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鬼河中竟沉淀着这样的往事。
风鲸被捆仙绳紧紧绑缚的身体蹦蹦跳跳来到风阮身侧,他仰头看着风阮苍白的脸色,问道:“阿娘,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风阮静了静心神,示意风鲸自己无事。
她伸出手指在碑记上一一划过,熟悉的字迹与气息,是他无疑。
亡魂将士们列好军阵,在墓前深深叩首。
夙愿结清,庞洪携众军士再次道谢,“风娘子大恩,庞某定会铭记于心。”
夜幕长天下,风声寂寥,纵然星月光芒皎洁,可是他们没有影子没有实体,尽量用着军队中整齐划一的步伐行走于山野间。
将士们离去的背影整齐,脚步沉重,带着对余下漫长时光的无望。
他们因没有完成任务逃脱后果而受到惩罚,事情的因果由她而起,可她没有资格替他原谅他们。
原来那时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天不遂人愿。
如今风灵已复生,他们在仙鬼河中无根飘荡两万余年,惩罚已经给的够多。
可是可是......
如果你可以这么轻巧的原谅他们,昔年又为何非要让他赔上一条命来?
风阮整个人被微妙的撕裂开来。
这世间的帐,根本算不清。
第128章 共游人间(1)
风阮手指紧了紧, 终究还是叫停了他们。
“将军,请留步。”
庞洪回过头来,“风娘子还有何事?”
“将军, 你们身上的血咒有破解之法。”
百鬼闻言黯淡双眸一亮, 庞洪亦然, 可他又觉得不可置信, “主上后继无人, 如何得解?”
“世间因缘际会总是奇妙,这孩子之血可解尔等血咒。”
风阮俯下身平视着风鲸,尊重他的意见, “阿鲸,你可愿意?”
风鲸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自然愿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解开他们的血咒再行超度之法可以解开自己身上的捆仙绳,更是因为他方才墓碑上看到了风灵二字, 结合熟悉的字迹,不难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
敢情他爹把他抛到这来是来博阿娘同情心呢。
风鲸心中愤愤, 面上却憨然可爱,声音亦是清脆稚嫩,“阿娘,取我百滴血来换得诸位将士的自由,我愿意的, 我也不怕疼。”
瞧着扬眉而笑的风鲸, 风阮眸中也不自禁蓄满笑意,“好, 我们风鲸真勇敢。”
风鲸鼻头一酸, 娘亲好温柔,比冷面无情的阿爹温柔多了。
“是我弄疼你了吗?鼻子又红了。”
风鲸乖巧地摇了摇头, “不疼的,阿娘你继续取,我没事。”
今日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遇到阿娘总是想掉泪珠子?
他应该像个男子汉保护阿娘才对。
风阮半蹲下来,小心地举起风鲸手指给他小口吹气疏散痛意,“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阿鲸再忍一下就好。”
鲜红血液一滴滴自稚童指尖滴落,风阮掌心向上,将它们隔空引至半空,再精准没入在场将士的眉心中。
百道魂魄化为山野间璀璨的星点,风阮化出神脉白绫引渡亡灵,齿喉低吟守护神旨,咏以来世顺遂多福。
血咒解开,遇到守护神的这个夏夜,他们终于得以魂归奈何。
引渡百条亡灵颇费法力,风阮随手用袖擦了擦额间汗,回首望向风鲸。
长天夜幕里,数百道亡魂星点从风鲸头顶划过,像是为他下了场流星雨。
他身上的捆仙绳已脱落,眼眶红彤彤的,眸中水意未褪,正胆怯地看着风阮。
风阮走到风鲸身畔,伸出手来握住风鲸的小手,“阿鲸,阿娘这次拉住了你的手,便再不会丢下你。”
风鲸缓缓用力,直到紧紧握住风阮的手指,他仰着头眸中带着希冀之光,“真的吗?再也不会离开我?”
看着孩子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风阮心中一涩,她郑重地道:“再也不会离开我的阿鲸。”
这句话像是给风鲸吃了颗定心丸,他又活泛起来,“那阿娘,我们现下去哪里?”
不等风阮回答,他又道:“方才我听闻此处是阿娘的故乡,来都来了,阿娘带我去看看阿娘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不好?”
风阮笑道:“给你看便是。”
撒什么娇呀,萌哒哒的样子简直犯规。
她带着风鲸上了云层,腾云数里后,在一处小山村落身。
“往前走走便有一方屋舍,那是我自小生活的小院子,小时候种了许多菜,风灵种了许多药草......对了,里边还有秋千架,阿鲸可以荡秋千。”
山夜静谧,偶有夏虫鸣叫,恐是今晨落了雨,脚下的泥土有些松散泥泞。
风阮小心拉着风鲸行走,时间过得太久她也有些认不清路。
“阿娘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小院子!有花,有树,有药草,还有秋千呢......”
“是......”风阮闻声看去,说话间有些迟疑,“可是过了万年......还是一成不变呢?”
风鲸漆黑双眸金光一闪,赶紧拉着风阮推开小院的栅栏门,“阿娘,你看,屋子里还亮着灯呢!”
这就有些离谱,风阮眼神警惕,或许是院中如今住了他人么?
就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暖红烛光投影在他的脸颊上,勾勒出男人深邃英俊的五官,漆黑双眸落在对面牵手而来的母子俩身上,勾唇优雅微笑,“你们回来的刚好,方才我打了一尾鱼,今晚我们煲鱼汤喝好不好?”
弗彻说罢,指着小院凉亭处示意二人落座,提着一尾鱼大步走向小厨房。
风鲸被他爹这一番操作惊得张了张嘴,给他起个老狐狸的外号不委屈吧!
先是找个由头把他发配到仙鬼河,再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他把娘亲带到这儿来,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跟阿娘超度完亡灵来到这里不过花费半个时辰,他却早早地备好了一条鱼......
风鲸摇摇头,感叹道:“消息可真够灵通。”
算啦算啦,看在阿爹追阿娘多年都追不上的份上,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勉为其难继续帮帮他吧。
凉亭四角罩着轻柔帷幔来防夏夜蚊虫,亭内檀木桌案上摆放着凉茶壶与白瓷盏,还有一碟新鲜采摘的水果盘。
风阮为风鲸倒上一杯凉茶,“是我大意了,这么长时间不曾进食,阿鲸早就饿了吧,先喝点茶水。”
风鲸乖巧摇头,“不饿的。”
咕————
肚子适时发出抗议,风鲸脸蛋一红,不自在地挠挠头,“就有一点点饿而已。”
风阮眉眼带笑,“要不先吃个水果垫垫呀?”
到底是弗彻照顾得时间长,了解他的生活习性。
风鲸拿起一串葡萄,剥了皮放到风阮唇前,道:“阿娘,给你吃。”
风阮张口含下,舌尖品尝到葡萄汁鲜甜的滋味,淡笑道:“很甜。”
“鱼汤好了。”
弗彻踏上凉亭,手中托盘上放着三碗浓白鱼汤,漂着几颗枸杞作为点缀。
鱼汤飘散出鲜香之气,风鲸笑容灿烂,对风阮道:“托阿娘的福,我又能尝到阿爹的手艺了。”
风阮抬眸看向弗彻,视线撞入男人的晦暗眸底。
双眸对视的这一瞬,沁凉的夏夜里升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风阮不自在地咳了咳,双手接过他递来的瓷碗。
“鱼汤刚出锅,小心烫手。”男人低沉地道。
风鲸喝下一口鱼汤,大眼睛在二人之间乌溜溜转了几番,脆声道:“阿爹,你很过分呀。”
弗彻坐到他身侧,大片阴影压在风鲸身畔,“你倒是说说,阿爹哪里过分?”
男人的声音轻描淡写,身姿优雅,就连勾唇的微笑弧度都没变,可风鲸瞧得分明,他眸中隐匿的威慑意味几近夺笼而出。
风鲸不敢招惹,将那句“怎么就不跟我说小心烫手呢”咽回腹中。
“阿爹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教导我说话、走路、写字、念书、术法......大到为君之道,小到洗衣做饭,所有事关我的事情,阿爹都亲力亲为。”
他噼里啪啦歌颂了一遍他的功德,真挚的语气陡然一转,回弗彻以同款阴柔微笑,带着只有父子俩才能听懂的嘲意,“阿爹把我扔到仙鬼河中更是用心良苦。没有阿爹的这番举动,哪里来的这碗鱼汤,阿爹辛苦做汤自己都不舍得喝一口,阿爹自然过分。”
风鲸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说罢他双手端起白瓷碗,“阿爹,孩儿干了这碗鱼汤。”
弗彻被风鲸阴阳一番以后神情没有变化,端起鱼汤抿了一口,低低沉沉地道:“火候小了些。”
“好喝的,”风阮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不自然地将眸光低垂下来,“很好喝,多谢你。”
“还有......伤好些了吗?”
她没有提逼他离开神域并非她所为,或许是怕伤及他的自尊,只是过问了那日落下的神劫伤口。
夏夜的风吹起她落在颊边的一缕青丝,拂过长如鸦羽的睫毛以及秀挺的鼻尖,落在红润的唇珠间。
少女模样的神明身后花团锦簇,她端坐亭间伸出手指拂去那缕发丝,抬起氤氲着水色的双眸,稍显局促地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不回答......是还是很痛吗?”
她单手化出一只白釉瓷瓶,用着与两万年前同样的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喏,给你。”
仅一句话便将人击得溃不成军,弗彻眼眶温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她温软的手掌,将药膏收入怀中。
这是施舍,还是看在他可怜的动容?
男人向来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却再不敢奢想冰山融尽的春水会落迹到他的天空。
再露出点破绽吧,再给点温暖吧,再给点爱吧。
让他知道死烬可以重燃,覆水可以收回,丢失的爱人可以追赶回来。
血味烧入喉管,神明少女的半点垂怜已将男人击得溃不成军。
“阿娘,他都能把我五花大绑扔到仙鬼河,自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啦。”
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突然凝固起来,风鲸不明所以,咽下最后一口鱼汤,回味地道:“阿爹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可是......”
风鲸眼睛里带着亮光,对风阮撒娇道:“我还没有吃饱。曾听闻人间夜市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阿娘带我去好不好?”
风阮看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眼神柔软,笑着摸了摸风鲸的发顶,“人间烟火最是暖心,今日恰好是中元节,街上定热闹好玩得很。”
开安城如今是中原的都会,今夜百姓们成群结队,争相出游。说话叫卖声、丝竹管弦弹奏之声、名妓瘦马婉转歌声在街巷久久不绝,街面上摆放着各色琳琅珠宝、脸谱面具,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糖果与磨喝乐,一幅盛世夜景图正缓缓拉开。
如烟柳树环绕着落星河,河中划船的老翁采菱高歌,客人们在船尾纵欢豪饮,待到船只逐渐靠了岸,老翁吆喝着客人下船,那在岸边正采莲的姑娘对着老翁笑道:“阿爷,红绣楼里的花魁娘子今日在广元台弹琵琶呢,您这船钱什么时候都能挣,看花魁娘子表演的机会可不多,快随我去凑个热闹!”
老翁摆了摆手,摸了把白胡子,声音苍老却浑厚有力,他笑道:“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今夜大家都出来玩,囡囡当心些!”
采莲姑娘拍拍衣衫上的水珠,“阿爷,那我先去啦,别给我留饭,我要买牛肉饼吃!”
阿鲸拽了拽风阮的衣袖,仰着头问:“阿娘,花魁娘子是什么?”
风阮想了想,对他道:“花魁乃百花魁首之意,而花魁娘子则是最漂亮的女子。”
风鲸疑惑道:“最漂亮的女子,那她比阿娘还好看吗?”
“不知道呀,阿鲸想去看看吗?”
风鲸重重点头,“想去!”
三人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边逛边吃,不一会儿风鲸小小的掌中就攥满了各色小吃还有玩具,他趴在弗彻肩头,高举着自己方才买下的橙黄糖人,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河岸断阶处,“阿爹,那是什么?”
“飞盏传觞。”
“那个呢?”
“投壶。”
“我也想玩儿!”
弗彻停下脚步,轻笑道:“到底是看花魁娘子还是玩投壶?”
风鲸想了想,歪着头在弗彻耳畔悄声说话,眼睛却骨碌碌地在风阮身上打转。
风阮言笑晏晏,“打什么坏主意呢?”
弗彻素白的衣袍已被风鲸蹂|躏得褶皱满满,还沾上了一点黄色糖渍,随手将趴在后背上的风鲸托到左臂上,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衫握住风阮手腕,“小心火烧到身上。”
原来不知何时杂耍艺人来到了三人附近,口中喷出的火焰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烧到风阮的发丝。
那杂耍艺人也吃了一惊,见风阮无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拳致歉道:“在下学艺不精,惊扰到娘子了,抱歉抱歉。”
风阮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身侧男人的大掌却再未松开,一直拉着她行至红绣楼下。
数百盏火红的灯笼成串垂挂在红绣楼前,将这里映得灯火通明,高楼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男女老少皆有,人人都想目睹一番花魁娘子的美貌与绝世琵琶技。
弗彻长身玉立,怀中风鲸几乎要爬上他的肩头,小脸上兴奋异常,他新奇得看着眼前盛景,眸色炽亮,“阿爹,我以后也要长高个子!”
弗彻声音淡淡陈述事实,“嗯,约莫再过个千百年,阿鲸会长高一尺。”
风鲸:“......”
我谢谢你啊爹,你真会说话。
风阮瞧着风鲸哭丧的小脸噗嗤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鼻尖,“你自小化神,神躯长得比普通人要缓慢上许多,只不过是瞧着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些,其他没什么影响啦。”
“快看快看,花魁娘子出来啦!”周围百姓兴奋呐喊,目光划一地落在红绣楼前高台之上。
身着霞色彩衣的女子覆以轻纱半遮面,怀中抱着琵琶踱步而出,一举一动之间意态如秀竹,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浮浪之态。
她在台前站定,对台下百姓躬身行礼时依然没有开口,环抱着琵琶坐上身侧高凳,纤手拨弄两下琵琶试音,检查无误后眼神示意身侧奴婢可以开场了。
琵琶声起,百姓喧嚣声停,众人目不转睛得盯着台前女子瞧,沉浸在婉转动人的琵琶声中。
风鲸跟风阮小声咬耳朵,“阿娘,花魁娘子为什么掩面不让我们瞧呀,不是说今日可以一睹花魁娘子美貌吗?”
风阮道:“先保持神秘感留百姓多驻足一会儿,时机到了自然会让大家一睹芳容。”
风鲸靠风阮极近,他身上沾染的华凉气息浸在风阮鼻尖,她不禁侧眸看了男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