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房门的那一瞬,不论过了多久,却倾也总是记得。
那种猝然间所有的悔过、痛苦、挣扎、怨恨的心绪都拥上心头的感觉,她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还是要面对。
却倾飞也似地扑在臧禁知的尸体前,并没管顾江端鹤的轻声阻拦,和他为自己辩解的话。
她只是一味地扶着禁知半与脖颈分开的脑袋,哭喊着,叫嚷着,让她不要死,让她再多活些时候,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她要她再等等自己,她要她不要留自己一人孤苦无依在世间。
可纵使却倾再怎样地否认,臧禁知的尸体也在她怀中,渐渐冰凉下来。
其实怀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她心底早就清楚了。
可她还是不愿承认,她不愿才说要再见面,便马上要自己接受友人的离世。
她想起来这世上厌恶自己的人不少,善待自己的人也不少。
一直以来,也正是有人还肯待她好,却倾才能颤颤巍巍地走到现在。
而禁知,便是其中之一。
她又忆起当初她们初遇,她还觉着她瞧着很凶,而她,似乎也很看不上她的懦弱。
禁知走了,可却倾还记得那时自己误以为她伤害自己的邻里。
她还是那样的不信她,几乎对她用尽了言语去辱骂。
如今人走茶凉,却倾再没有机会去弥补。
于是再过去多少年,也都会想回到这一日,她能早点走进房中,阻拦这一切。
可惜了,她有着洞察世事,甚至可以预知部分未来的能力,却不能料想到友人的离开。
原来有没有神鸟,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相似的无能为力。
第50章 饮鸩止渴
臧禁知死后, 却倾的状态便比先前更差许多。
尤其是对江端鹤的态度。
“凶手,你是杀害我朋友的,凶手。”
这已经是这么多日里, 她同他说过最温和的一句。
其余时候, 却倾或是骤然间疯癫无状,但转而,便又更为不尽的沉寂。
每到心绪难宁之时,她先前用砸碎东西来发泄情绪的毛病便会再犯。
府邸上所有琉璃制的花瓶或是杯盏, 被她砸了个完全。
江端鹤怕她伤到自己,府上所有的易碎之物都为他运了出去, 必备的碗筷之类, 也都深藏柜中, 平时都由下人好生看管着,不许却倾靠近。
若说先前, 却倾还稍稍注意些颜面, 不肯太怎样发作。
那臧禁知走后的每一日, 她便都是在花尽全力去践踏自己先前所塑造的一切端庄形象。
“我恨死你了, 该死的是你。”
她鲜血淋漓地跪坐在一席浅紫色琉璃碎片之上,朝着走进屋中, 一脸讶异的江端鹤, 一字一句道。
江端鹤没说什么,好歹她肯同自己讲话了。
一众侍女跟进房中,几个打扫着地面上零落的细碎琉璃,另有几人也上去扶起却倾。
江端鹤不能去, 上次他迅疾跑上前护住却倾, 她急得直接举起碎片割破了他的喉咙。
念及此,江端鹤轻轻抚上自己脖颈处。
那道伤疤, 至今仍存。
口子划得不深,却狰狞得足以骇人。
他当然知道却倾是下了狠手,可自己竟也不情愿多花心思去医治。
每每抚过伤口上破裂开的肌肤,丝丝缕缕的鲜血还会沾染到他的指尖。
冰冷的手指上,是略带些许温热的血。
这是他难得觉着自己存有人性的时刻,他甚至于是变态地想着,这是却倾与他难得的连接。
江端鹤微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却倾已遭人五花大绑的带了出去。
至于却倾身上的伤,眼下她自然是不许他去医治的。
不过到了夜半熟睡之时,江端鹤便可到她床前去,好生疗愈一番。
虽然,次日晨起,却倾发现自己一身伤全然消失,便会发疯似地再闹起来。
这也是无有办法的事。
江端鹤允许她满身鲜血地睡去,甚至允许她手染自己的血,却不情愿她死。
显然,却倾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她才不会死,她只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相互折磨。
虽然偶尔她沉静下来,也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但每每再见江端鹤冷血的脸庞,却倾那张麻木的脸上便会再度染上可怖的愠色。
她要他玩完,代价是夜夜在痛苦与疲乏中艰难睡去。
这同样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谁让他们从一开始,便是最惯于相互折磨的夫妻。
江端鹤对她一切报复行为都全盘接受,他仿佛迷恋上了饮鸩止渴。
他不愿却倾死,又放任她伤害自己的行为。
于是从此不论手上的事情再忙碌,江端鹤也都会每日赶着回府上一次。
直至那日,他方回府上之时,见得却倾手中半罐破碎的酒。
她身上是当初大婚之时,所着的朱红婚服,手上端着的,则是那时自己所酿下的一盅梨花酿。
朱砂红的嫁衣,染了猩红的血色与熏醉的酒气。
她还要伸手撒下一把富有梨花香气的酒露,口中念叨着:
“真是好酒,真是好酒。”
金制的花冠,被她戴得歪歪斜斜,零落下的珠穗,半掩住她面上歪歪斜斜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娇艳,一如往日。
更似当初他们大婚之时,她总是笑得明媚,而更余出几分傲气。
江端鹤终于慌了神,轻声吩咐底下人道:
“别让她饮酒。”
江端鹤最怕却倾饮酒,上一次她喝了好些陈酿的酒,便从阁楼上飞身而下,险些永久离开了他。
绝不能在发生那样的事,这么久了,他总是告诫自己。
于是自从臧禁知走后,他一早便吩咐下人将府上所有的酒都收了起来。
唯有这一坛,是却倾亲手制下的,他没能舍得。
他也以为,却倾舍不得。
可如今,那坛馥郁醉人的梨花酿,碎裂在他们一同生活的地方,连带着当初他们大婚时的嫁服,都染上那股沉醉的香气。
一切都被打碎了,就像那坛酒。
而江端鹤再抚上自己的脸颊,才觉面上零落了冰凉的泪水。
却倾自然是瞧见了,她笑得猖狂。
“我以后少回来,你也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他想二人能够各退一步。
“不行,江端鹤。”
却倾嘴角上沾染了烈红的鲜血,显得面容增添些许从未有过的妖冶。
“禁知身上的伤,越靠近我,便会愈发疼痛,如若把你所行的卑劣之事,告给我,便更是痛彻心扉。”
却倾说出这些话时,眉目间满是挣扎的痛苦情状,仿佛遭受了与臧禁知同样的磨折。
但很快,她便复又看向江端鹤,面上也恢复了方才猖獗的笑。
“我们俩,就继续这样耗着吧,一直耗到我们都死了,也要相依为命。”
“总有一日,我要你承受,比她更痛苦百倍之折磨,且等候着吧。”
江端鹤望向却倾癫狂的面容,自己目光中,则满是震惊。
他知道,她不单是在惩罚他,更是在间续不断地折磨自己。
她恨江端鹤,也恨极了自己。
当初哄骗的人是江端鹤,可伤害臧禁知的人,到底是她。
而却倾虽然做出此等疯狂之事,神识里却是清楚的。
她望着江端鹤,看见的却不是他。
相似的一抹夕阳里,她望见那一日,自己与臧禁知在街上偶遇。
“禁知,那一切,都不是你做的,都是江端鹤诬陷的,对吗?”
却倾眼含热泪,半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嗯。”
多年苦受折磨,可靠却倾那样近时,禁知还是难以忍受创伤处剧烈的灼烧。
“对不起,禁知,是我冤枉了你。”
“没事。”
她连眉毛都拧在一处,说出的话,却是那样轻飘飘的,并不真实。
好像这些年独在边境的酸楚,都与她并不相关。
却倾也终于陷入了,并不输于当初眼见尹戴华离世时,那般的痛苦。
因为难以弥补的,不单只有她与臧禁知的感情,更有再不得有所纾解的歉疚。
而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实体的源头。
——那便是江端鹤。
她才刚刚试着做一个良善之人,便赶着要去恨,迫不及待着要去报复了。
有时连她自己,也会觉着很累。
可却绝不能停留。
却倾时刻告诫自己道。
一旦停下脚步,禁知所受的冤屈,便再难以平息。
除却这个以外,还有尹戴华,还有她阙国的千万百姓。
却倾瘦削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只显得愈发寂寥,可也是难得的板正坚定。
江端鹤则是哀戚地望着,被众人挟持而去的却倾。
饮鸩止渴。
他的心似乎也被鸩酒浸泡得久了,麻木不仁,只有真的毒到根本处,才知道疼。
是夜里,江端鹤还是同往常一样,悄声走至却倾床边。
他轻轻将手放在却倾的肩上,正预备注入法力,为她治疗。
几乎是一瞬,他的手忽然被却倾攥住。
江端鹤未有预料,金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江端鹤,你为什么还没死。”
却倾说着,近是要将银牙咬碎般的仇恨。
江端鹤还未从傍晚时的哀戚中转还,他颤声问道:
“为何,为何到头来,你一直所恨的便只有我。要说国别,臧禁知也是铎朝人,你却从来不曾因此憎恨过她;要说种族,尹戴华也是妖族,你却也从未厌弃过她。”
轮着却倾,长久地沉默。
黑夜中,她亦忽而亮起晶亮的青蓝色瞳孔。
“你有身为铎朝军人的荣誉感么?你能感到守护平民百姓的光荣么?至于你说你与我娘亲,都是妖,你知道她是怎样对待我的么?你知道这些年,她是怎样含辛茹苦,又怎样为所做的错事赎罪。”
“而你,罪孽深重,罔顾人伦,从你的口中,怎么可以吐出她们二人的名姓,你不配。”
江端鹤面上悲戚,却只是因着却倾对他的唾弃,他的冷血让他并不能理解她所说的一切。
他只是痛恨自己付出一切,却换来却倾这样的背弃。
但他终于也清楚,如今自己再争辩什么,也是无益。
江端鹤还是固执地替却倾治愈过伤处,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走后,却倾才松来了一口气。
她不再同先前那般,还会因着伤害了江端鹤而有些后悔。
臧禁知的死,就像一桶盛满冰块的冷水,直倒在却倾头上,让她迅速地清醒过来。
或许是,不该再迟疑了。
却倾变幻出一双在黑夜里也十分耀目的翅膀。
她轻轻抚上那飞羽处,残余染血的末根。
反复抚摸多次,她忽然手上发力,指尖流动出微弱的金色法力,试图将羽毛连根拔起。
可那多年结痂的伤处,复又汩汩流出些许的鲜血,她疼得手上失了力气,也最终不能将其拔出。
“嘶——”
她还是下不了手。
那飞羽,在多年前遭人剪去,眼下若是意欲重新飞翔,唯有生生将其拔去,待飞羽重新长出,才有分毫的可能。
有朝一日,她会再度飞翔的。
挣扎与苦痛中,却倾沉沉睡去。
第51章 一刀过心
“这是齐滏传来的信?”
江端鹤手中打开一只形制小巧的卷轴, 细细阅看着其中的文字,他手边还有一块玉佩,其主人的姓名赫然在目。
“是, 这是在您府上发现的, 有人拦下了信鸽。”
温禾柒半跪着身,微微颔首道。
江端鹤看过信中内容,便满不在乎地将之搁置在一边,说道:
“夫人不知晓此事吧。”
温禾柒则是沉声回答道:
“小的们都知道要隐瞒好, 还请大将军放心。”
“那就好。”
江端鹤复又展开桌上的信件。
他自然不能让却倾知晓信中内容,因为那其间不仅写了陆襄莺此时所受的牢狱之灾, 还细细恳切地告给却倾, 要她拿命来换。
以却倾的个性, 若知道此事,她或许真会自戕来拯救母亲, 也未可知。
“禾柒, 你现在好像比之前沉默了些。”
江端鹤复又阅看起手上的军报, 随口问温禾柒道。
温禾柒微微一愣, 迟疑道:
“是么,臣下并没这样觉得。”
江端鹤也就是随便一言, 并不十分在意, 便挥挥手道:
“好了,你先出去吧。”
温禾柒便滞愣着行过礼,从房中退去。
他走出房去,才细细摁压起自己的太阳穴。
或许最近是睡得不好, 头都有些疼了。
温禾柒观望了片刻, 觉着并没旁的差事要忙,便嘱咐了手下, 自己先坐车回了府上。
他并没在府上耽搁太久,而是复又与夫人一同出了门。
“我听说你们大将军并不十分喜好此人,你又为何要替她立墓碑呢?”
温夫人与温禾柒跪在一处,疑问道。
温禾柒先并未有所答复,而是诚恳地复又叩首。
再拜三次后,温禾柒才轻声说道:
“我初入官场时,对她也很有几分敬仰的。”
他们二人都垂眸,目光落在那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上。
——臧禁知之墓。
“原是这样,她倒也可怜,听说先前还受了流放。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几句,禾柒。如今大将军权柄在握,你可千万不要同臧禁知一样,惹到了她,我们娘俩,可不能失去你。”
温禾柒重又叩首,方才答复道:
“我知道的,夫人,不必担忧。”
“有些事,正是因着我们都不敢去做,去反抗,所以才敬佩那些敢于去做的。”
温禾柒沉沉地,再一叩首。
*
“信都递出去了么?”
齐滏一身金袍,端坐龙椅之上,沉声询问身前跪着的众下官。
“回陛下,属下们传信出去,也有三四次了,那信鸽有法力庇护,决计不会出错,可不知怎么的……”
“真是无能至极,这点小事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