算几个意思？就因为他有钱吗？！”拔高的嗓门突然哽咽，“他有钱了不起，不还是花天酒地胡乱挥霍？我今天压根就没想去喝酒，结果呢？就因为我跟那小姑娘说了一句不用理他，他就朝我动手？你知道么，我把他当哥，他把我当孙子！”
他，指的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祈南听吴智晖提起过，多数时候是他们还有好几个社会上认识的所谓朋友，一块去“那种”KTV喝酒喝到凌晨，有时天亮。
上回建材老板会在正规经营的KTV自己带来小姐，事后感觉意外又不觉得意外，但万万没想到吴智晖会是因为这件事接近她——这令祈南如鲠在喉。
“小姑娘吓死了，只好过去喝了整整一瓶啤酒。他还不满意，又叫我和小姑娘当着那么多的人面亲一个。我觉得他太不尊重人了，不尊重我，也不尊重那个小姑娘，他不把我们当人。”
凌晨2点，吴智晖拿着手机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嚎叫，似有满腹的委屈。
祈南看了眼虚掩的房门，蹑手蹑脚关上，顺便将梗在胸口的憋闷稍稍平复。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他是不是目中无人？那小姑娘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对不对？”
吵得她耳膜疼，额角的神经抽痛。不过这回，她没再顺着他，“既然你了解他，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每次不落地跟他去喝酒？”她不是没有劝过他不要去那种地方。
“是他硬拉我去的，我也说不去了。”
嘴角扯出一抹讥笑，“脚长在你身上，你不去没人能逼你，你还要怪他硬拉你去的吗？”
“祈南，你有没有听我说？我刚才说了，本来好端端的……”
“如果你今天从一开始就拒绝，现在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不客气地打断，祈南不觉生气，只觉不可理喻，“你没错，他没错，那个小姑娘更没错，错的是你们聚在一起喝酒的目的。小姑娘要赚钱，他要花钱寻开心，你呢？不花一分钱还管花钱的人是不是尊重人？不给别人赚钱还管赚钱的人是不是需要被尊重？”
深吸一口气，她终是脱口而出：“你以为你是谁？”
“……祈南，你疯了？！”吴智晖突然咆哮，“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不，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了解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不留情面的嗤笑，祈南完全是豁了出去，“我只知道，进了那种地方，谁都别假装清高了。想比之下，小姐都活得比你们这些男人明白，她很明白自己是来赚钱的，哪像你们，简直是去搞笑的，花钱让人看笑话。”
“那是小姐。”
“可你不刚还在说生而平等吗？小姐怎么了？她是逼你们花这钱了？还是抢你们钱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该知道结果。同样，也没人逼她。”
电话那边，吴智晖的呼吸声很重，显然正在生气。祈南却只觉得郁积在胸口的气真正地散去，舒爽无比。
“那上次，就是在KTV遇见的那次，你是假装尊重那些人的是吗？”质疑隐含着怒气。
祈南笑了笑：“我怀疑过她们的职业，但没想过有人敢在正规经营的地方那么大胆。至于你说的尊重，我只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给予别人眼中的自己，尊重。”
“你讨厌小姐？”
“你很奇怪，为什么非要纠结我对小姐的看法？”祈南反问，“对方什么身份是做什么的，都不是决定你凌晨不问我是否方便打来电话的原因。”
短暂的沉默后，“抱、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他突然变得支支吾吾。
可是他仍没有挂断电话。
祈南禁不住冷笑：“你需要安慰，就不管时间不顾别人，说了那么多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吴智晖，扪心自问，你又尊重过别人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他说得很轻，没有底气。
“那么现在，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那我还挺羡慕那小姐，至少你还为她挨人揍，我什么都没做却要接扰人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