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惹得王博学忿忿地瞪他。半晌,“厉警官还真是说对了。”丢下这么一句,拂袖而去。
小宋抬脚要跟上去,又一个回身,“真不能说?”他瞧着柳琉。
“嗯。”她肯定地点头。
“好吧,看来今晚我注定睡不着了。”遗憾地摸着胸口,小宋瞥了眼不作声杨黎,扯开了嗓子,“哎,老爷子等等,我送您。”
不一会儿,会议室还留一个纪嘉树杵在原地,捏着笔杆,踌躇不决。
“还有事?”
听到冷冷的询问,纪嘉树立刻不作二想:“没有。”下一瞬,人已站到了门口。
“明天早上跟我去一趟日月珠宝。”
“是,队长。”
有力的回复响亮了走廊,杨黎皱了皱眉,望向拿起大衣穿上的最后一人。
她可以当做没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方才的解围让她愿意多问一句,“有事?”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渐暗。
“今年过年回吗?”
扣上最后一个纽扣,柳琉头也没抬:“回。”
她没有问他回不回去过年,背上脏兮兮的帆布包,“我先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
“那个,我送你。”不待她回答,杨黎已关了灯。
她站在突然陷入黑暗的接待室,隔壁大楼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微微仰头,露出古怪的笑容。
“笑得真渗人。”不过脑子的话张口就来,杨黎后悔已来不及。
却没有出现如往常般怼回去,柳琉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吧,送我回家。”像长辈对晚辈那样,和蔼一笑。
惊得杨黎怔怔地,险些回不过神。
直到车子驶上宽阔的主干道,握住方向盘双手紧了紧。
“是因为孩子母亲的尖叫吗?”他终是忍不住了。
但并不妨碍她故意装不懂,“你在跟我说话吗?”可毫不掩饰眼底的调笑,和轻松愉快的语气。
“柳琉。”
无可奈何地喊她的名字,杨黎不得不承认自己总被她戏弄还无法生气,徒留窘迫却仍强装镇定,“我只是大致能猜到为何会认定孩子的母亲是凶手,可孩子的父亲全然无辜吗?”
声色未动,倒不是柳琉有心继续逗他,更没有轻视的心思。相反,能成为一名刑警的人都不会是靠运气,敏锐的触角、细致的分析、大胆的推测缺一不可,甚至比之要求得更多。
她诧异地是他那一句“是因为孩子母亲的尖叫吗?”——杨黎比当初在现场的她更快地找到了疑点。
无遮无拦,肆意地打量着他,褪去少年的青涩,分明的棱角、上挑的眼尾、挺直的鼻梁、没甚血色的薄唇、微微冒出的胡茬。
“你老了,也沧桑了。”莫名其妙地迸出一句。
握住方向盘的指节修长,手腕粗壮有力,“不像你,没心没肺活得自在。”他咬着牙,话中有话。
“孩子的父亲不全然无辜,”像是没听见,柳琉转了话题,“酒驾是无需质疑的。但告诉你我的推断前,我想听听你是如何认定孩子母亲才是制造车祸的凶手?当然,没有更多的细节给你,谁让我不是警察对吧?”
言下之意,依靠的只有在接待室王博学所说的,和她随口补充的那些。
薄唇轻抿,杨黎颔首:“我可以申请调阅案件。”
白眼不客气地横去,“你能再要点脸吗?”
唇角不自觉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柳琉没那份欣赏的闲情,“你只有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车子将驶离主干道,进入一条辅路,前方就是豪华的别墅区。
悄悄放慢车速,杨黎建议道:“你现在住的地方离刑警队太远,一个人也不安全,要不我给你附近找个房子?”
“四分钟。”
“我是好心,你没车万一晚了,万一我加班。”
“三。”
“好好好,我说。”他真是怕了她。
所幸,柳琉没有再继续往下数。
杨黎清了清嗓子,带着些赶鸭子上架似地尴尬,“该怎么说?”却在余光扫过她划过车窗玻璃的食指时,他突然心头一跳,“当时车窗是开着的?!”
“既然能听到孩子母亲的尖叫,车窗当然是打开的。”柳琉不以为然,末了还不忘调侃,“那天还下着雨,路上有行人和车辆,不然你以为我顺风耳?”
谁想,杨黎对此也不觉得恼,还很是赞同,“确实。不过,车子撞过的一刻逃命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抽空观察车窗是开还是关,这种忘我且不要命的精神也值得钦佩。”
一语拆穿她未吐露的举动,他讥诮地瞥了她一眼。
在她白眼递去的当会,杨黎已经继续专心地目视前方。
“我还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告知,”缓缓开口,他的眉宇微蹙,“当时坐在后排左侧,驾驶位后方的是孩子,还是母亲?”
“母亲。”
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沉默,直到下桥,谁都未再开口。不同的是,一个在等,一个的唇角抿成了直线。
拐进辅路,梧桐的树影和路灯的昏黄在柏油路面交织。
望了眼路口,柳琉提醒他:“五分钟到了。”
杨黎没有搭话,打开右侧转向灯,在路边停下。
“犯罪动机是什么?”
梗在喉咙的最后一个疑问问出口时,柳琉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沉痛。
“不知道。”她没有骗他,“孩子的父亲说,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黎一滞,“作为母亲,通常会本能地将危险留给自己,她没有。”这个母亲自己坐到了相对安全的驾驶位后方,以及,“让喝过酒的丈夫开车上路,如果是劝阻无果,她应该选择带孩子自行离开,她也没有。”
“你不愿和王博学多谈这个案子,只怕不单单只因为孩子的母亲制造了车祸?她原本的打算,是不是谋杀?”
四目相对,他的眉头越蹙越拢。柳琉深吸口气:“是。”
在行驶的车子里谋杀开车的丈夫,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这该有多深的仇恨,才能把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一声轻叹,似在问她,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难道真是为了钱?”他想起王博学说的“财帛动人心可以至此”。
“是失去。”
措不及防,杨黎怔忡地望着她:“失去?”
“那个男人,”她不再称呼为孩子的父亲,言语也不再掩饰对其的厌恶,“在外面养着另外一个女人,而且他们正在偷偷转移资产。夏城警方调查时,他们家剩下最值钱的夫妻共同财产,就只有那份保单。”
不待他追问,“没有伍佰万,是二十万。”尽露嘲讽,在他的面前她用不着伪装,语气刻薄,“又是意外险,想不到吧?保单上约定,夫妻双方各为对方第一且唯一受益人。只要谁先死了,另一方就能拿这二十万。可惜的是,他们不了解什么叫意外?”
“你知道吗?男人死里逃生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妻子和孩子。如果说因为他的妻子想要杀他,他不救,那孩子呢?孩子是他亲生的。非但不救,他还试图对警方隐瞒真相。”
厉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那个男人,病恹恹地,头发却梳得整齐。虽然心生怪异,但看到一旁的护工也就没有多问。
回警队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半路转道去到了夏城政法大学。
按规定是不能透露与案情有关的细节,但厉炎拐弯抹角给她的老师聊起了最近的学生心理,尤其针对柳琉这位同学,无故请假逃课跑去车祸现场的心理。
扯着扯着,厉炎忽然问她的老师:“什么样的人会病得只剩半条命,还顾得上别的事情?”
老师笑道:“现成不就有一个。病是真病了,假也是真请了,但谁知道医院不去倒跑不该去的地方?你要不问问她什么心理?”
“别有目的。”
她当初就是如此坦白回答厉炎。
就像那个男人,不配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也是别有目的。
“他一开始未对警方说出妻子想要杀他,因为如果是意外,他就可以得到那二十万的保险。甚至以为掉进河里,又进医院救治,警方查不到他喝过酒。”
无情嗤笑,柳琉扬眉:“但是他不知道出了车祸,警方会通知医院先查血样。”
杨黎已经冷静下来,听着她一一道来,从出离的愤怒、不屑,到流露出一抹悲哀。
“他们都忘了那个孩子。”
无辜殒命,成为父母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孩子的母亲还有理智,哪怕一丝的清明,她会不会后悔这样的选择?”
谁都不知道,因为谁都不是那个陷入仇恨,看着曾拥有的幸福在眼前就这样一一失去的女人。
直到,同归于尽。
第12章
同一时间,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个女人,裘莲芳。
“不太可能,”思忖之后,杨黎给了否定的答案,“她没有动机,而且受益人清楚写的就是她。”
他们在调查柯朗的过往时发现,他与妻子都曾是欢欢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一个单位的同事。柯朗在园内干的是检修维修的技术活,裘莲芳则在售票处做。俩人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继而结的婚。婚后没过两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小吵小闹有,毕竟牙齿还会咬到舌头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大打出手闹得众人皆知的份上从未有过。
在他们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周围的老邻居提起这对夫妻,基本上都是称赞他们为人和善、肯吃苦耐劳,还有的就是感慨命运不公,因为那场车祸夺走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比起下岗、投资失败,失去孩子的打击令夫妻二人一度崩溃,差点就跟着儿子去了。邻居见他们没有亲戚朋友,便时常上门劝解宽慰。慢慢的,裘莲芳也开始走出家门,柯朗更是努力拼命打工赚钱。
见他们重新振作,有邻居私底下劝夫妻二人要不再生个孩子。那个建议的邻居记得当时裘莲芳的确考虑过,倒是柯朗未说什么,只说一切看缘分,孩子也是老天给的缘分。
后来有一天,他们请街坊邻居上大酒店吃了顿饭,第二天他们就搬了家。至于搬去哪里,只听说想离开伤心地,换个环境重新来过。
“没有一个邻居知道他们搬到Starry Sea?”柳琉问他。
Starry Sea就是她现在借住的别墅区,也是柯朗夫妻俩目前居住的地方。
杨黎仔细回想了一下:“根据走访的结果,现在看来应该没人知道。唔,就像彻底消失一样。”
“彻底消失?”柳琉不懂他的意思,侧身靠在车门,“崀州说大不大,他们总不可能搬来这边,一次都没回过原来住的地方?”
“你说对了,就是一次都没回去过。我怀疑,他们不仅没回去过,八成连那块区域都很久没去过。”
“啊?故意避开熟人吗?”她下意识地认为。
杨黎意味深长地颔首:“很大可能,不排除。”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像被夜色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有些迷茫。
小区的入口,保安已经数次投来好奇的目光,他重新发动车子。
“等等,我还没下车。”她醒觉过来,低头去解安全带。
“……都送到门口了不差这几步。”撇了撇嘴,杨黎又嘀咕道,“又没让你请我喝杯咖啡,犯得着跟逃命似的吗?”
回应他的,是柳琉的皮笑肉不笑,“那三杯给报销吗?”她指的是请房产中介喝的咖啡。
“微信转你。”他答得爽快,不过,“哦对了,差点忘了,你没通过。”他说的加微信好友。
她不置一词,车刚停稳,就打开了车门。
“喂,钱不要了?”杨黎探过半个身子,朝她喊。
盈盈一笑,柳琉摆了摆手:“公款的咖啡难消化,就当我请了,拜拜。”头也不回,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杨黎唯有苦笑,摇头离开,却没想到在凌晨4点又返回她的家门口。
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柳琉一脸凝重,电话中杨黎说:“裘莲芳割腕自杀。”
“现在什么情况?”一上车,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人没事,由接警的民警看着。小宋他们已经赶过去,这会也该到了。”话说得不紧不慢,但面色比起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抓着方向盘的右手背能看到凸显的青筋。
略一沉吟,柳琉问:“叫我一同去是?”
“我们队没有女警,临时也借调不到,万一有需要你陪着她。”公式化的口吻,杨黎直接且坦率。
原来是拉她来当陪同。不过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冒充女警上面不会追究吗?”出于责任她多问了一嘴。
嗤笑从鼻腔发出,“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您走上犯罪道路。”睨眼瞧她仍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杨黎不禁失笑,“你不会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吧,柳顾问同志?”
经他一提醒,坐在副驾驶的人依旧狐疑地侧目,“这么简单?”
“嗯,没多复杂。”就事论事,杨黎丝毫未察觉她目光中的异样,犹自自言自语似地,“你不用担心,问话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你就装装样子别开小差。”
“嗯”了声,柳琉未再吭气,总觉得他还有憋着的话没说。当然她也不急,因为医院已近在眼前。
不过柳琉还是低估了杨黎的忍功。从医院的停车场到病房大楼,从一层到“叮”声电梯门打开,小宋和纪嘉树等候在长长的走廊。
“队长,”小宋先一步迎了上来,“护士刚给她打了镇静剂,一时半会问不了话。”垂在身侧的手里捏着个透明证的物袋,里头是张染血的纸。
镇静剂能让情绪暂时稳定,但也会使人昏昏欲睡,反应迟钝。他们这时候问话得到的也不会是真实可靠的信息,所以小宋才和纪嘉树守在病房外。
“里面派了个女警看着,咱们估计还得等上挺多时间,要不要等裘莲芳清醒了再来?”倒不是小宋他们不愿待着,但浪费时间也是事实。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察觉他们的队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反观队长身后的那位,笑容可掬?
“诶,你们一块来的?那队长都跟你说了吧?”
像是刚看见她似的,小宋惊奇地歪过脑袋视线在一前一后的俩人之间徘徊。
“队长,柳小姐。”相较之下,纪嘉树的反应正常得多,“原来你们在一起啊。”
就是,不会挑话。
柳琉看不见杨黎的表情,但猜测此刻一定很精彩。
“啊?哦。”再加上小宋也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以及尾音拖得老长——
“胡说八道什么?!”低声呵斥,耳朵迅速从耳根红到了耳尖,杨黎瞪着他们,“通知完你们我再去接的柳小姐。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我打住。”
俩人被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原地立正,四条腿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