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抬头,微微皱眉。
不仅他,居高临下的柳琉也眉宇不展。
“好像哪不对?”杨黎说出了俩人的心声,“现场报告确认死者并不是死在表演台上,而是在距离表演台一米左右的台下。”
“也可能是中枪后倒在台下。”佟恺拿着手机负责拍摄。
“如果是中枪后倒下,身体上会留下着地的痕迹,”接着他的话,白浩不赞同,“我记得死者身体上并没有碰撞留下的痕迹。而且死者中枪的位置虽然是左侧胸口,但略要往中间偏,准确说是中间偏左,第三、四根肋骨之间,这一点我在尸检报告中也写了。相反,如果死者是在表演台上中枪,中枪的位置应该偏右更靠近胸骨,而且伤口也应该比现在浅些。”
“致命吗?”踌躇着发问,柳琉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及时送医他会不会可能还有救?”
白浩迟疑了一下:“难说,毕竟是中枪,死者还是癌症晚期。受伤有时也会引起并发症,这个假设我无法告诉你一定有救,或者没救。”
他转向杨黎:“还是说,我判断错了?你核对一下现场绘图。”一开始豪言壮志不看一眼现场绘图就能算出死者和枪手之间的准确距离、位置的自信满满,此时不禁动摇。
“小宋,拿现场图。”要事当前,杨黎也顾不上给不给面子的问题,转身之际,“你站稳了。”倒是不忘提醒“高高在上”的那人。
入耳是敷衍的一声,却在他背转身时,“我觉得我们忘了一件事,”柳琉突然想到,“那个孩子呢?他当时在什么位置?”
身形一顿,迈出的脚步却没有收回,杨黎大步走向小宋,“那个孩子当时站在什么位置?”
虽然早有准备,小宋仍急切地翻开现场调查报告,定睛一瞧,猛又抬头,“不只孩子一个人,他是被他妈妈抱在怀里,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喊话间,杨黎已经来到他身边,打开了现场绘图。
“怎么样?”白浩迫不及待跑了过来,凑上前,只一眼,面色刹那沉下。
“判断没错,”缓缓开口,杨黎望向柳琉所在的方向,“但是我们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灯光明亮的办公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悄悄屏住了呼吸。
“我们一直在查死者和金店劫案之间的联系,却忘记了最初要查的目的,”一字一句,沉重又带着道不清的复杂情绪,“我们最初要查的,是关于死者柯朗是否是见义勇为。”
不是他与“12.24金店劫案”之间有没有隐秘的联系,而是,他是否救了那个孩子。
……
“对不起,是我急于找出犯罪证据,因而影响了你们的调查。”
会议室的长桌上摆满了烤串、零食、水果,可是柳琉没有一点胃口,垂眸低头做着自我检讨。
“我也有错,没有及时发现问题,也没有阻止你。”面对辛苦几天就连今天都在加班的同僚,杨黎也坦言,“更对不起大家,身为队长忘记了自我判断,才导致偏离了案件的调查。”
“是我执着于绑架案,才让大家绕了这么个圈。”
“不关你事,你又不是警察,不明白并案的前提条件。是我应该负所有的责任。”
“你之前也说过无罪推定,是我认定了他有罪,才会不管不顾去找他们之间的联系。”打断他,柳琉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必要,我会向顾局说明,不再干涉调查。”
诧异地扭头,杨黎看着她:“你要辞职?”
柳琉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会辞职。”
“我……”
“没有不方便,不需要辞职这么严重,”忍不住插话,佟恺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大家都是为了破案,只不过初衷错了,调查目的偏了。现在还来得及,改就是,对吧,杨队?”
杨黎望向他,又望向在座的其他人,“顾局那边我去说明,至于柳琉,如果她的言行的确妨碍到调查,辞职或许比较好。”
话一出,“我反对。”小宋第一个举手,拼命咽下嘴里的烤肉,“柳小姐有时确实挺神叨叨的,但都在理啊,还提醒了我们不少。我觉得她还是有用的。”
瞥了一眼他面前堆起的空竹签,柳琉怀疑他替她说话是因为宵夜是她掏的钱。
“我也认为辞职就算了。”推开餐盒,抽了张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后,白浩笑眯眯地看着她,“虽然她怀疑过我的专业能力,但十年如一日地认同我对美食的挑剔,基于这点,我愿意继续与她合作。”
白眼差点翻出天际,柳琉瞬时感觉一腔歉意白白浪费了。“还是辞职吧。”她小声嘀咕,思及为了道歉掏出手机点外卖,这人毫不客气地下手为强,那时就该明白了。
桌底下杨黎踹了她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抬杠?”
她不满地别开脸。
忽然,“队长,我有话要说。”
他们纷纷抬眼望去,只见纪嘉树正襟危坐,与小宋的大快朵颐相反,他连可乐都还未打开。
杨黎颔首:“你说。”
话还没说,纪嘉树先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开口:“虽然咱们偏离了最初的调查目的,但是通过这几日与柳小姐的相处,我发现她真的很厉害,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了嘴,柳琉有些愣怔。
“不说她能猜到向晚红的心理,后来王博学提及黄金挂坠,她立刻就能说出日月珠宝和购买人,证明她事先做的调查工作不比我们少,而且细致程度远比我强。”定定地望着他们,纪嘉树一鼓作气,“而且如果不是她持怀疑态度要求重新尸检,也不会有白法医的还原现场,我们更不会想到我们在调查中犯了错。”
不自在地摸了把鼻子,柳琉神情复杂,不知道他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可他的话语,分明又是如此真诚。
“就像副队说的,既然知道错了,趁来得及我们改就是。再说,辞职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让她将功赎罪,直至破案?”末了,纪嘉树期冀的目光落在杨黎身上,“你说好不好,队长?”
每一个都在帮她,他还能说什么呢?唯有——
“你真是算命的吧?”无可奈何的总结,杨黎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
“呵。”璀璨的霓虹下,她回了他一个似笑非笑。
午夜的钟声已过,大街上只剩三三两两兴/致高昂仍不愿散去的年轻人。他们在街的这边欣赏着对面的欢乐的余味,往来的车道仿佛将彼此隔成两个世界。
曾经,他们也是这般无拘无束,放肆快活。而如今,他们接触、目睹的多是人性的阴暗,差点忽略了其实所有人都曾生活在阳光下,满怀热切,充满向往。
就像被柯朗救下的那个孩子,就像柯朗奋不顾身的舍命相救——当冷静下来,重新根据尸检报告、痕检报告、现场图还原现场,他们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一个不掺杂任何主观想法,只看摆在眼前证据而得到的答案。
“审核能通过吗?”她指那份“见义勇为”的核定。
双手插/在大衣两侧口袋,杨黎耸肩,“我们只能给出他的确救人的结果,至于能否通过审核不在我们。我们还是继续调查陈文滨开枪的目标和动机。”
在证实柯朗救人的同时,他们也证实陈文滨开的那一枪不是胡乱开的,而是有意瞄准了柯朗所在的表演台。可是他们至今还没从陈文滨口中获得他想要隐藏的真相。
柳琉点头:“如果陈文滨坚持不说他的目标是谁,光凭现场模拟也只能是推断,做不得数。”
轻轻一声笑,“不做无证推断了?”
脖子往羽绒服的衣领里缩了缩,她呵呵笑了两下,“已经道过歉了,还要揪着不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其实你也不用突然变得谨慎小心,私下还是可以将你的想法说出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就是。”算是安慰吧,杨黎胳膊肘碰碰她,“只要别当着大家的面,我们可以先找找证据,胜过一群人跟着折腾。你说呢?”
无语望天,柳琉思索了一下,“我看还是别了,万一弄巧成拙,届时辞职信说不定还得帮你写一封。”
“……这算说出心里话了?”杨黎瞪她,“能盼我点好吗?”
侧身歪头,她瞅着他,直瞅得他心底发毛,忽然笑道:“今天心情好,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听过一句话么?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句话是白落梅在《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中写道的,原句为:“时光如水,总是无言。若你安好,便是晴天。”
“网上曾流行的,除了这句还有一句。”她冲他眨眨眼,“知道是哪句吗?”
警惕地挪开半步,杨黎有种不好的感觉,但仍顺着她的话问:“哪句?”
“你若不好,我定拍手叫好。”
夜色下,他的眉眼、嘴角都不自觉抽搐,而她则笑得花枝乱舞。
笑完了,装模作样地擦去溢出的眼泪,“准确说,它是一个案件,只是其中发生的听来至今觉得像个故事。”柳琉抿了抿唇,“可是师父说,它更像一个事故。”
“事故?”
“嗯。”
就像来往相反的两车道,交汇时发生的事故。
“单身男女的相遇被称作缘分,可是当女人比男人大14岁时,就成了事故。”敛起笑意,柳琉看向对面还在笑闹的年轻人,“那个女人曾试图斩断这份感情,可男人纠缠不休。”
“后来呢?”
“后来某一天,女人决定杀死这份感情,杀了这个男人。”缓缓道来,柳琉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始终保持微笑的女人,“她说,你若不好,我定拍手叫好。”
第15章
这是柳琉第一次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交谈,也是厉炎对她的测试。
对于她将来会否去考警察又能否考上,厉炎虽抱有期待,但目前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她即将出国留学。
“测试如果通过,我会在推荐信上替你美言两句,但要是没通过,劝你一句还是趁早放弃。”丑话说在前,厉炎对于找上门请他写推荐信的她也不外如是,“机会我给你争取了,至于你能不能珍惜,就看你自己了。”
选择在大三下半学期出国,柳琉自然不是一时冲动,“谢谢,我会珍惜的。”即便出国后要从头来过,她仍义无反顾,“推荐信,麻烦您了。”
可是要拿到世界顶尖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录取通知,她还缺一封推荐信。
“看来是很有自信?”厉炎瞧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案卷,“祈南,36岁,涉嫌蓄意谋杀未遂。现人被关在夏城第一看守所,明天早上9点我在看守所门口等你。”
所以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了解案情?
“哦对了,案卷不能带离这里也不可以复印,你就坐那个位子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办公桌,厉炎捧起热茶,“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离开。”
柳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好。”转身在他对面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厉炎搁下手里的活抬眼瞧她,除了半小时前她看过一次手机,其余时间基本沉默且专注。刑警队的人进进出出,她都未曾多看一眼,似乎丝毫不受周围的影响?他撇了撇嘴,拿出了泡面。
“晚饭还没吃吧,要来一碗吗?”
柳琉终于抬起了脸,在他手中的红烧牛肉面和鲜虾鱼板面各扫了一眼,“不了,谢谢。”起身,将案卷双手交还,“我点了外卖,还有十分钟送到。”
厉炎一愣。
“今天麻烦您了,厉老师,谢谢。”柳琉背上书包。
她这是要回去了?厉炎有些意外:“看完了?”
“嗯。”她点头。
见她准备离开,厉炎放下泡面,“案情全部了解了?知道明天应该问些什么?”不知不觉,言语中还是透出了几分担忧。
眉眼忽而弯了弯,“已经全忘了。”柳琉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待他继续追问,“啊,泡面留着下回吃吧。明天见,厉老师。”
直到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厉炎才喃喃自语道:“全忘了是什么鬼?”
“老炎,今儿怎么想到点外卖了?”一个刑警走了进来,一边嚷着,一边拎高了外卖袋正看外卖单,“不过外卖还点红烧牛肉面,你是有多喜欢这口味啊?”
或许一开始厉炎还觉得莫名其妙,但听得红烧牛肉面,他看向桌上两碗未开封的泡面,以及右手边吃完没丢的泡面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次日早上八点五十,当厉炎来到夏城第一看守所,柳琉已经等候在那。
肩上还是昨天的书包,衣服倒是换了一套。灰白色的卫衣,黑色运动裤,白色帆布鞋,披肩的长发在脑后随便扎成了团,像个学生。
却与祈南被逮捕时的穿着打扮几乎没差。
见到他,柳琉笑了笑。厉炎也笑了,搁在心上一晚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半。
九点,他们在接待室准时见到了祈南。
灰色的卫衣、黑色的运动裤、白色帆布鞋,长发扎起,不同的是祈南的身上多了件黄色的看守所马甲。
在对面坐下,他们之间仅隔着一张桌子。
“祈南,我是夏城刑警队的厉炎,她是我的学生,柳琉。”自我介绍后,厉炎直奔主题,“关于谋杀吴智晖一案还有些问题想与你聊聊。”
温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然后淡淡一笑:“您说。”
其实,厉炎方才的口吻在旁人听来不但公式化,更不像请求——后来厉炎告诉她这样做的原因,是警察的职责,不能与犯罪嫌疑人做交易,更不能向犯罪嫌疑人低头。
但是,她可以。她不是警察,只是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生——彼时她不知道厉炎是故意如此安排,为了让她取得祈南的信任。
如他所愿,柳琉闻言,也朝祈南微微一笑。
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特殊,即便对方是陌生人,人们也会在对方向自己露出笑容,释放善意时,不自觉地跟着微笑。
而对于面对面而坐的这个叫祈南的女人,柳琉首先感觉到的是平和、温柔。
“你想和我聊什么?”同时,也敏感。
因为这话是问她的。柳琉打开笔记本,抚平页面,“我叫柳琉,学的是犯罪心理学,可是现在距离理想的大学还差一封推荐信。”不慌不忙,拿起笔,望向祈南,“我希望你能帮我。”直言不讳。
祈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遮不掩的好奇,“你总是这么直接吗?”忽然又好像明白什么似地,看向厉炎,“那他是不是决定你能不能拿到推荐信?”
笑容扩大,柳琉调皮地点头:“对。”
厉炎叹了口气,不重不轻,俩人都能听清。
祈南笑了起来:“好,你问吧。”语调轻快。
如她所料。柳琉却仍将小小的激动表露出来:“谢谢你。”
感谢犯罪嫌疑人,在厉炎看来这绝不是成为一个警察的优秀品质,但就在下一瞬,柳琉的举止却改变了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