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缪闭着眼睛, 不说话。
风阮将风飞飞和却流自乾坤袋中拿出来,“小老头, 您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再照顾这两个小娃娃也不在话下。”
翁缪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你父神当年用三坛桃子酒与我交换的条件, 你这小女娃想空手套白狼?”
风阮早有准备,一手化出六坛葡萄酒,“早就备好啦!”
翁缪闭了闭眼,不慌不忙将几坛葡萄酒放到自己在不老树旁挖好的酒窖中,从鼻子里发出气音, “哼, 算你识相。”
风飞飞很敏.感,他还没能化形, 尖尖的小.嘴牢牢叼着风阮的衣袖, 只是他兽形哭不出眼泪来,“娘亲, 你是不是抛下我了!你是不是要死了!”
风飞飞说话哽咽着打嗝,“我......我不许你走!我才不要这个大乌龟养我!”
风阮揉揉他的头,教导他最后的道理,“风飞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娘亲现在需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是你的娘亲之前,我首先是六界的守护神。”
风飞飞叼着她的衣袖更紧,“不要!我不要你当他们的守护神!他们那样欺负你,你夜里偷偷流泪我都知道!我不许你去!”
翁缪听到孩子童稚的话语诉说着神主在凡界的劫难,眸中湿润,不禁悄悄背过了身去。
风阮眸中染上水色,却依然坚定执着,音若佛偈,“万法,从自性中生。这世上总有人对不住我,也总有人值得我牺牲。所以飞飞,听娘亲的话,以后跟着翁缪爷爷好好修行,你得早点化形呀!”
什么大道理都不行!风飞飞不依不饶,稚嫩的嗓子喊得沙哑,“不要!我不听!我不许你去!”
翁缪这才转过身来,化出人形,长发虚白,面容慈祥,只是手上的动作却跟他慈祥面容一点也不相符。
他强硬地拽开风飞飞,将他抱在自己怀中,指尖一点,风飞飞陷入了沉睡。
翁缪眸中清渺,声音静若深水,“此去无归,神主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风阮眼中光晕流转,笑道:“小老头,我还真有一事。”
她附身过去,在翁缪耳侧说了一通。
翁缪听完眉头一皱,“老夫怎么教你的?让她死是最愚蠢的办法。神主放心,老夫定能做到让她生不如死,众叛亲离!”
小老头坏的可爱,风阮意气风发对着老者一笑,“不愧是小老头!我时间不多了,那这件事情便交给您啦!”
她转身要走,翁缪一直无波的眼眸颤了颤,声音少见的哑,“小阮......害怕吗?”
风阮抬眸看了看神域上空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宿,回首对着老人微微一笑道:“父神为守护六界安宁以身殉世,身为创世神后裔,怎可畏惧料峭霜寒?”
神界上空的那颗星子只有莹莹之辉,可它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
风阮再次回了一趟南诏,这里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少时父王将她送往玄清宗,在宗中历练修行,自那之后她与父王聚少离多,母后去世后,父王鬓角的发一年比一年要白。
透过镂空的窗子,烛光下穿着蓝袍的父王正垂眸批注着奏折,风琛坐在他一侧,身姿俊挺。
风琛皱着眉心,仔仔细细在战略图上勾画,“父王,黑铁骑各个以一敌百,经上次一战,我军损失惨重,听闻白泽先生有破军之法?”
父王摇了摇头,眸中担忧之色尽显,“小琛,小阮在敌军手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我们也不能枉顾南诏数万士兵之命,去......”
风琛知道父王的意思,对着他道:“父王,您放心。我不会枉顾家国去救妹妹,可小阮我也不能让她孤零零地沦落在敌军中成为人质。我是她哥哥,我可以弃南诏军用自己的方式将她救出,但决不会无有作为!”
老人点了点头,“小阮......小阮是我的心头肉,我比谁都想救她出来。”
烛光长明,父亲和王兄在殿内议事的声音传到风阮耳中,她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
花好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天下多少人平凡的愿望,却被战乱搅得家破人亡。
天帝魔尊一同历劫,神域长老抓住机会,让二人成为兄弟,想让他们血脉相连,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却没有想到两人之间依旧会应现创世神口中的预言。
弗彻身负血海深仇,为复仇甘愿蛰伏华朝宫廷十余载,自阴诡地狱重回人间,只为夺得昔日属于他的位置,为父母族人报仇。
即墨随坚信自己父亲谋得正统所用方法正当,且亲眼目睹华武帝被弗彻所杀,在他眼中,弗彻与他有杀父夺妻之恨,亦不肯后退一步。
从他们两人的立场出发,难以分出谁对谁错,造化弄人,所谓一念三千,始于精微,跨越天地。
他们也并非跨越天地这么简单,他们二人一人生来天地共主,位列众仙之首,一人生来为魔,乃万魔至尊。
天帝魔尊对立,直接造成他们的本命星宿——帝星魔星不和,六界中最强大的两个部族首领所带领的诸星错乱,秩序大变,天地难免浩劫。
神域众长老耗费多年心力想要避免她以身殉世,只是天道终究难违。
......
漆黑天幕里孤月皎皎,帝星和魔星在距人间的最近一重天相撞,撕扯开巨大的裂痕,出现长达万里的深渊,百鬼降世,属瘟鬼最为猖狂,所过之处,瘟疫横行,生灵涂炭。
远山高.耸入云,夜色中两军交战,兵荒马乱的战场里,军士嘶吼的声音响彻天空,无数弓箭在半空中发射,血色战火交织,兵刃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战青煜被风阮困在长生观,弗彻这边已无主帅,他今夜披着银甲战袍,策马长枪,与即墨随兵戈相击,两人眸中皆是狠厉,眸底迸射出显而易见的仇恨之意。
风阮没空搭理他们,因为瘟鬼正在战场中横行。
瘟鬼赤首白身,其状如人身,面目可怖邪诡,浑身散发着阴森黑气,正一步一步在战场中穿梭。
瘟鬼本身属鬼宗,凡胎肉眼看不到它的存在,风阮身入战场,眉心神印凌光,双手一挥,数条白绫以不可阻挡之势将瘟鬼包裹在内。
战场上突然静了一静。
弗彻和即墨随相击的兵刃同时定住未动,随后一同撤开。
战火照亮男人焦急的面容,他的声音穿过千军,“阮阮!”
少女并未看他一眼,白衣飘逸欲飞,白绫飞卷缠绕在一团黑色的物什上,只见她双手猛然发力,奋力一绞,将白绫拉扯得更紧,随后“砰”的一声,白绫四散。
瘟鬼撕碎白绫,风阮倾身向前,指尖神力凝聚,一掌打入瘟鬼前心。
瘟鬼奋力一躲,却依旧被打断一只胳膊,他声音尖细,嗷嗷痛喊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我?!”
他好不容易趁着穹苍裂痕踏出了墟空,墟空万年苦寒,创世之初他与其他部分鬼族便被创世神扔到了那里,数万年不得出,如今诸神皆陨,仙族式微,竟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这样多管闲事的小姑娘!
还......还好像他娘的挺厉害。
瘟鬼作恶多端,风阮懒得同他废话,数条白绫抛出,直直射向瘟鬼所在。
瘟鬼见状,点起脚尖御空而行。
少女紧随跟上,白绫随身而动,她发动血脉本源神力覆于白绫,以雷霆之势将瘟鬼再次卷裹,随即狠狠一拉,瘟鬼的身体被狠狠捆绑住。
白绫缚身,瘟鬼使劲挣了挣,却发现这白绫看着柔软易折,实则难缠得紧,纵他身负巨力,也无法撼动。
风阮清袖一扫,将瘟鬼拉至身前,随后指尖点在他眉心,声音带着清灵浩然,还带着点调皮无赖,实在像是一个最不成体统的神,“你管我是谁,反正是来杀你的呀!”
临死之前,他睁大眼睛,实在是杀死他的力量太过熟悉。
六界本源之力,创世神竟有血脉存活于世。
瘟鬼看着穹苍深处的裂痕,又奇异地笑了笑,神裔又如何,最终也会跟他一个下场,身体灵魂悉数消散在世间啊。
上古谶言曾在墟空中显现,其曰创世神后裔,名唤守护神,于万年之后,神陨大地。
可笑,可笑,神族所谓的大义,当真可笑至极。
瘟鬼生息缓缓消散。
少女一身白衣,身姿蹁跹若鸿雁飞向云端,皎如玉树,温华如月,身周神光浩渺,脚下却是孽海滔天。
万众瞩目中,她是比圆月更炽烈的存在。
战场之上流血漂橹,断臂残肢笼成小山堆,硝烟弥漫,旗帜倒塌,惨烈无比。
万千军士这一刻都停止了厮杀,他们都在看着上空这一奇景。
弗彻抬眸望着立于层云身后镀月的少女,心跳一声声像是要破出胸膛,眸中血红。
即墨随也意识到了不同,眸中紧张焦急尽显,有些呆怔地看着置身流云中的风阮。
云端圆月莹光,鹤鸣于九皋,她神容纯粹坦然,心中山河远阔,俯首间一顾倾城。
少女声音渡越万里,恍如万古悲歌自穹苍尽头传来。
“吾愿以神躯,换世间瘟疫消散。”
“盼诸君生仁义,死社稷,归位后仙魔无战,善待六界万灵。”
弗彻双眸血红,脸上泛起青筋,长袍被风卷起,掠过他身后的血海人尸。
虽不知为什么,但他有种强烈的不详预感,男人的嘶吼声动摇河山,声音彻骨悲凄,“阮阮,不要!”
风阮听不到,也没有看他,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神印,抬首看着苍穹裂痕,手心光芒大炽,笼罩墟空深渊,亮光过后,裂痕缓缓消失在眼前。
她又将神脉所化白绫变幻成一场白雪,瑞雪飘散,清扫人间每一处瘟疫病症。
帝星和魔星狠狠相撞在一起,二星因各自的执念谁也不肯退让,修补裂痕治标不治本,唯有将二星推回原有轨道,才能彻底封印墟空。
最后的最后,风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眸中含着点歉意,“自知道有你,娘亲便不想要你。如今更是要带着你一同身陨......你本生而为神,如今却死如蜉蝣......娘亲为你取好了名字,便叫风鲸。”
“一鲸落万物生,”风阮语声喃喃,“娘亲已将你载入《万神策》,与诸神同尊,尊号洗劫。”
“孩子,别害怕。”
说罢,她催动自己的本命星宿来到天魔二星相撞战场,神星光辉皎过日月,风阮指尖流光深入自己额间神魂,以万物血脉之力凝聚成的神躯投身入神星,神星光芒瞬间照亮整片苍穹,向上漫越至三十三重天,向下点亮无垠人间。
轰然一声,神星爆破,神星中孕育的新神脉悄然扭转神星之力,转因化果,爆破力度强悍可吞万顷巨浪,帝星魔星重归原有轨道。
人间星火点点,万军阵中久久肃穆未曾有声。
......
世间最后两个神明一同陨落。
少女以白绫清九洲瘟疫,归酣于六界,九洲晦还明,一神陨灭万物生。
她心中爱意盎然,救赎众生苦命于罪业恶火,平生所愿,椿萱并茂,苍生同馨,众生在缱绻缅邈的岁月长河里,葳蕤生香。
这是守护神凶劫,却赐六界永世福祉。
韶华不为少女留,她的生命终止在二十二岁,与和光同尘,明河共影,身魂俱灭,于长空万里弥散。
神历十万三十年,神族悉数不存于世。
至尾,黑云收,朝阳升,天光大亮,正是人间好时节。
第62章 开始追妻
天光大亮, 阳光自云层间倾泻下来,飘飘洒洒的白雪在淡金的日光照射下被镶嵌上一层柔亮的光边,极致的光明与清洁。
极目四望, 乱石白沙覆上白雪, 远处枯树好似逢春, 雪染的枝头冒出点点绿芽, 天际飞过几只白鹤, 落在枯树枝头休憩。
少女以身投星的身影好似只有一瞬间,可一眼万年,战场上静寂悄悄, 万军皆未从刚才恢弘盛大的一幕中回过神来。
冰凉的雪花落在弗彻脸上,万军肃穆中, 他重重地颓然跪了下去。
天子一跪,众人皆惊, 不得不跟着他也跪了下去。
所有的感觉都是迟缓的,耳边一阵轰鸣, 干枯了十多年的眼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下来,大滴大滴落在雪地上。
心脏疼到无法忍受,他紧紧拍打自己的银甲,可真的好疼啊,他颤抖着解下银甲, 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心脏。
极致的痛苦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 是心脏,是胸口, 是头, 是已经濒临绝望的灵魂,他狠狠纠紧自己的前襟, 痛苦地甚至喊不出一句话来。
他自地上抓起一把雪花,猛然塞进自己嘴巴里,沁凉的雪混着口中的血沫又被身体排斥性地呕了出来。
男人好似跪也跪不住,整个身体倒下,紧紧蜷缩在雪地中,英俊的脸庞这一刻狠狠扭紧,青筋毕现,双眸血红,他张大嘴巴,想嘶吼一声,嘶喊到唇边还是发不出声音。
疼啊!真的好疼!怎么这么疼!
全身都在颤抖地想要快点自人间脱离,他在雪地里无声嘶吼,过了好一会儿,又开始往嘴巴里塞雪花,以缓解喉中的灼热血意,大把大把的雪花被他大口大口吞入腹中,沁凉的神雪可以消除瘟疫,可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痛苦。
他伏在地上,边吃边呕,全身血液及经脉都要爆裂开,他拿出那只曾被她握住过的匕首,一点一点插进自己的心脏。
“陛下!”
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可他耳中完全轰鸣,什么都听不到。
皇权霸业......报仇雪恨......
他不要了,他都不要了......
匕首插进心脏,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又想起自己胸.前还有那枚同心结,他不能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它。
他剥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赤.裸的胸膛,血滴流到雪地里,红白交错,他很小心地把同心结从匕首周端绕了出来,死死握在自己手心中。
匕首插入心脏,温热血液的流失让他变得有些冷,同心结在手中,他又似乎暖了一些。
不一会儿,他终于晕眩,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好像那年新雪初霁,零丁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她拿着一只白瓷药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清清脆脆开口:“你的双手需要涂药。”
飘洒的雪花里,少女的身影逐渐明晰,那是在幽深的水井中,他装作自己在井中缺氧昏厥,少女紧紧环抱他的腰际,将腹中之气以唇渡给他,之后在他与即墨随二选一的抉择中,义无反顾选择了自己。
她又换上了一身红衣,潋滟如耀火,将在夜宴中被打得半残的自己自那莽汉手中救出,眉宇凛然正气,对着打伤他那人道:“借着酒意装疯卖傻欺负人?”
雨声滴答,他蜷缩在牢房中浑身伤痕发着高热,她半蹲在干草上,翻搅着药炉里苦涩的药汁,末了递给他一块蜜梨糖,用枯藤编织成一束花环戴在他头上祈平安。
之后跌落悬崖,她一步步背着自己在深渊中走得跌跌撞撞,对着诸神祈求,“若是真的有神,我愿意用任何东西作为交换”,随后割开自己手腕,将半身血液喂到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