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端鹤已经睡下了,却倾却在黑夜中骤然睁开双目。
却倾一向不喜好有人贴着自己睡,江端鹤便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勉强她,只自己躺在一边。
“江端鹤,你睡了么?”
却倾唤了一声。
见江端鹤并未回答,却倾才安然躺回自己的位置。
夜色已然深沉。
却倾原本乌黑的双眸,突然迸发出莹莹蓝光。
她双眼那浑圆的形状,也逐渐化作鸟类独有的纤长。
却倾对着从窗外漫入的月光,伸出右手,感受着血液渐渐汇聚在指尖,适应着手指抓取揉捏的动作。
随后,她便悄悄从床下拿出一只锦匣。
从其中取出一只银蓝环佩,轻轻拨弄其上可以转动的青珠。
法力渐渐汇集在额前,凝结成一个晶亮剔透的宝石。
她将手放在额发间,轻轻抚摸着。
法力从却倾全身经行而过,流淌过她所有的器官,全身的血液原先是挣扎而沸腾的,也渐渐在她的抑制下平息。
还好她掩饰得好,否则江端鹤恐怕已经发现此物了。
法力注入她身上之后,此环佩便也不再有用处。
却倾身上的法力虽仍旧较为薄弱,却已足以使她知晓全部。
她并不知道。
是时的黑夜之中,有一双金色的眼眸,落在她小心翼翼的举动上。
第47章 真心骗我
那一年, 却倾不过一岁半,她懵懂的双目,仍旧天真单纯, 不谙世事。
是时, 她还不叫尹却倾,而名为齐却倾。
而尹戴华,也只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她身为皇后,身份地位乃是阙国女子之最, 与丈夫恩爱非常,更是惹得全国人的羡慕。
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虽然尹戴华很清楚, 却倾身为神鸟神识的寄宿者, 及笄之年便会被献祭, 成为阙国城墙防护中的一部分。
每每看向却倾日益长大的身躯,尹戴华心间也会泛起几分愁云。
可在她心中, 一直都坚信这是应该的, 这是自己女儿身为皇室成员的职责。
尹戴华从来不曾想过去否认皇权, 否认自己的丈夫。
就像她从来不知晓, 自己的丈夫在非阴山脚下遇见了一只蛇妖,他们人妖之间, 已生出本不该有的情愫。
她更不可能有所料想, 那只蛇妖会闯入皇宫之中,还要杀死她与女儿。
蛇妖告诉尹戴华事情原委过后,她才知晓一切。
蛇妖也的确动了手,尹戴华洁白的双翅也都染上猩红的鲜血。
她嘶吼着告诉尹戴华, 如果没有她和她的女儿, 齐滏便能与她在一起了。
尹戴华绝望的双眸,直至离世之时, 也并没阖上,而是紧紧盯着却倾所在的房间。
再没有旁的希望了,她只能告诉那名蛇妖,却倾身为神鸟寄宿者的身份。
希望她不要伤害却倾,如果是她,也或许能使却倾从既定的命运之中解脱。
那只青蛇妖,便是陆襄莺。
身为妖类,她想得并不复杂。
只是齐滏告诉他们不能相爱,是因为有尹戴华的存在。
她以为只要尹戴华死了,便不会有人再阻挠她的爱情。
——不过后来一切的事实,也都足以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
陆襄莺双目凶狠,眼神尖利,染血的双手伸向沉睡中的却倾。
却倾被落下的鲜血闹醒,她睁眼便望见陆襄莺。
她并没有哭闹,而是欢笑着伸出娇小的手,攥住陆襄莺的一只手指。
陆襄莺猝然间怔愣了神色。
或许从那时开始,她便已经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可她已然生出本是人类才会有的私心,带着却倾,逃去阙国边境,一座僻远的小山庄中。
却倾身为神鸟寄宿者,比多数异能者变幻时间都要早得多,才三岁,便已生出鸟羽。
为了让却倾能够永远留在人世,陆襄莺便拔下她翠兰的飞羽,希望神鸟的神识从此离开却倾,转而寄宿到其他女孩的身上。
她一直对尹戴华心中有愧,便以尹戴华的名字和相貌,抚养却倾。
——要她永远记住自己亲生母亲的名姓和相貌。
这一切最终还是被齐滏发现,他亲临桉城,询问陆襄莺此事。
那时陆襄莺已与却倾相处多年,并不能接受她的离开。
为了将却倾留下,更要他隐瞒自己的行为,陆襄莺将多数修为都给了齐滏,成为了个会像人类那般衰老,也再不能化作妖态的怪物。
一切都无所谓了。
直至却倾说,她一定会留在母亲身边,不会跟着齐滏走的。
只要她还是一名“母亲”,是却倾的娘亲,其余的所有都再算不得什么。
陆襄莺坐在漆黑的牢狱之中,抬起小窗中望见清冷的月光。
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真正的尹戴华可曾原谅了自己。
如果她不能,陆襄莺愿意用她余生,继续去守护。
哪怕是要她献出生命。
而却倾,也终于在拥有神鸟之力后,记起了一切。
她斜倚窗边,凄清的月光轻抚在面上,似是最冷调的胭脂水粉。
却倾并不知晓,这抹轻浅的月光,如雾如梦。
——于此同时,也透过牢狱上的一户小窗,相似抹拭在她娘亲的面上。
却倾身上所寄宿的,为神鸟“明识”,能力为记忆,能够操纵读取自己的全部记忆。
她所有的记忆,都存在于意识中的记忆树上。
而记忆树直接连通到梦境树,通过梦境,不断唤醒她的记忆。
先前神鸟的神识曾短暂离开过她的身躯,但不知为何,后来复又回到了她身上。
神鸟也曾试图唤醒她的能力,便不断在蓝色梦境中描摹出法力图,希望她能够记起自己的使命。
所有的一切,却倾都了解了。
她却还没想好是否真的要献祭自己。
在此之前,她还希望着能见“尹戴华”一面,哪怕那真的是最后一面。
却倾对着凉如水的月光,垂下头,微微啜泣起来。
却倾从来都不愿承担这些的,她只想做一个平凡之人,虽生活贫苦些,可有着娘亲的宠爱照顾,倒也能过得幸福。
她自然也清楚,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难处,成日里辛苦劳作,还不时要受些苦难与剥削。
当初她被人献给铎朝,也是无力反抗,又怎会不知晓身为贫寒人家女儿的辛苦。
可从来,哪怕只是一时半刻,她也从未料想自己的这条命,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献祭出去的。
既如此,又何必要让她活到今日,见识这世间几多美好。
——干脆在开始时便扼杀去了,岂不是更好?
也有无数次,却倾意欲隐瞒身份,旁人都并不知晓她拥有神鸟之力,自然也不会要求她为之献祭。
可正如当初她义无反顾,孤身来到铎朝。
却倾总以为自己可以自私一次,却从来做不到,哪怕只是一次。
这世间所有的良善之人,多是如此,不是不曾有过私心,而是从来不肯以私心行事。
“怎么了,却倾?”
“咳,咳……”
江端鹤出现得突然,却倾遭惊吓得险些噎住。
“怎么哭了,是遇着什么事了么?”
江端鹤轻轻抹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和声安慰道。
“没怎么。”
却倾别过身,坐回椅上,往口中灌了一杯茶水。
——她眼下烦闷得很,还没精力去应付江端鹤。
要不是她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否则恨不能揭穿他的假面。
——就像她先前辱骂自己父亲那般。
“却倾,到底是怎么了,我很担心你。”
江端鹤也跟着却倾的脚步,坐在她身边。
却倾才哭过,眼中仍旧湿润,一听此言,眼眶上不禁复又泛起红。
“是么?”
她语气颤动着,连手上的茶水都觉着太冰凉。
“怎么了,却倾,你现在,都不信我了么?”
江端鹤怔愣着望向却倾,一向平静,甚至于是有些冰冷的面色,也渐渐染上情绪色彩。
却倾深深屏息,都以为自己险些要窒息着昏死过去。
“却倾……”
江端鹤轻轻牵上却倾的手,似乎是在试探。
不料却倾却骤然发了大怒,一掌拍开江端鹤伸过来的手。
“我装得已经够累了,你还要怎样?”
她走上前,猩红的双眼也似是在嘶吼。
“江端鹤,我们从来就不曾相爱过,你还有什么好装的。一直作弄着,佯装至此,你就不累么?”
江端鹤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却倾,神色凝滞,说不出话。
开始却倾的确是愤怒的,可渐渐,那种盛烈的怒意,便转化为一种难掩的哀怨。
“我们所有的情分,不论是开始的友谊,还是夫妻之情,都已不复存在了。”
“却倾,你这是何意,难道我们之前的所有,在你心中都不算数么?”
江端鹤也立起身,走至却倾身前,声量低微,似是哀求。
而却倾一瞧见他装作弱态,便愈发恼怒,她一把推在江端鹤肩上。
“江端鹤,你为何要做那种事,为何要篡改我的梦境树?”
边说着,她愈发无力,瘫软在地。
连江端鹤去扶她,却倾都要固执地拨开他的手。
“你这样,让我如何再想从前那许多,从此又如何再正视你我。”
见得却倾崩溃无奈的样子,江端鹤才诚恳道:
“却倾,对不起,那时我是太急了,我只想要你真心待我。”
“那你现在得到了么?”
却倾骤然别过脸,盯着江端鹤虚伪的假面。
“靠欺瞒得来的,从来便不会是真心真情。而你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让我以为从前那些,皆为骗局。”
她从来都不曾这样绝望,寻常再怎样慌急,也只是质问一二。
江端鹤可以承受她的一切怒气,却绝绝不愿见她对自己的失望。
原来人都是自私的,蛇也一样。
甚至于江端鹤的私心,一早便超过所有旁类。
一开始,江端鹤确实只想得到“小鸟”。
可那一年却倾在臧禁知帮助下,毅然离开他。
从那以后,他喷涌而出的欲望,便不单只有“小鸟”。
他一向轻视陆襄莺为感情付出一切,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却倾的若即若离之间,顾念得失。
以至于也生出那许多的私心。
从此他们都再也不配谈道德的至高无上。
如今望着却倾失神落魄的面色,他或许也曾后悔过当初的冲动。
但江端鹤也只是经了片刻的凝滞。
他最后一次,在心中,对从前单纯的自己,道一句真心的抱歉。
也是对着眼前的却倾。
四方翻涌起浓烈的黑雾时,却倾面上满是惊异。
不过她还不曾改变面色,便在惊异之中昏厥过去。
第48章 笼中雀
自那日二人争吵过后, 尹却倾从此便再不被允许踏出将军府门。
她身上虽不曾戴上任何的镣铐与锁链,所能行动的范围也并没受太大的限制。
可不论却倾走到何处,身边都会一步不停的, 跟着侍女。
却倾再怎样逃避谩骂, 那些人也都只是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言,也并不从她身边离开。
不单是如此,她还知道, 江府之外成行成列的,是聚集着的侍卫。
一旦见到却倾走出门, 那些人便会赶忙拦在她身前, 解释道:
“夫人, 大将军特地嘱咐过,眼下外头乱得很, 为着夫人的安危着想, 还是不要出去了。”
却倾开始只是怔愣着退让。
一月过后, 府上却还是如此, 她便开始挣扎着闹嚷道:
“为的我好,若真是为的我好, 会派人间续不断地跟着我, 会连大门都不让我迈出么?”
不过很快,却倾便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受人指使的,再怎样同他们争辩也是无用。
况且下人也无辜, 谁又情愿当这样的差事?
想清楚这些后, 却倾便彻底平静下来。
任凭她们跟着自己走到府上任何一个角落,她也很少再走到大门前, 唯有偶尔经行而过之时,会淡淡地望上一眼,见那朱门仍旧紧闭,也就不再坚持。
她整个人都仿佛黯淡下来。
虽然那面容上,因着有神鸟法力的维持,并不会衰老或是削减分毫容光。
可但凡是人的,一旦心境更变,面色上便很难再维持从前的从容平和。
江端鹤这些日子大概真是有些忙,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回府上一次。
却倾心中清楚让自己落得如此景况的罪魁祸首,自然再不愿主动亲近江端鹤。
然神鸟之力虽可使她读取记忆,却在武力上十分微弱,尤其眼下神鸟飞羽根断,力量更为薄弱。
而江端鹤法力高强,更在众妖之上,如今真要斗起来,却倾胜算太少。
因此江端鹤偶尔出现在府上时,却倾也总是躲着避着,并不愿意与他相处太久。
江端鹤手段虽强硬,表面上却也不怎样逼迫却倾。
他已然狠毒到了限制她人身自由的程度,却从来也不在面上有所表现。
——这便是江端鹤惯用的伎俩,却倾见过的,也不单只有一回两回了。
许多时候,江端鹤也只是在却倾已然睡下后,悄然走入房中。缓缓扯开被褥,睡在她身边。
江端鹤也并不会将有意紧搂着却倾睡去,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
他不会强迫她什么,只会限制她做的什么。
可却倾自从被软禁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半夜里也睡得极浅。
因此是日,江端鹤褪下衣物上床后,她才会突然开口问道:
“为何要关着我,还派人跟着我,不让我出门。”
江端鹤微微一愣,但也并没怎样,只是平静道:
“那日你出去,是不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他从来不觉着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这只是他给却倾一点小小的惩戒。
“没有。”
却倾并不觉着那是不该见的人。
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被迫代入了江端鹤的话语之中,便忙道:
“这不是你能软禁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