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滏愤然起身,用力一挥衣袖,将手上精致的茶盏砸在底下官员身前。
“陛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那你们几个说,还有什么旁的发子,可解朕燃眉之急。”
齐滏不耐烦道。
闻言,一位武官起身走出,行礼道:
“陛下,如今我国虽兵力稍弱,但若是顽抗,未必不能抵抗铎朝。士兵们都练养数年,再下去,也只是荒废兵力,臣虽无能,却也愿意一战,还请陛下三思。”
齐滏听这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随口便应答道:
“你是愿意,可你的一条命,能值几个钱,你可知道这一战,需要搜刮多少民财。底下百姓怨声载道,届时岂不是又要造反。”
“陛下,可若是长年避战,我国连年受辱,百姓也终究会失望,况且铎朝现在对我国土地虎视眈眈,若是再不战,届时铎朝攻打过来,百姓们也是平白受苦啊。”
“战,战,战,你们这些武将真是没意思,成天就知道说道这些个,朕自然知道不战会有怎样影响,可眼下国库空虚,你且告给我,要拿什么去战。”
齐滏更又不耐烦起来,简直想让方才多嘴多舌的武将滚出去。
是时,一位文官则建议道:
“陛下,公主心系家国,迟早情愿为国捐躯,不如同先前那般,再挑些身份平凡的女子送过去,从以往经验来看,铎朝人似乎对此很是受用呢。”
“你说得不错,就这样办吧,交给你了。”
齐滏大手一挥,便将阙国无数凡俗女子的命运转了个向。
与此同时,江端鹤也再不能接受却倾的不忿。
“陛下,臣听闻,自您登基过后,阙国王室便对您颇有微词,都说您是幼年登基,定然成不了事。上回去阙国的探子来报,说有阙国朝时,有大臣提议说,要举兵反抗呢。”
因此,他在哲吉帝玩耍时,这样恳切说道。
“此事当真?”
哲吉帝边踢着一只鸟羽制的蹴鞠,边随口应答道。
“那是自然了,您少年英明,他们却都很瞧不上呢。”
江端鹤附在哲吉帝身边,复又说道。
“岂有此理,”哲吉帝停下脚上动作,伸手指向远方,道:
“江端鹤,先前你一直上奏说要攻打阙国边境,朕先前是体谅军民劳苦,并不曾答允。不料朕一再容忍,他们竟是不断触碰朕的底线,如今想来,许是不必再忍了,朕派给你半数兵力,半年之内,你必得将阙国收归我国国土。”
“是,陛下。”
江端鹤深深叩首,面上是掩不去的笑意。
温禾柒跪在一边,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轻轻擦拭过额前的汗珠,心中亦是难平的骇然。
却倾也知道了这样的事。
是在她破裂的婚服之前。
那嫁衣前几日被江端鹤亲手濯洗得干净,特特藏在柜中。
如今则是被她自己执着剪刀,划得七零八落。
这是她为了气江端鹤,特地做的。
却倾瞧望着眼前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发笑。
从前她也曾短暂地珍视过这段感情,甚至为了他,一次次去轻信。
现在看来,这一切,比之笑话,还要可笑几分。
正在却倾复又执起一只毛笔,蘸了浓厚的墨汁子,打算在嫁服上挥斥方遒之时。
房中忽然闯进一个她十分面生的侍女。
“夫人,不好了,将军在宫中同陛下交谈时,似乎触犯了龙颜,皇帝要罚他思过呢。”
这有什么?
却倾面上的笑意简直藏不住,不过当着旁人的面,她还是随口多问了一句:
“陛下要罚他,那是为的什么?”
为何罚的,寻了个什么由头。
她可要好好感谢那个小皇帝,他若是想除去江端鹤,那或许齐越甯还真没生错儿子。
“说是,说是提议要举兵攻打阙国,将阙国国土尽数收入我朝,才……”
“你说什么?”
这下却倾手上的笔也丢了,方才随笔落就的画作也不要紧了。
“你再多说一遍,告诉我些细节,快啊。”
却倾急得两步并作一步,跑至那小侍女跟前,险些滑了个跟头。
是时,门外又有另一侍女走了进来,赶忙扶起却倾,安慰道:
“夫人别怕,方才又有人来报,眼下圣怒已息,大将军不会有事的。”
“什么?圣怒已息,为什么?”
却倾一时惊异,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
这批侍女都是只长了听命令的耳朵,没有听墙角的耳朵,从前也不曾服侍过却倾,因此并不知晓她是从阙国来的。
方才见却倾这样情急,她们还都以为却倾是担心江端鹤。
闻说却倾如此问话,那侍女也知道近日他们夫妻不谐,却不想到了如此地步,方才迟疑着道:
“夫人,您是说……”
“我问你阙国怎样了,江端鹤上奏的话,陛下答允没有啊?”
却倾急得都失了态,不过她最近一直疯癫无状,侍女们也都不很在乎。
“这个,夫人,这些都是官场政事,奴婢不知道这些个的。”
那侍女跪下身,答复道。
却倾见得此情此景,便也知道从两个侍女口中,实在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淡淡嘱咐道:
“江端鹤回来时,一定要及时来禀报我。”
因着却倾总是避着江端鹤,如今这样,惹得两个侍女都不明所以。
不过主子的命令,听从便好了,她们也并没多说什么。
可一连几日里,虽一直有风声传到府上,消息却总是时好时坏,或实或虚。
却倾拿不准情况,又不能出门,江端鹤本人,却一直未曾回府,这与他平时的作风,都大相径庭。
却倾当然知道那日突然闯入的两个小侍女,不过是江端鹤用于算计她的棋子之一。
可她们说得有鼻有眼,却倾也是半信半疑。
其实她大可以是一字不信的,可这三言两语的,自开始时,便是她唯一的寄托与希望。
她当然可以不相信,继续守着自己空旷的房间,做着亲友还在身边的美梦。
可阙国百姓不像她,要救他们的命,那便是一刻也等候不了的。
不过,却倾也知道要怎样,才能迫使江端鹤立刻打道回府。
——她对他,从来都有的是手段和伎俩。
因此那日,苦苦等候了一整天,也不见江端鹤的身影。
却倾才终于下定决心。
却倾高高举起那把她用来划破嫁服的剪刀,找准了位置,直插向自己胸口。
那时血溅三尺,而却倾也在猩红一片中,昏死过去。
第52章 高塔之上
却倾从床上再度苏醒时, 见江端鹤正坐在她床榻边,神色中满是担忧。
却倾便知道,在这片赌场, 她就是最优秀的赌徒, 回回都能博得他手中的筹码。
见她醒来,江端鹤面色上才恢复成如水的平静。
他不再同往日那般,说些假惺惺的安慰话,而是淡淡开口:
“为什么?”
也不知怎么的, 却倾虽然让自己受了重伤,可此时并没觉着有丝毫的疲累, 反而精神比先前更好了些。
于是她也这样回道:
“那你呢, 你又为什么?”
“你知道么, 要不是你的刀口稍稍偏了一些,如今你便不能在同我这样说话了。”
“我知道, 我刻意那样做的。”
却倾满不在乎道。
她瞒不了江端鹤的, 也从来没打算隐瞒。
不过扎到胸前的那一下, 还是让她疼得发昏。
却倾想着, 或许下一回,她便有勇气拔下飞羽留下的残根了。
江端鹤阖上双目, 他猜到却倾的答复, 却没料想到她的直白。
“而你想要的,我也给你了。”
却倾有些怔愣,抬起手时,指尖竟源源不断流淌出金色法力。
“这些法力, 源自我师傅。为了救你, 我把它尽数给了你。”
对于江端鹤而言,这便是一场豪赌, 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赌局中从来便是输家。
或许是赌局给人的诱惑太大,他还是下了注。
“这些法力拥有治愈之力,不过你的右手当初的确是组织坏死,即便是它也治不好。不过‘小鸟’的力量似乎让你恢复如初,如此便好。”
却倾讶异地朝江端鹤望去。
先前因着他多次给自己灌输法力,她已经能削微使用一些了。
可她决计料想不到江端鹤能做到这份上。
她望向他的脸,他似乎很疲惫,整个人都很颓丧。
可却倾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你身上已经失去治愈的能力了,是么?”
却倾目光长久地落在江端鹤脖颈处还未结痂的伤疤上。
“是,同时兼容两种法力,是我从前修炼的功法,因你并不曾修炼过,我也只能使那股力量在你身上展现三成。”
江端鹤并没在意她有些锋利的眼神,眼下他真的很虚弱,只想将一切都处理完。
“所以,以后便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江端鹤留下这样一句,便打算从房中离开。
不料却倾骤然从床上起身,拽住江端鹤肩膀,质问道:
“阙国的事,是不是你做的?现下景况如何?”
“这个,你会知道的,迟早。”
江端鹤疲乏地笑笑。
这便是他最大的筹码,而他也自信却倾会用全部筹码来换。
“不许走。”
却倾抓住他的肩膀,可却还是被江端鹤拨开手。
江端鹤走得缓慢,却倾却跟不上。
她才跑出几步,便被几个侍从按回床上。
她知道他又要走了,去处理公务,去残害她的故乡。
却倾歇斯底里,她甚至愿意放下颜面,放声恳求他。
可一向绝情的江端鹤,这次好像真的无情了。
他连头也不会,步伐坚定而沉稳。
只留得却倾在紧锁的房门中,发出惶恐的哭喊与愤怒的嘶吼。
*
却倾并没在江府继续住下去。
她搬进了一座高耸的塔楼之中。
江端鹤知道她从前怕高,却还说,这是一早便预备修筑的,如今方才完善。
直至到了高塔中唯一的房间,却倾才忽然想起那日大婚时梦到的情景。
宽阔浑圆的床榻,透明的琉璃门户。
清亮明澈,那是她坚实的牢笼。
却倾直至走进房中,瞧望一切熟识陈设,才骤然落下泪来。
当初大梦一场,醒来仍觉着心绪难宁,原来是命运一早便警醒过她。
只可惜那时她天真单纯,自以为看穿世事,并不愿听从。
如今才会吃尽苦楚,落得早有预兆的全盘皆输。
江端鹤一言不发,只是替她拂去两颊上的泪珠。
对不起,却倾,这是你逼我的。
他在心中默默替自己解释道。
却倾知晓一切,不知该如何开口。
二人并列而立,却都是难得的缄默。
却倾还是表面平静地接受了一切,默默走向前,背对着江端鹤坐下。
那是他为她打造的位置,她知道。
江端鹤并不打算现在就强迫她接受一切,只无言转身,悄悄阖上房门,给铁门落了锁,还加以法术屏障。
却倾也终于在他离开后回眸。
晶莹剔透的琉璃房,却要用铁门来锁。
有时候,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对自身最大的讥讽。
开始时,却倾只是待在房中,长久地望向窗外。
窗外风景如画,一切如旧。
似乎只有她被禁足在高耸的楼阁里,无所为,也无所能为。
其实她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可不知怎的,就是觉着这房间对着的方向,是她日思夜想的阙国,是她几度在梦中去往的桉城。
却倾也时常展开华丽却残缺的翅膀,却也只能顾影自怜。
她想起小时,自己真的很想飞起来,可总归是不能,娘亲时常劝慰她没关系。
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不能飞,都是因着娘亲的所作所为。
可如今她真的知道了,却也不情愿去怨怪娘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对于娘亲的一切,她都愿意去体谅。
所以现在,可以让她们母女再度相见了么。
如果说她的生活是戏剧,那演到大团圆的结局,便也该是重逢。
可没有人的生活真正同戏剧一般,也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还是会努力尝试着去拔除飞羽残根,却总是不能。
那根茎太粗,拔出时太过疼痛。
她还摸不准江端鹤过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着。
或许时候还未到。
冥冥之中,她这样想道。
她想着眠一眠,好生歇息一番,或许会梦见臧禁知,那便是好梦。
可江端鹤篡改了她的梦境树,教她永远只能梦到与他相关之事。
她便连觉也不乐意多睡了。
好在几乎每日都有夕阳。
所有的残阳,都只属于她的禁知。
她总会想起在那日金色的余辉之中。
臧禁知轻声对她说着:
“没关系。”
禁知还告诉她,这么多年,终究是自己太怯懦了,此后一定会拼尽全力,好生护住却倾。
却倾也总是同那日一般,满面涕泪,哭着一遍遍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禁知解脱了,她不必再受牢狱之苦。
她一生心系祖国,却终究被流放。
她说着为祖国死而后已,却还是葬送在奸邪之物歹毒的魔爪上。
有时候却倾也会恍惚,想着自己的禁知姐姐是不是来接她了。
即便是幻象,她还是心甘情愿地伸出手,张开一个完满的怀抱。
她便是这样,一直做着自己的梦。
除了江端鹤到来时。
她从来不曾料想自己会这样厌恶他,哪怕是瞧见他,也会浑身胆寒地厌烦。
“你又来做什么?”
这是却倾同江端鹤说过最多的话。
江端鹤只是微微皱眉,轻轻说一声:
“我只是来看看你,现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