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阮眼睛睁大,想在男人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成分,偏他好整以暇也锁着她看。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和他再发生什么争执,她从来讨不到半点好处,这男人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风阮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勺子,强迫自己喝了一小碗米粥。
她用膳的时候,弗彻一动未动,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粥,视线如同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风阮用完,重重放下饭碗,起身离开的时候被男人一把拽住了衣袖。
他摊开另一只手的手掌,赫然躺着那年牢狱中风阮给他的那种淡黄色糖豆。
南诏特产,蜜梨糖。
弗彻见少女惊讶的样子,不由分说将糖豆塞到了她的口中,“朕派人千里加急自南诏带回来的,味道如何?”
他眉毛一挑,显然是等着少女的夸赞。
甜蜜的味道自口中化开,是家乡的味道。
她已经离开父王风灵风琛他们五年了。
风阮喉中干涩,转身去榻上午睡,“不怎么样。”
偌大的宫殿中两人呼吸相闻,弗彻见她这副一点也不想搭理他的模样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绿扳指,低眸不语。
静了一会儿,李太医前来拜见,“微臣拜见陛下。”
弗彻让他起身,转身撩开床幔,轻轻将假寐的少女翻了个身,语气温柔,“阮阮,让太医看看。”
他只是客气说一声,并没有询问少女意见的意思,将少女的衣袖撩起,露出雪白的手腕。
隔了一方雪帕,李太医将手指搭上去,几息之后,方才开口道:“回禀陛下,娘娘气血两亏,肾阴不足,导致浑身匮乏无力嗜睡严重,微臣为娘娘开几副药,娘娘好生调养几个月。”
风阮眸子睁大,“喝药喝几个月?”
李太医抚须点头,半吓唬道:“娘娘身体匮乏的厉害,务必好生休养。否则年岁上来了,恐怕有苦头吃。”
风阮有些惊讶,“我竟是......快病入膏肓了?”
李太医胡须一挑,迫于她身后帝王那如千斤重锤的眸光,背后生出一层冷汗,硬着头皮继续道:“并非微臣危言耸听,娘娘万不可再作践自身,否则悔之晚矣。”
弗彻这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低眸对着风阮道:“你听到了?今日起不可再在殿外贪凉,要好生作息。”
风阮把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扒拉开,静默不语躺了回去。
弗彻见状将帷幔重新给她放了下来,眼神示意李太医随他出去。
李太医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帝王心间上的女人不好骗啊。
......
几日后。
夜间繁星点点,凤皇宫中明烛高照,风阮照例给风飞飞和却流讲着话本,不一会儿又打了个哈欠。
明亮辉煌的殿内,风飞飞两只小爪子扒在风阮肩头,小脑袋瓜使劲蹭了蹭少女的脸颊,疑惑道:“娘亲,你近日身上气息有点变化......”
风阮好笑道:“我是馊了还是臭了?”
风飞飞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感觉。有种澎湃的,怪怪的......嗯......反正跟娘亲以前身上的气息不大一样。”
“还有啊,娘亲,你近日总爱睡觉,白日里你睡了三个时辰,现下不到戌时,你又打起了哈欠。”
风飞飞童稚的话语让风阮若有所思,她唤了任菁前来,“任菁,你记不记得我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三年里,风阮过得浑浑噩噩,从未记过这种琐事,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听到少女这样问,想起帝王的警告,任菁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面上依旧保持一副平淡的模样,“娘娘,您上次来月事是五月初三,已一月有余,李太医告诉奴婢,娘娘身体虚乏,月事不准很是正常,用上两个月的药便能恢复过来。娘娘切不可再每日里再忧思过重。”
风阮没说话,只是牢牢盯着任菁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移开眸光,语气淡得像是碎在雪中的风,“好,我知晓了。”
任菁又说道:“娘娘,你不知道,梅园里的花近日竟全部开放了,本是冬日里才能开的花......还有皇宫里外近日景象同前一月大不相同,所有秋天冬天里该开的花都这个时候开了!最惊奇的是百姓们身上难愈的病痛很多都奇迹般得好了起来!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呢。”
风阮奇道:“这么妖异?”
任菁摇摇头,“玄姬大人卜卦,说此乃大吉之兆。娘娘明日要不要去逛逛梅林?”
风阮淡淡道:“不用了,你出去吧,我乏了。”
任菁心细,很明显感受到了姑娘在问她月事前后的情绪不太对,暗瞟了风阮一眼,心中思量一番,转身去了潜龙殿。
待任菁离开后,风阮自乾坤袋中拿出很久之前她趁弗彻不注意,去太医院偷来的堕胎丹。
她害怕弗彻会卑劣地换了避孕丹,没想到他还真是不让她失望。
丹药黄褐色,小小一枚,风阮指尖捏着它,头脑有些发空,时间一瞬间变得粘稠缓滞,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会儿,她将丹药放入了口中。
风阮没有一股脑咽下去,刻意品尝苦涩的丹药在舌尖绽开的感觉。
好苦,真的好苦。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苦涩的丹药呢?
素月流天,光芒却照不到这处宫殿。
风阮迈出殿门,伸手接了一捧月光,抬眸看到大步向她走来的男人。
弗彻玄黑帝服,头戴金玉冠冕,看着像是急匆匆赶过来。
他眼睛漆黑,仿佛暗藏着无尽的深渊,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处表情,抬起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怎么不去休息?”
风阮没有跟他绕圈的心思,拍开他的手指,“弗彻,半个时辰前,我服用了堕胎丹。”
弗彻双眸狠狠一缩,眸中有他控制不了的暴戾怒色,大片金光破裂而出,他捏着她的下巴,咬牙切齿道:“风阮,你真是......好,你好得很!”
他回首对着身后一众的侍卫宫女怒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太医!”
弗彻双臂一揽将少女打横抱在怀中,努力对她控制着自己濒临失控的怒气,眼中染上了紧张之态,“开始疼了吗?”
风阮垂着眸,并未理会他。
李太医很快赶来,他一把年纪,跑得气喘吁吁,急急搭上风阮的手腕。
几息过后,李太医狐疑地看了一眼风阮,示意身后的太医再来切脉。
弗彻觉得自己如同在火炉上被人炙烤,火气破鼎而出,偏偏又不能对少女发火,于是他对李太医斥责道:“到底怎么样了!快去准备些止痛的东西来!”
李太医被帝王吼得心中忐忑,说话吞吞吐吐,“回禀陛下,娘娘她......她身体无恙,胎相极好,甚至微臣从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有生命力的脉象。”
男人浑身躁动的烈火消失了大半。
他愣了会儿,清了清嗓子,恢复以往高高在上模样,“朕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风阮自言自语,“怎么可能?”
男人温热的手掌心覆上少女的小腹,低低柔柔诱哄道:“阮阮,天意如此。为我生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风阮垂下眸光,看着他覆在她小腹的位置,将他的手指自身上拍开,转身步入殿院中,并未回答他的话。
弗彻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阮阮。”
他大步上前,双手轻按在少女的双肩上,迫使她面对着自己,似乎是做出了最大的妥协,“留下这个孩子,我答应你,九洲大陆我只要那三洲,不会再攻打其余几洲。但我的底线是复仇,这一点,绝不退让。”
风阮这才抬起眼睛看他,漫天星光里,少女精致的面容上眸底有隐隐泪光,“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你这样的妥协而生下这个孩子?”
“他从未出生,便就开始算计吗?”
弗彻哑了声,静默盯了她一会儿,脸上又染上了一点疯狂。
风阮看到他自袖中拿出那把熟悉的雕刻着苍龙图腾的匕首,把玩着转了一圈。
风阮警觉地退后了一步。
弗彻却没有饶过她,将手中匕首强硬地塞到她的手中,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指。
“风阮,”他叫她全名,低幽地对着她笑,“杀不死魔鬼,这个孩子就只能生下来。”
“我跟你赌一把,若是你没有成功杀死我,你就把孩子生下来。”
“若是我死了......那么恭喜阮阮,你自由了。”
“阮阮,你敢不敢赌?”
风阮看着眼前疯魔的男人,一步步走到他身前,熟悉的华凉气息铺陈开来,她问道:“弗彻,当真么?”
男人摸着她的脸蛋,用手指蹭了蹭,感受那滑腻温热的触感,“当然。”
话落,两人相贴的脸庞都被四溅的鲜血染上艳丽的血点。
周围一片惊呼,“陛下!”
风阮松开握着匕柄的手指,缓缓后退了两步。
弗彻并没有垂首看自己被人狠狠插入匕首的心脏位置,眼睛依然锁着少女精致染血的脸庞,嘴角泛着温柔笑意,“阮阮果然不会让朕失望。”
风阮转身离开这处大殿,淡淡的声音带着讥讽飘到他耳中,“过奖了,陛下。”
......
凤皇宫中大乱,宫人们即刻前去将方才离开的李太医再次请回来。
心脏的疼痛迟缓传来,弗彻胸.前大片濡湿,他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变凉,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陷入黑暗之前,他看着头顶的漫天星辰,很迟很缓地将勾起嘴角。
天道会不会可怜他一次,哪怕一次。
......
天道不会可怜他,真正救他回来的是风阮的神血。
那一年在山林中,风阮毫不客气喂了他自己半身血液,他的身体承受过创世神血脉之力,蕴含着澎湃生命之力,即便是匕首插透了心脏,他也不会轻易死去。
若是风阮知道,天道如此戏弄自己,恐怕真的会吐血三升。
李太医同样以为陛下必死无疑,所以当陛下那双漆黑幽瞳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见鬼了。
弗彻低眸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好的胸.前,低咳了两下,嗓子沙哑道:“她呢?”
暗卫跟他这么久,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躬身回答道:“回禀陛下,任菁跟着皇后娘娘,方才传来消息说,娘娘去了梅园。”
弗彻又问道:“我的同心发结呢?”
有人躬身呈上来,同心发结日日都被帝王放在心脏处的位置,方才经过皇后娘娘的狠心一捅,锦囊碎裂,甚至里面的同心发结也被迫分开了。
弗彻挥退他们,吃力地将同心发结重新编织好,再次放入了心口处,才沉沉闭上双眼。
黯淡的烛光照亮男人俊美无双的虚弱面容,他不知道,有些事情,即便付出再大的努力,终究是拗不过冥冥之中的命运。
况且,自一开始,他爱人的方法就不对。
......
又是两个月过去,风阮的小腹微微凸起来一点。
她不再像两个月之前那样,吃什么吐什么,也不那么嗜睡,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随着她腹中孩子的成长,却流的壳又稍微碎了一点,宫中各种虫草鱼兽都生机勃勃。
有一次,任菁惊叹道:“娘娘,你看,我确定上个月见过这只蝴蝶,竟能活到现在!”
万物都呈生生不息超乎自然规律地盎然之态。
风阮浑身懒洋洋坐在荷花池畔,敛下眸沉思。
腹中孩子堕胎丹都不能堕掉他,无回渊中秘境时墟空神说过的话语......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勘破......却依然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风阮看着荷花池畔倒映着的自己,缓缓抚上自己眉心朱砂,这枚朱砂印听父王说,生下来便带着,她好久没照过镜子,今日一看,怎么觉得自己眉间朱砂越发浅淡。
风阮转首问任菁,“任菁,你瞧瞧我眉间这枚红印,还很红吗?”
少女的面容倾城绝丽,任菁笑着道:“娘娘,您眉间朱砂就算没了,您也照样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不过,我这般瞧着,娘娘的朱砂印是比刚见到您时淡了许多。”
风阮瞧着池底摇曳的鱼儿,若有所思。
一道磁性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阮阮,在瞧什么?”
风阮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感觉到乾坤袋中的异动。
风飞飞自乾坤袋中钻出来,焦急道:“娘亲,你快看看你的罗盘。”
风阮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心脏忽然突突跳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奇妙的直觉,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自怀中拿出那方古朴的罗盘,师父给她的至宝。
罗盘出乎意料的烫手,同姜澄泽那天一模一样,上面风灵的魂印一闪一闪挣扎着闪动,随后缓缓地......光芒悉数在罗盘上碎裂。
不是身体死亡后的消失,是魂魄完完整整地破碎。
罗盘哐啷一声被她扔到了地上。
风阮凄厉地大喊了一声,一时没有承受住,当即晕了过去。
......
南诏民风淳朴,风阮初遇风灵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两岁多大的小娃娃。
她穿着粉红色的小袄,说话吞吞吐吐还有点结巴,圆圆的小脸上都是脏污的泥土,被野狗撕咬地全身都是鲜血。
她那时候太小,问她什么,她只会说两个字。
“哥哥,哥哥。”
风阮费劲巴啦教她学会了喊“姐姐”,后来被风琛吓唬,“小阮是王室血脉,你要喊她公主。”
小风灵敏.感又脆弱,点了点头,脆生生道:“好。”
风阮当时为这事找风琛发了好大一顿火,风琛可怜巴巴地去找风灵让她重新喊风灵“姐姐”,风灵却怯懦地不敢开口。
风阮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风灵从怯懦的胆小鬼养成了一个敢大声说话,有点盛气凌人的小姑娘。
此后的很多年中,她跟着师父在玄清宗历练,风灵也牢牢跟着她,从未很长时间分开过。
她们去北境一同看过雪,风阮看到风灵在雪中欢快地对着她道:“公主!我们以后住在这里好不好!”
她拿着雪球抛向风灵,笑嘻嘻道:“好呀,风灵想住哪里我们便住哪里。”
那雪球扔过去,风灵的身体怎么一下子化成白色的气雾了呢?
她把她打痛了吗?
风阮跑着去拥住那片气雾,什么都抱不住,她哭着在雪地大喊,“风灵?”
“别玩捉迷藏,你出来。”
“风灵!”
风阮缓缓睁开了双眼。
男人俊冷的面容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看着梦中哭成泪人的少女,喉头梗塞。
风阮缓缓自床上坐起,她听到自己无比镇定的声音,“风灵......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