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身后是脸色复杂又不乏期待之色的天界三十二君主,在走向长待的过程中她眉间神印应召而出,数条神脉白绫护送着龙脉,一片灿亮地奔卷而来,将壮阔天地翻腾得震荡不断。
龙脉入体,神光自苍穹之上降落到长待体内,极强极盛的光芒之后,长待已臻神境。
万里苍穹之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熠熠生辉照于此间,凌驾于众星之上,掌无上荣膺,馈世间以光明与信仰。
“神星!是帝神星!”
“帝神星!”
天界诸君激动得老泪纵横,叩首而跪,“吾等恭迎天帝归位!”
“恭迎天帝归位!”
“恭迎六界之主!”
风阮没有看向天空,她迟疑地伸出手指解下长待的玄铁面具。
面具之下是阔别万年的英俊容颜,却也有了细微不同,眉心现出了龙神之印,右眼之下也多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弗彻脸色已苍白到病态,唇边有暗红血迹顺着下颌滴落,他静静站在风阮跟前,眼眸里没有一点光亮,唯有窒息的空洞与无望的凄凉。
风阮一时失语,化神之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嗫喏着不知如何开口,“弗彻......”
“阮阮。”弗彻打断她,克制着自己尽量不颤抖,声音低得几成气音。
原来第三世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她还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可是除了一开始独占欲作祟,他打翻了白族兄弟的轮船之外,他没有做过一件令她不开心的事。自然......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值得令风阮动心的事。
这份爱早就卑微到骨子里,他还一直在奢望,他心中还有不死不绝念,盼着她回一回头,看一看他。
可他的神今晨说永不会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又时刻在千方百计的想把他送走。
明明那时说过,原谅他的。
他就这么......讨人厌吗?
仔细想来的确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温柔与谦卑一拆就透,她早知他骨子里的卑劣与狠厉,与她喜欢的陌上君子毫无关系,完全与她喜欢的琴师背道而驰。
他这样的人,就算以命相赔,就算有第四世第五世,她也不会再爱他。
弗彻降世数十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浓重的悲凉感。
积压下来的情绪一同爆发,迫得他眼眶周围通红,眸中氤氲的水雾化成水液自眼角泪痣处划过,惨然一笑时整个人破碎又凄凉。
“阮阮,究竟要让我怎么样你才肯容我?这一次,我不求同你成婚修正果,我只是...... 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
“在神域的每一日我都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做你讨厌的事......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来便心硬如磐石......如何磋磨都不会受伤,可是风阮......”
弗彻眸中泪水好似流不尽似的,他就这样流着眼泪凝视风阮,大掌紧扣在风阮的双臂上,“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痛。你对我,哪怕只心软一分都不行吗......我就那么......不堪吗?”
应该是伤心到了极致,所以才哭得这么悲凉,好像整个人都要碎掉。
风阮的心中经历了一场无法言喻的塌陷。
她被这番言辞逼得连连摇头,弗彻诉说一通后便陡然将她松开,缓缓退后几步,转身与风阮背道而去。
三世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转身离开。
他离开的身影落寞萧瑟,好似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风阮看着他孑然而去的身影,眸中水液也不受控制滴落下来。
她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如今却泪眼朦胧,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对问鹤说:“我没有......我没有要赶他走。”
问鹤替风阮擦干颊边泪液,他是个聪明人,看到风阮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阮莫急。玄鹤司会用最快速度调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大概是被人算计了,不过以你的名义算计帝君归位,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第126章 “乖儿子”
太极殿中鎏金麒麟兽鼎里飘出淡白缭绕的沉香之气, 氤氲了后方头戴垂旒冠冕的帝王面容。
案台上陈列着造型古朴的古兽铜鼎,弗彻手执御笔审批奏折,下笔遒劲有力, 沉冷的俊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忽而有股疾驰的旋风吹来, 淡白沉香被吹得四散, 案上古兽铜鼎被这股作乱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六界四海的奏折也被吹得满大殿都是, 帝王面前垂旒也互相碰撞叮铃作响个不停。
弗彻抬起眼皮,晦暗深沉的眸光落在跟前,与一片空无对上, “阿鲸,你是不是找打?”
风鲸缓缓现身, 他小小的身体随意坐在御案上,两条小短腿在案沿上晃晃悠悠, 仰头看着他爹,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戏谑, “阿爹,你我阔别数月,你不对我嘘寒问暖就罢了,怎能一见面就想打我?”
薄而透的日光打在男人清晰冷硬的下颌线处,弗彻挑眉, 薄唇轻启, “斩妖莲,杀魇魔, 灭鬼魄......阿鲸想要我怎样嘘寒问暖?”
风鲸又跳到弗彻膝盖上站着, 不过他化形时日尚短,约莫只有三岁孩童的身量, 站在他爹膝头也不过到弗彻胸口。
“啧啧啧,”风鲸咂嘴摇头,“阿爹不过才归位几日,便将我的踪迹探查得明明白白。”
弗彻嗯一声,嗓音凉薄得很,“权势是个好东西。”
风鲸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挑衅,“是呀。可就算阿爹的权势再大,也挽不回心上人的一颗心呐,还不是无济于事嘛。”
周身空气的温度直线下降,风鲸说完赶紧跳到大殿中央,看着高殿之上表情并不和善的男人,声音清脆地道:“阿爹,你有没有看过《无从神域》一书?有没有照过镜子?”
“什么?”
风鲸又飞身到弗彻跟前,剥开帝王面前冕旒,小小的食指点在他爹眼角泪痣处,“《无从神域》里讲过,前世身死之际,爱人抱之哭泣,泪水滴落处会在来世化为一颗泪痣,象征来世重逢时两情不灭。”
爱人......
那时的风阮......究竟是什么心思?
弗彻漆黑双眸里浮现出点点希冀般的光亮,随后又很快落寞下去,“可是......今生她依旧不喜欢我......她甚至......容不得我在她身边多待片刻。”
风鲸噗嗤一笑,俊朗的小脸上眉眼弯弯,跳到御案上负手而立,小大人般得说教,完全模仿他爹平时教导他的语气,“阿爹,你向来沉稳耐得住性子,怎么这回一到感情上便如此失智,不该呀不该。”
风鲸老成地摇摇头,背过身边走边说,虽与高台距离越来越远,说话声却是清晰如初,“阿爹,龙脉是我在东海小仙君手中拿回来的,之后我又化作阿娘模样告诉六界四海君主一同迎帝君归位。这些事其实同阿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我与阿娘神息一脉相承,所以化作阿娘的样子时众人才没有丝毫怀疑罢了。”
“风鲸!”
听到他一向淡定从容优雅的父君怒斥之声,尽管早有预料,风鲸小心脏还是被斥得抖了一抖,他站在大殿门口,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阿爹三个多月都不曾让阿娘有任何动容,我若是不帮帮阿爹,阿爹要追妻追到何时?”
高殿之上神色暗沉阴鸷的帝王被深深气笑,“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帮?”
风鲸一气呵成的将弗彻的火拱到最大,“凭阿爹这样拙劣的追妻手法,我看再过个千年万载阿娘都不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如今被我这么一搅和,阿娘总该明白点什么。”
“她对我向来无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在意。”
看来阿爹已经卑微到骨子里了,阿鲸斜倚在门口,闲凉道:“总之,阿爹前两世用深刻的教训阐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阿爹的追妻路根本行不通。如今我既在,便不会再让阿爹重蹈覆辙。”
“只是阿爹,孩儿数千年来都不见阿爹掉泪珠子,天界中人人私下都称阿爹是铁血帝王,一统六界时手段残忍暴戾,不曾想,阿爹哭的时候却是这么的......我见犹怜。”
弗彻的脸色已阴翳到如同酝酿着一场暴雨,阿鲸看在眼中,却并不害怕,“说到底,孩儿也是为了你好嘛。”
男人开口,音色里满是蓄势待发的暗涌,“风鲸,你最好祈祷她会如你所言,否则朕定饶不了你。”
他话落,门外荧惑星君荀珈的声音自阶下高亢传来,“微臣有急事启奏帝君!”
他风风火火走入殿中,看了一眼上首面色不善的帝王,心中不详感愈发浓重,颤抖着声音支支吾吾道:“帝君......神域传来消息,神主不日将与玄鹤司问鹤统领大.....大婚。”
“啪!”朱砂御笔被男人徒手捏碎成齑粉四散飘开,他今天已被气笑无数次,但情绪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如今俊脸上的笑容已变化成残忍诡谲,让人看得颇有些毛骨悚然。
他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喉骨里蹦出来,一字一字咬得分外清晰,“具体何时?”
荀珈脸上冷汗滴答坠|落,任谁听了自己追了两世的媳妇要跟别人走了脸上都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这人是占有欲极强的帝君,他抖着声音继续道:“未曾言明。不过据玄鹤司中人说,约莫......快了。”
风鲸也很震惊,漆黑的瞳孔里金光一闪,“怎会......怎会如此?”
荀珈低眉敛目,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低,“此乃玄鹤司内部传出来的消息。帝君视神域之事为头等大事,遂小仙未曾验明,尚不知真伪便先行启奏。帝君不在天宫的这些年,神主同问鹤大人向来泾渭分明,从来都以好友相称......所以在小仙看来,此消息可能并不准确。”
他说罢,斗着胆子抬眸看去,银袍帝君于高殿之上孤立的身影尊贵优雅,听罢正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风鲸眼睛乌溜溜一转,感到阿爹释放的疯狂杀意小了不少,再度挑衅着开口,“阿爹,有一句古语说得好,遇情傻千年。”
遇情傻千年?不是一孕傻三年吗?
荀珈有礼询问:“小殿下,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句话?”
风鲸回之一笑,“此乃本君万年前所言,自然也是古语。”
一线晨光里帝王周身气质沉凝,开口时声音凉薄滞缓,“风鲸,阿爹教导你遇事要果决,所以你快刀斩乱麻将阿爹的计划打成一团乱麻。”
风鲸心里涌上来不大好的预感。
弗彻好整以暇地看着风鲸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慢刀子磨肉般缓缓继续道:“今日阿爹便再教你一事。那便是除非有绝对的实力,否则不要在强者面前自鸣得意。”
风鲸听罢心中咯噔一声,捏起个法诀纵身外逃。
然而已经晚了。
金灿的捆仙绳破空袭来,一把将风鲸小小的身体圈圈环绕绑紧,任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风鲸小脸涨得通红,“阿爹,什么不许我自鸣得意!你这分明是恼羞成怒,仗势欺人!”
弗彻缓步下阶,俯视着正怒视自己的小萝卜头,将他一把抱到怀中,与风鲸四目相对,唇角微勾,“阿鲸,你的所作所为似乎没有让你阿娘对我有一点回心转意,甚至连与他人订婚的消息都传了出来。综上,阿爹觉得你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是去多练练功为好。”
他说罢将风鲸一把抛到荀珈怀中,收了笑意之后脸上唯余凉薄底色,“荀珈,带他去仙鬼河畔,什么时候度化了沉渊里的一百条亡魂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荀珈心中暗道小殿下招惹什么不好,非要招惹你爹,他小心地抱着怀中孩童,求情道:“帝君三思!小殿下还小,仙鬼河戾气太重,他的身体......”
男人垂眸看着仍在愤然挣扎的风鲸,“无妨。能以一人之力夺回龙脉,朕看他的修为已厉害得很。”
随后他摆摆手,示意荀珈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风鲸离开。
风鲸趴在荀珈背上,用稚嫩的声音,倔强的姿态,狼狈大喊道:“阿爹!阿爹!弗彻!你......你根本是公报私仇!”
“玄姬长老,玄姬长老你来啦!快救救我!”
玄姬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大殿,对着上首的男人道:“本以为小神主同帝君一般沉默,没想到在帝君面前如此活泼。”
仙鬼河中暴戾妖魂鬼魂早已塑清,余下的大多是含冤而死的普通亡魂,剥开男人残忍狠厉的表面,其实他与阿鲸之间,全是脉脉的温情。
“锐气太过,总要挫一挫。”
玄姬点头称是,“帝君在阿鲸这个年纪的时候,比阿鲸还要狂傲,之后经历许多才成如今沉稳的性子。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多是年少轻狂,倒也不必多加苛责。”
“还有一事,想必荧惑星君方才已告之帝君,”玄姬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说话时刻板冷清,“神主不日即大婚,不过依我看,多半是玄鹤司问鹤为躲避十四重天灵兔族甄臻公主的......追求所捏造出的幌子。”
“哦?”弗彻神容平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御案,“第十四重天,现任君主是甄海青,对么?”
玄姬道:“是。甄海青膝下总共三十四个孩儿,其中三十三个皆为男孩,唯独甄臻一女,看重得紧,也养成了她娇蛮的性子。”
玄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事情调查得很清楚,“甄臻见过问鹤一面之后,便追着他不依不饶。因此帝君不必在意神主与问鹤的婚约传言,多半是问鹤觉得一般人压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只能搬出神主来让她知难而退。”
男人负手,遥遥注视着苍穹中凌驾于九霄的帝神星,语气认真,“长老,你说朕去神域做个赘婿如何?”
说罢,他回首看着被震惊到失语的玄姬,低低笑了起来。
***
与三十三天宫的冷清不同,神域正一片欢腾。
不老树苍翠如旧,树上灵雀鸟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翁缪一手执蒲扇一手捏起黑子,眯眼瞧了棋局半晌,又悄咪|咪地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清守,才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
清守看着他落下的位置但笑不语,敛了袖子拿起白子瞄准位置,刚要落子却被翁缪截住手腕,他哎呦一声道:“翁缪,你这是做什么,落子无悔啊!”
翁缪白胡子一撇,高傲得扬了扬下巴,“反正你还没下呢,刚才那不算不算!”
清守被他的无耻一噎,转首看向正在格桑花海中鼓捣花汁的风阮和风灵,高声对着她们二人道:“小阮小灵你们瞅瞅,有人老不知羞耍无懒呢!”
风阮扬眉笑道:“小老头,你这棋德可不怎么样呀!”
翁缪哼了一声,咕哝道:“你们师徒二人自然是一伙的,可怜我孤苦伶仃,儿子每日见不到个踪影,下个棋还要输出几坛桃花酒......”
瞧着翁缪越说越不像话,风灵笑嘻嘻蹲在他身侧,“翁缪大人,玄鹤司近日忙得很,问鹤无暇承欢膝下,可我每日都在呀!我的尸体在格桑花海中陪您万载,如今我还能真真切切在这跟您玩,您哪里孤独啦!”
翁缪在风灵额头处弹了个响指,笑叱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什么尸体不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