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襄莺轻轻笑了笑,忽然细数起从前。
“江端鹤,你或许不知道吧,却倾七八岁时,总是学着小鸟的样子。”
她模仿着当年女儿的情状,举动也同那个小女孩一样,陌生得有些滑稽。
“或不过她渐渐大起来,便也不这样了,也总是同我说着,没关系。”
“那个孩子,总是反复说着毫不在乎的话,其实心底里,也会想要她父亲的认可吧。”
“可是上一次回去,她居然也会开口驳斥自己的父亲了,我虽然说她没教养,可心里也知道那孩子变了。”
“她到底是怎么了,去过铎朝一次,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长大了,长大了就好,一辈子不长大,那我死了,谁来护着她呢。”
“江端鹤,就像你说的,当年我的确是做错了。到底是我,剥夺了她的母亲,剥夺了她达成使命的权力……”
江端鹤并没等她说完。
陆襄莺视线一低头,江端鹤的手已然捅穿她的胸口。
血没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因为他还没有抽出手。
他们之间,还是留了有一点点的余地。
没觉得有多疼,但是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她从未改变,从未离去。
陆襄莺想起当年,她挨了师傅的打骂,总是江端鹤先站出来,抱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慰。
其实死了也好,这样便可假装一切都永远停留在从前。
那个时候她还没犯下难以弥补的过错,江端鹤也没有受到侵蚀和改变。
原来她始终还是觉得自己错了,所以才会觉得江端鹤如今做得没错。
弥留之际,陆襄莺还是笑着,双眼怔然,望向江端鹤,轻轻说道:
“小鹤,都是师姐当年没有护好你,教你在人间吃尽了苦头。”
或许是因着身体的独特性,她的神识虽已是飘忽,但还能强撑着说完剩下的话。
“妖本是至纯至恶之物,你从前便只有纯,可后来,后来你学惯了人性的奸邪与刁滑,早不见了从前的样子。”
江端鹤懒得再听她说下去,抽出沾满鲜血的手,平静地望着她颓然倒下的身躯。
直至她的气息已从人世间消失。
江端鹤垂眸望去时,她还紧紧攥着他的靴子,口型仿佛是“对不住”的开头。
有什么好道歉的,活在过去的人,这辈子也不配前进。
江端鹤踢开她的手,向前走去。
第56章 失去一切
却倾终日里苦恼于自己无法拔去的羽翼。
这羽翼无法除去, 便不能再度生发出崭新的飞羽,而她也就不能再度飞翔。
除却这个,她还时常锻炼翅膀的肌肉强度。
这些因着她勤恳, 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可拔除飞羽, 去掉一根便是疼痛至极,更不必提间续不断地拔取那样许多。
也不知怎的,她就是下不了手。
许是还不够坚定,亦或是她骨子里长于逃避的性子在作祟。
却倾有时恨得直在自己身上拍打。
故乡都已经失去的人了, 怎么便连这种事都做不到。
这种时候她便很羡慕江端鹤,一直听说他从前为战胜鹰种士兵, 什么苦痛都经历过来了。
不过羡慕归羡慕, 却倾有自己的使命, 是那个孽畜一生也不配背负的。
也不知她是触犯天条了,还是怎么。
江端鹤竟还时常来找她。
有时隔个一日两日的, 便又会来。
可他每到此处, 却也不做什么。
只是坐在一边, 淡淡望着却倾。
有时却倾被看得发毛, 拿起物件便要砸到他身上。
不过江端鹤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总能在却倾反应过来之前, 挡下她手中的东西, 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几次过后,却倾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
她反而再也不打他了,以免与他再有肢体接触。
——却倾觉着恶心。
却倾也不知道江端鹤练得是哪门子法术, 竟能容忍自己嚣张至今。
说实话, 有时候她真的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 命运又是怎样编排交织的。
不管将他们二人牵到一起去的月老是哪个,却倾都只觉得他一定是品味极差之人。
否则当初怎么会给却倾安排一个这样的夫婿?
不,都不能说是品味极差了,简直是没品,没品。
被仇恨燃烧了头脑的却倾,再也记不起从前的温存。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回到阙国,再见陆襄莺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她会无怨无悔地献祭自己。
——因为此生已然无憾。
陆襄莺。
这日江端鹤来时,毫无缘由地又提起陆襄莺的事。
与上回不同,这一次,他问却倾道:
“陆襄莺于你,是个怎样的人。”
却倾不想搭理他,一味玩弄着手里的琉璃碎块。
每次江端鹤来时,她都会打磨此物,好打发时光,如今其已然光滑透亮。
江端鹤知道空口无凭的,她不会理会他,便抬手扔出一块物件。
“这个,是她的吧。”
却倾闻声,忙拾起江端鹤掷在她脚边的玉佩。
上面写着“尹戴华”三字。
开始却倾还以为,这是娘亲自己的,后来她则猜测这个是陆襄莺伪造的,为着证明自己是尹戴华。
不过此物,一定是陆襄莺的,没有错。
却倾比对过磨损处,都与她记忆中的吻合。
“你怎么会有这个?”
还是质问。
江端鹤微微颦眉,眉眼之间,写满无奈。
上次他本也想拿出此物的,可是见却倾一味指责自己,他便也一时愤怒,并没拿出此物证明。
如今陆襄莺早已一命呜呼,他即便后悔,也是无用。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后悔。
杀死陆襄莺,于江端鹤而言,就像杀死从前的自己。
那样痛快,那样轻易。
一想起这个,江端鹤都有些飘飘然的陶醉,便一时陷进回忆之中。
“快回答我!”
却倾见他闭着眼不知道做什么,随手执了茶盏朝江端鹤砸去。
“这样金贵的东西,你都摔去,以后便再没有了。”
江端鹤轻巧接住飞向自己的杯盏,也不知是想威胁却倾还是怎样,同她这般说道。
却倾自然是极为不屑的,冷声道:
“再怎样金贵,我也砸过不少了,你还不是源源不断地供给我。”
江端鹤并没反驳她这话,因为确实说得不错。
他复又将话题拉回正轨:
“你同她,是怎样的关系?”
“她是我娘亲。”
却倾理所当然道。
不过她很快便想起江端鹤是个没爹没娘的,自然不能懂得亲人之间的情感。
于是她得意洋洋地环抱双手,向后仰躺去,朝江端鹤道:
“我也知道你不懂,不懂也无妨,从来也没人要你去明晓这些。”
正当却倾准备闭目养神之时,江端鹤又开了口:
“那陆襄莺呢,你以为她就懂?”
却倾不理解他为何会蠢到问这种问题。
不过她一向要骂人,最高准则便是比较,强行践踏对方所拥有的一切,并加以嘲讽。
“她比你好,百倍不止。”
可江端鹤并没像她想象中那般,立刻便发作,也没有马上就要说些恶心恼人的话,来气死她。
他只是淡淡问道:
“为何你便那样相信她?”
这个问题更蠢,却倾想起她的初衷,反问道:
“你先说,这个玉佩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一回江端鹤倒是老实了,告诉她一句有几分像是真话的。
“你父亲寄书过来,给我的。”
“给你?给你做什么?”
却倾还是寻见他话中疑点,问道。
“他要用陆襄莺的性命,来要挟你。”
江端鹤总觉着解释这些很累。
虽然杀了陆襄莺,他胸口却仿佛还是堵了什么似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活。
“这倒是像齐滏会做出来的事。”
却倾一向最了解自己的父亲,也同样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江端鹤。
可她其实是与陆襄莺截然相反的,看穿了江端鹤的恶,却从来没想过,那极端的恶里,也有几分单纯的热忱。
“是啊。”
江端鹤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回不了头了,师姐。
他忽然在心中默默说道。
或许便是少了这句,那天的对话都不完整了。
“所以呢,为什么你会那样信任陆襄莺。”
为什么,一点相信都不肯分给我。
“因为爱,母女之间才会有这样的东西。”
却倾随口敷衍道。
“爱?”
江端鹤面色中,重又染上几分疑惑。
“你别问了,你没有的。”
却倾又开始磨手上的碎块,也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打磨至完全光滑。
“却倾,你肯信我一次么?”
江端鹤说这话时,并没盯着却倾,而是学着她的样子,透过窗户,望向远方。
“你在说什么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他说的话不好笑,但是他本身很可笑。
“哪怕只有一次呢。”
“不能。”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你知道么,她杀害了你的亲生母亲,顶替着你生母‘尹戴华’的身份,一直过到,过到后来。”
江端鹤想说是到今日,可又想起,今日,那个冒充“尹戴华”的陆襄莺,早已经命丧黄泉。
“所以呢?”
却倾在那一日的记忆回溯中,便知道这些,她显然并不十分在意。
“你一直那样在乎我骗了你的事,可她不是也欺瞒过你,为何你从来不恨她。”
天天都要讨论这恨与不恨的事,却倾已经很累了。
“你跟她比不了。”
“为什么?我是妖怪,她不也是么?”
江端鹤是才忽然发作,他急声质问着,仿佛这样,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却倾终于肯转过脸看他,却是不住地摇着头。
“你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子’么?”
江端鹤懵然不知。
却倾自然也猜到他会这样,便复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物件。
“小时候,齐滏总是不在,我便只有娘亲。”
“这世上爱着我的人,其实很少很少,至少齐滏就不在乎我。可因为有娘亲,因为有你口中的陆襄莺,我眼中的尹戴华,我总是能有勇气哄骗自己,所有人都是很喜欢我的。”
“如果没有她,那些不能飞翔的日子,我根本走不过来。”
“她从来都不是真的要冲我发脾气,多逗两句,她便马上露出笑容。”
“还有,还有娘亲煮的羊肉汤,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手艺没那么好,可每次为我下厨,都花尽了心思,为了让我开心些,她连汤盅里的胡萝卜,都会切成不同的形状。”
“其实当初,我也想让你去尝尝,我娘亲做的羊肉汤,因为觉着你们总是那样冷血无情,或许我娘亲的羊肉汤,可以治愈一切。”
“是你没福气!”却倾加重语气,发狠道。
可是很快,她便黯然下来,转而叹惋道:
“我也没福气。”
一谈起娘亲,却倾便是最温柔最善良的孩子,就像娘亲希望她成为的那样。
“我知道你不会懂得,可是从前,我也试图让你去感受,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说到此处,却倾才突然发现她在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她忙立起身,一把抹过眼角滑下的泪水。
泪水其实是很有些灼热的,可她说出的,仍旧是冷言冷语。
“江端鹤,我不知道你给我看这个,是为的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今日犯了什么浑,要问我这些,我只希望……”
江端鹤却突然打断她的话,说话时一如往常般的平静:
“却倾,我杀了她,我杀了陆襄莺,杀了你的娘亲。”
原来是少了这一项。
说出此事过后,江端鹤胸口那股一直堵着的气,才算是稍稍有所舒缓了。
与平时不同,他没有刻意去看却倾的表情。
可他却听见却倾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响。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近乎是骨骼断裂一般的声响。
这次江端鹤真的怕了,他去扶起却倾,不忍落下几滴泪。
他没注意那泪水滴落在却倾身上。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疯狂的神态和举动。
只是反复说着:
“你的泪,太脏。”
第57章 浴血重生
清透的琉璃窗上, 绚烂曦光印证着人间依旧的温暖如初。
青山层峦叠翠,勾画着生机蓬勃,郁郁葱葱。远处的晴空, 时或有飞鸟展开双翅, 扑腾着飞过,它们的翅膀是那样矫健有力,轻易便可划破长空,连年地在故乡与他乡经行而过, 从来未曾有过停留之时。
它们仿佛一直便不会感到乏累,又或者那都是生来便编写好的任务, 一直要坚持着不能改变。
而那塔楼之下, 来来往往的商贩、小厮。
他们面上或是平和, 或是带笑,偶尔有几个哭丧着脸的, 日子也是照常过。
因为风景仍旧如画般静美, 万事万物浪漫, 一如昨昔。仿佛只要如此, 便可充作证明,来说世事从未曾有所变迁, 一切都入从未发生过那般。
可真正从那过去走来之人, 绝不会相信这风景一时的安慰。
却倾淡然坐在窗前,她一张圆脸之上,在往事中流露出许多神情,或曾悲戚, 也有崩溃大哭, 更有无数明媚笑容,那都是从前的她。
可如今, 她的面上已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一种,近乎是凝滞的平静。
但还是有从未曾改变的事的,比如她依然是尹却倾。
这一样,直至死后入土,在覆草的石碑上,依旧会刻下她生前的姓名。
——尹却倾。
陆襄莺说,在这个世上,只要还记得自己的名姓,便不会迷失。
尹,是她亲生母亲的姓,这个姓氏在阙国代表着仅次于王室的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