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话的时候极其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唇角勾出几分陈冷的笑弧,“看来是长待搅扰了公主的美事。”
风阮眼底的桀骜淌露出来,“白家兄弟各自品性不一,外表更是天宫中数一数二的好看,与他们共饮,的确是美事一桩。”
长待定定看她一晌,将眼底动荡翻涌的思绪压制下去,菲薄的唇动了动,“我破坏了公主的美事,便还公主一幅美景如何?”
说罢广袖轻挥,一刹之间天地景致突变。
明月碧海尽头海天一线,平静湖面上有涟漪泛起,有巨大阴影蛰伏游潜于水面之下,庞大身影忽而破水而出,在月光中溅起的水幕辉映苍穹,巨鲲身影镶嵌其上,这一幕壮阔而又凌厉。
卷起的激流在湖面上奔卷平铺,以难以计算的速度向那艘豪华大船挺近,无以匹敌的神兽力量瞬时将船体腾空掀起,船上的白衣少年们也被掀得人仰马翻,在半空中滑出雪白的弧线,纷纷掉入水中。
风阮转过头来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白蛇一族善水,不会有性命之忧。”男人语气平淡的道。
这并不是什么迟来的报复,风阮想,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让船上的白族少年们安然回到天庭。
风阮觉得他今晚每一个举动都在故意招惹她的怒气,可是又不至于真的动怒,大概是在动怒与不动怒之间徘徊,至于此刻,她的心绪依旧是冷静的,只淡淡陈述着事实,“他们与你而言,并不存在任何威胁。”
“不,”长待伸出手指抵在风阮的唇间,磁哑地字节一一从喉中蹦出,“既是从头再来,我与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所以......”
“自然是要努力争一争,神主的青睐。”
第124章 他乡遇旧颜(4)
风阮心神一凛, 神色变得冷凝起来,眸光定定地落在男人带着面具的脸上。
他这是跟她摊牌了。
或许说,他从来到她身边那刻起, 就没想着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一个人, 若是想以另一种身份来接近她, 一点也不难。
思绪辗转之间, 弗彻的气息陡然逼近, 他微低着头俯视着少女一如往昔的脸庞,沙哑微凉的声音响起,“你不喜欢我骗你,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分毫。”
风阮的瞳孔重重缩起, 垂下眼睫不再看他炽亮的双眸,稍偏了头问:“我昨日见过的那个男童......可是......风鲸?”
少女不自然的神态引得男人轻轻一笑, 他撤了一些距离之后,自怀中拿出一颗灵石, 放到风阮掌心,“灵影石自会告诉神主答案。”
神兽鲲鹏作案之后悄声隐匿于湖下,湖水之上唯余微波倒映明月,风阮摩挲着手中灵影石,看着夜月色下舟头站立的身影。
男人明明姿态飘逸端雅, 却给人一种万事底定在心的深沉感。
***
“姑娘, 老朽在忘川中摆渡多年,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在忘川中换渡神脉, 神脉认主, 强行洗脉恐会遭反噬啊。”
“神力已竭!停手吧,姑娘, 再这样下去恐会伤了姑娘的元气!”
......
“姑娘,你等的人还是没来。”
守护忘川数万载的老婆婆的声音愈来愈远,好似有人将衣衫覆在身后,宽大的手掌慢慢轻拍安抚,“阮阮,梦魇了?”
五角悬亭周围雨声淅沥,空气潮湿中带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少女神识却仿佛仍停留在梦境中,眼睫惊颤几番才缓缓睁开。
于是撞入了一双浮光跃金的双眸。
深邃漆黑的瞳孔之上跳跃着金色光点,诡谲中却又透出担忧神色,见她眼神毫不避讳看过来,又极快地将担忧之色掩下,换成平日里那副凉薄的模样。
风阮往后退了退,与他的距离拉开,身后御湿的衣物也随着动作下滑。
她忙用手去勾,男人却已于半空中接下掉落的衣物,再一次俯身为她披上。
华凉气息涌入鼻尖,混合着雨水中草木的芳香,极端得沁人心脾,风阮轻声道谢,看了眼天色,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少,两个时辰。”长待语声中带着轻笑,但是听起来却有些阴阴凉凉。
风阮在此处吹风吹得久了,又伴着潮湿雨气,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按了两下缓解头痛,“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今日便有些困乏。”
长待闻言似笑非笑道:“神主自回神域之后,两个月间整日处理天界奏折,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直到今日才困乏,可见神主身体底子很好。”
他唤她神主,仿佛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声“阮阮”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且长待这话中的讽刺与不满意味明显,风阮听得眉头一皱,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瘟神,纳闷之际,又听他开口道:“方才我去熬药,把药喝了吧。”
长待化出温好的药汁递给风阮,又在少女饮下之后递了块梨糖给她,声音也明显温柔了许多,“神主这药主温补之能,但若像神主这般不分昼夜的处理政事,恐怕是温补不了一二。”
风阮撑着油纸伞迈下台阶,素色身影在雨幕中行走的身姿清灵,闻言后微顿了一顿,回眸答道:“所以,阁下到底想什么时候归位?”
好似只是这样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对方的答案,她顿足这么一刻后,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幕中。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长待静默立于雨中,雨水沁润了发顶古簪,汇成小流一点点顺着男人的发丝、清晰紧绷的下颌线流下,直到一把伞撑在他身侧。
风灵圆圆的脸上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成熟与漠然,注视着长待的眸光敛着情绪,“当年帝君陨世之后,六界无首,阿姐便暂时揽下了六界之主的政务,只是阿姐并不擅长此道,时常为了这些令人焦头烂额的政事忙到深夜,战神更是只会领兵作战,帮不了阿姐分毫......”
在人间时,风灵被风琛调笑过一次以后,再不肯唤风阮“阿姐”,只随众人唤她“公主”。如今她重塑而归,“公主”这个称呼已过去多时,终于再次叫风阮“阿姐”。
长待眸光凝在风阮方才执笔批奏的凉亭中,又转首俯视着风灵,声音哑哑淡淡:“你也想让我归位是么?”
“是。”
“风灵,你可知,我若归位,依风阮的性子,神域之门可能再也不会为我打开。”
风灵在身为小鲤的那段时间,知道弗彻为了能得到风阮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更知道风阮于他而言胜过一切。
弗彻给过风灵属于一个哥哥的疼爱,她生而为人,即便魂魄得以修复好也不过是再活尘世百年,而当年弗彻为了能让她长留在风阮身侧,用昆仑锦鲤来为她重塑身体,并以自身龙髓做成仙脉,予她无量金身。
弗彻当年对风灵的疼爱并不纯粹,却也在风灵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分量,她的内心是矛盾的。
可是......
这并不足以与阿姐相提并论。
风灵定了定心神,再次与弗彻对视时眼神坚定晶亮,拥有与在人间的风灵与天界的小鲤孑然不同的冷然,“于阿姐而言,这并没有什么损失。”
风灵认真地道:“这世间的大多因果已定,帝君当知求不得就是求不得。”
长待闻言挑了挑眉头,语声温柔,“所有人都告诉我求不得。可是风灵,既知求不得,你又为何在战神成婚大典上帮我?”
风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长待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遥望着神殿的方向,谢过风灵的伞后再次孤身走入雨中,“大多数人一生被囿于固定的宇宙规则之中,在命运的□□下按部就班走向属于自己的归途。可是,我偏要闯出去。”
“上天予我无她命簿,两世都无法缠刻她的名字,可是只要尚有一寸神光落在我身上,我自会化成恣肆的绝嶂,洪荒往复,不死不休要她镌刻其上。”
男人话落,风灵握着伞的手指一紧,“你真可怕。”
长待脚步沉稳未停,“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我一步步踏上天帝的位置,你以为我靠的是菩萨心肠么?”
风灵在他身边待过数千年,身为小鲤时弗彻可以说是给尽了她属于一个哥哥的宠爱,风灵自小聪慧,也知弗彻铁血手腕的一面。
她抿了抿唇,不再看长待渐行渐远的身影,转而望着苍穹上那颗在雨幕中仍旧熠熠生辉的星子,“阿姐,他太偏执,愿这一世,你们能有个善终。”
***
风阮回到小院的时候小院已点上了灯,单析见只有风阮一人回来,躬身作礼后疑惑道:“神主今日没与长待一起回来么?”
风阮收了伞,接过单析递上来的热茶,“他今日大概是不会回来,你也早点下去休息。”
今日那人说话阴阴阳阳叫人分不清明,不过风阮直觉他肯定是心气不顺。因为他每每生气,便用那种阴柔的调子、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话。
单析挠挠头,“长待晌午端走药碗之前,特意嘱咐过等他回来之后提醒他去后厨拿今日做好的糕点,怎的到了现在还未回?那神主稍待片刻,我去将糕点拿过来!”
单析匆匆去匆匆回,对着手中的桂花糕咽了口口水,“神主,要说这长待的手艺真的没的说,瞧瞧这糕点......香气扑鼻,色泽莹润,比咱么神域的厨子做得还要精致好看呢!”
单析毫不吝啬他的夸赞,“长待不仅厨艺好,做事也细致,还知道神主的好多小习惯呢,如此全能的仙侍神主搁哪找的呀,我都害怕被他顶下去!”
风阮拿过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入口即化,谷物与桂花的香醇一同在舌尖上绽开,入喉之后仍旧余韵悠长。
单析告退之后,风阮又饮下一杯提神茶,坐回书案前,继续处理她去参加姜澄泽与卢芃芃大婚这几日攒下的政事。
一灯如昼,窗外小雨声沙沙不止,夜色静谧间有人影缓步踱到风阮身后,修长的食指轻按在少女的太阳穴上,“已经这么晚了,神主是要操劳到什么时候?”
男人手指按摩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风阮却不敢贪图太多,少女手指按在了他的手指上,摇了摇头道:“你去休息吧,我看完这一沓便睡了。”
长待玄铁面具下的神情未变,默然收回手指后行至鎏金兽鼎前拨弄片刻,丝缕白茶香气缓缓倾流而出,逐渐传至风阮鼻端。
稍顷,书房里轻微的翻书声也逐渐消失,少女不敌困意,头慢慢歪斜伏倒在男人的大掌上。
长待目光逡巡在风阮脸颊,从她眼下乌青到憔悴脸庞一一掠过,注视半晌后才将人从案前抱起,小心放到了床榻上。
他倾身俯视着少女沉睡的容颜,触上她颤动的长睫,轻勾起唇角,笑容有些无奈与宠溺,沉在袅袅白茶香中叫人瞧不分明,“总是逼得我用些手段才肯乖乖休息么。”
他不敢再多加触碰风阮,生怕放出自己心中的痴欲,捏了个法诀替她合上|床帏,将最后一点光影隔绝在帘幕之外。
雨声不绝,沁凉白茶安眠香燃至尾端,男人仍坐在灯案前,濡墨提笔,在熟悉的压金纸筏上批阅奏折,他坐于此间,白衣皎然,孤独地对抗来自对岸的不肯重来,同时又再次与六界山河共绽。
君不见。
君不见,纸墨铮然,所求所念不过一场春日雪宴。
***
翌日天风和暖,风阮一|夜好梦,在鸟鸣溪流声缓缓睁开双眼,一瞬间的怔忪后掀被而起,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闻了安神香的缘故。
也是自己大意,在熟悉的地方怎么会防备他人,况且长待除了第一日有些表现地像个妒夫之外,来神域之后的这一个多月一直谦逊守礼,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
三十二位天界君主已群龙无首万载,她代理政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用了两日参加婚礼,堆积的奏折就已经如同小山一般,本想着昨夜彻夜看完,然后便赶去创世神庙,让长待这么一搅扰,恐怕时间会卡的更紧。
风阮三步并两步来到书案前,看到案上的情景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六界奏折被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朱砂御笔模仿着风阮的字迹一一批奏,看得出来从头至尾只用了两三个时辰,便把她准备彻夜通宵的任务全部完成。
风阮眉头一挑,果然啊,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她爹创世神看人的眼光果然精准得可怕。
“阿姐。”风灵推门进来,看着风阮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风阮看出风灵眼中的犹豫,关怀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风灵摇摇头,眸中的犹豫不减,吞吞吐吐道:“没什么大事......前日参加姜澄泽与卢芃芃的婚典,我......我想......”
风阮慧黠,与风灵相伴多年轻易便看出自家妹妹的心思,抚了抚风灵的发顶,温柔地道:“可是与战青煜有关?”
风灵难为情地点点头。
参加故人盛宴之时久远的记忆一同侵袭,许是万载已过,睹人思人,于风灵而言,当年对战青煜刻骨的情感已泯灭很多,且被囚于长生观中两万年,惩罚也已足够。
风灵低垂下头,“阿姐,我不想再见他,便请阿姐将他放出。”
“好,”风阮应下,又替她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瞧瞧,还是个爱哭鬼。不过,我对战青煜可没什么好脾气,你不要指望我会温言善语,疾言厉色是免不了的。”
“阿姐!”
“好啦,不逗你啦。只是风灵,你想清楚了,此次一别,若是想再见......六界之中,寻一人,可是难如登天。”
“阿姐,前尘已定,我不会想要再见他的。”
风阮这才发觉,风灵的执拗与她一般无二,她叹了口气,道:“战青煜当年识人不清,辨人不明,间接致你身死魂消,他的罪过他的业障如若已在你心中消弭,去见见他最后一面也好。”
风灵摇摇头,“我永远不能忘怀,我的哥哥也永远不会回来了。阿姐你呢?当年恨他们兄妹二人恨得那么焚心刻骨,如今还恨吗?”
“我不再恨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不恨,也不原谅?”
“不恨他们是我对自己的放过,不原谅他们是我的选择,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他们杀你杀姜澄泽杀我师门数十人是事实,即便赎清罪孽,我心中仍有余愤。”
风灵听得红了眼眶,上前拥住风阮柔软的躯体,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自己的温暖,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窗外一闪而去的皎白衣角。
明明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却让风灵无端感到了他无声的落寞与悲苦。
风灵将眸光收回,落在神情恬静的阿姐身上,“阿姐,若是......若是帝君呢?”
“帝君已赎清罪孽,阿姐也如此绝情么?”
第125章 帝神星
或许风灵自己都不晓得, 弗彻当年对她的那段照拂,弥补了她多年来没有哥哥的夙愿,以至于现在潜意识中风灵总是忍不住为弗彻说话, 即便她晓得当年弗彻对阿姐做过很不好的事情。
情感这东西很复杂, 她自己也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