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二人流落桐花村,在途中弗彻也为风阮易容过,后来风阮才知晓他把自己画成了什么鬼样子。
风阮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易容的功夫并不怎么样。”
弗彻低低沉沉开腔,眉眼中的深情尽显,“怎么只记得我把你画丑。”
那时大婚,他找妆娘苦学一月,每日里处理完政务便开始练习女子妆容,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低眸看着她的睡颜,不止一次在心底描摹为她上妆的模样。
只是她那日一眼都未瞧自己的新娘妆。
弗彻单手化出工具来,将少女的肤色加深,眉毛加粗,点了几颗黑痣,又顺手给她画了一脸麻子。
看着少女大变了的模样,他满意笑道:“阮阮这副模样,倒真是面如冠玉。”
风阮狐疑看他一眼,阁楼里没有镜子,但这男人既然是想让自己从选美中胜出,想必只是将自己画得更像男人些罢了。
两人收拾妥当,将阁楼房门打开,二十二层艳鬼层现下一片寂静悄悄,昨夜的鼎沸喧哗缠.绵淫音悉数散去,深红靡丽走廊里空无一人。
冥姽楼高.耸入云,一层层的旋转木质楼梯上铺陈着暗红色的地毯,拾阶而上时如踏流云,软绵绵的没有声音。
光影自上而下打下来,弗彻走在前方,银白的袍角溢出薄冷暗光,英俊的容颜上凝着几分无法琢磨的意味。
风阮看不到他的神情,默默跟着他往楼上走去。
弗彻突然停下来回望着她,容颜逆着光影,只留一派温柔底色,“阮阮,争春斗中冥鬼族、妖族、仙族,乃至人族皆有,你神力大减,神息也小了不少,但还是要小心提防。”
风阮点了点头道:“好。”
六十六层名唤争春斗,是为鬼君东方隗翰特殊开辟出来的一层,来自各界的郎君们为了得到鬼君的青睐,每年大比之时都使出浑身解数,以便进入幽冥鬼域,得到无上荣华。
方踏入六十六层,便听到一阵阵的喧嚣声响。
“鲍彦大人,小生觉得这样不公平!为什么今年的规矩变成了凭才艺获胜?!”
“对啊对啊,女君选的是男人,又不是伶人!”
一道粗嘎的声音嘲笑道:“早就想拜入女君石榴裙下,苦练武艺数百年,怎么偏偏今年就改了规矩!”
更多的人不忿起来,“我们要求依旧武试!”
风阮和弗彻找了个位置坐下,举目四望,这层楼里皆是男性,有奇装异服的妖族,有身冒魔气的魔族,更多的是一众脸上印有黑色鬼纹的幽冥族人。
台上那位名唤鲍彦的蒙面黑衣男子闻言大喝一声:“肃静!鬼君新规,不容更改!诸位如有异意,大可自行离去!”
一锤定音,吵闹的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风阮顶着一脸麻子问向旁边一位俊俏的妖狐兄弟,“方才来得晚了些,兄台可为在下讲讲才艺比试的规则?”
白面妖狐看了风阮一眼,嗤笑道:“兄弟,鬼君大人选美人首先看得是脸。如我这般貌美还有可能落选,便凭兄台这副......尊荣,我看倒不如直接退赛。”
风阮下意识看向弗彻,这男人不是说自己手艺很好吗?
弗彻目光落在白面妖狐身上。
这一眼气势深沉,如刀刃破开混沌,携着极致的深寒与阴戾,“她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
“况且要上台的人不是她,是我。”
第73章 幽冥鬼域(4)
或许是男人的眼神太过凌厉, 气势也太过迫人,白面妖狐的气焰小了不少。
他讪讪地回答道:“兄台何故如此严肃?我不过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而已啦。”
“今日这才艺比试很简单啊, 便是拿出自己的拿手技艺来博得鬼君欢心。之前几百年皆是以武相搏, 近来听闻鬼君不再喜好武艺, 反而喜欢上了琴棋书画此等雅艺。比试只有一次机会, 一人一艺, 由台上那位鬼君座下第一得力大将鲍彦通过透天镜传给鬼君,鬼君再择出二人,最后由鲍彦拿着令牌带两位一轮获胜者进入幽冥鬼域。”
风阮倒了一杯茶, 袅袅茶香飘散开来,若无其事问道:“兄台, 我还有一事不明。鬼君这几千年来每一年都招男宠的话,想来后宫早已佳丽三千了吧, 她......照顾得过来?之前的那么多个男宠都去哪里了呢?”
白面妖狐奇怪地看了风阮一眼,饮下一口茶水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过, 要想博得鬼君的盛宠实在难得,所以我一直听闻......”
说到此处他环顾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且凑过来些。”
白面妖狐像是讲堂上窃窃私语怕被夫子抓到一般,继续说道:“其实从未有人得到过鬼君的青睐。之所以趋之若鹜呢,是因为无论是否得宠, 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 或灵石,或法器......总之就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所以我猜测之前被选中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后, 鬼君也不拦阻的话, 那就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喽。”
说到此处他灌了自己一杯茶,喃喃自语道:“不过好像的确没听说过之前被选中的人去往何方了, 奇怪奇怪。”
“争春斗即刻开始,鬼君会在透天镜中观看此场赛事,胜出者方可随我进入幽冥鬼域!”台上鲍彦说道。
随着话音降落,四周皆安静了下来,光线自朦胧的琉璃窗外透过来,众人的身形都在光影中逐渐清晰。
首先上台的是一位长相甚是狂野的黄脸虎妖,他自袖中拿出一支笛子,放到唇间吹奏,声音当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没等他吹完,透天镜中便出来鬼君不耐烦的声音,“下一个。”
女子的声音是一种独特的沙哑,柔性和磁性并存,仿佛氤氲出来的迷醉酒香,分外惑人。
黄脸虎妖落寞的下台,下一位上台的妖兄还没开始表演便听镜子中传来一声嗤笑,“长得这么丑,做什么来侮了本君的双眼?”
鲍彦闻言迅速将这位妖兄赶了下去。
下一位是白面妖狐,他也的确有几分本事,鲜少有男子会舞,且把《入阵曲》舞得如此夺人心魄。
等到风阮案前的点心果子都被她吃完,才终于轮到弗彻登场。
风阮拿着手帕擦了擦手指,向着台上看去。
她百无聊赖以臂支颐,不知六界至尊的天帝陛下,今日在此登台献什么艺呢。
经过半晌的比试,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起来,夕阳的余晖渐渐没入弗彻的银白衣袍,镀上了一层浅淡流光,与之相呼应的是他的一头银发,迤逦出几丝碎在鬓角。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站在台上的高大身形如渊渟岳峙,英俊的脸庞面无表情,挥手金光散开,化出一把六弦桐木琴。
看到那把琴的刹那,风阮身形陡然僵住,被她刻意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全部跑了出来。
“公主今日为何而来?”
“我曾听宫人们讲道,‘有幸若得琴师曲,浮生一梦亦无憾’,起初听到此话我还不以为然,此刻倒是有些明悟了。”
“先生的琴为何断了一弦?”
“不过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它竟这般脆弱,骤然断了弦。”
......
弗彻眸光紧锁台下少女,手指触在琴弦上,衣袖一动间飘逸如流云四散,悠悠琴音自指尖下倾泻而出,是一曲《凤求凰》。
男人深黑眼瞳中渐起风云,这首《凤求凰》,华武帝曾命令他弹过,她死后他更是在她的小院子中那棵梧桐树下弹了七十余年。
如今这是他第一次弹给她听。
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
渐起的琴声中,风阮不自觉手指扣紧了桌案,原来那些久远的记忆不能触及分毫,否则立好的心防轻易便会分崩离析。
他真的很聪明,知道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却也知道她对琴师并非如她所说的那般爱意全销。
爱恨都不能轻易弥散,在这场无解的局中,他们都是情牢里的困兽。
一曲《凤求凰》在弗彻指尖潺潺而出,时隔万年的迟到一曲终了,他看着台下风阮,低低沉沉道了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男人容光太盛而又琴艺超绝,让在场众人都怔了片刻,唯有鬼君的低涩笑声自镜中传来,“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倒是一个妙人。”
弗彻自台上缓缓走了下来,深沉平静的眼眸注视着风阮,坐到她身侧,华艳清凉的气息铺散开来,低声叹息道:“亿万斯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在人间那一世,没能为她弹一曲《凤求凰》,是他苦瘠困顿的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风阮压下心中涌动着的复杂思绪,冷静地摇摇头,“弗彻,你不是他。”
弗彻被打击得多了也没有恼怒,精致唇角微微翘起,说出句意味不明的话,“阮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和他是一个人。”
风阮敛下眸中神色,没搭理他这句无厘头的话。
台上鲍彦宣读鬼君选拔的结果,弗彻顺利进选。除此之外,还有那位白面妖狐。
白面妖狐名唤雪山鸣,再次向风阮和弗彻看来时眸中明显多了敌意。
鲍彦手持幽冥鬼域令牌前来,对着他们二人淡淡道:“恭喜二位顺利入选,如今第一关已过,还剩一关,最后那位胜出者便是鬼君新妃。”
弗彻听到“新妃”二字时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垂眸便对上了少女脸上将收未收的微微笑容。
鲍彦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严肃的眸光忽然转向风阮,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会儿,“你也要随你家主人一起进幽冥鬼域么?”
风阮不计较他的称呼,点点头道:“我家主人自幼体弱多病,如若有幸被鬼君选上,更需要我的照料。”
鲍彦闻言也没有计较,淡声道:“随我来吧。”
幽冥鬼域与人间分界泾渭分明,每月阴时阴日域门大开,择今日选人入境正因如此。
自冥姽楼出来,圆润的月高高挂在暗黑穹苍之上,散发着微弱血色之光,云海在其周围沉浮漂移,诡异的血月之光中,阴时一到,幽冥鬼域的域门缓缓显现。
鲍彦手持幽冥鬼域令牌扣在门上,相触刹那,红光大现,域门自两旁缓缓拉开。
域内一队鬼兵静候已久,他们同鲍彦一样的装扮,一袭黑衣自头笼到脚,唯余一双眼睛泛着暗红之光露在外面,让人不寒而栗。
风阮心中一凛,他们的装扮同那日将她逼入弑神阵的那队鬼兵的装扮有些许不同,兴许在这里可以找到关于背后想要置她于死地之人的一些线索。
鬼兵见到几人,迅速分成两列将几人包围在其中,鲍彦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请跟我到第二关比试之地。”
幽冥鬼域境内星光黯淡,天幕之上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唯独冥夷神的那颗本命星宿光芒很强,给夜间的幽冥鬼域增添了一丝光亮。
城墙高.耸,每隔五步便设有一簇火红的鬼火,拐过层层深道,鲍彦将几人带到一处泛着诡异红光的屋舍。
外形犹如农家小院,可没有一家农人的小院会泛着如此诡异的红光,淡黑色雾气于四周涌动,黑雾与红光迷离交错,愈发显得此处诡谲非常。
风阮微微蹙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乃掠神阵。
红光与黑雾只是它的表象,只要他们进入门内,神识便会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无从神域》中有过记载,掠神阵实际便是迷心阵,凡是进阵之人,便会沉浸到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中,如果不能打破梦境,那么将会再也无法出来,魂魄永远脱离身体,停留在梦境之中。
风阮与弗彻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警惕之意。
如今他们二人法力大减,身边群狼环伺,不得不硬着头皮闯关。
鲍彦双眸深处亦有幽冥鬼域之人特有的红色微光,“诸位,进入房间之后便会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谁最先自屋内走出,谁便通过了鬼君的考验。”
雪山鸣闻言双眼泛光,俊秀的面容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如此简单?”
鲍彦点了点头道:“诸位请吧。”
雪山鸣率先走在前方,他轻轻将房门推开,走进亮目红光之中,瞬间便被吞噬进去。
弗彻低眸看了看风阮,回首对着鲍彦道:“她是照顾我的小厮,也要跟随我一同进去么?”
鲍彦不为所动,冷漠道:“他既然跟着郎君一同进来了,自然是通过了考验才可以面见鬼君。”
风阮抬眸对着弗彻道:“掠神阵不会对我起太大作用。”
说罢,少女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红光之中。
弗彻看着她的背影无声苦笑了一下,真是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跟他分得清清楚楚。
......
正如风阮所言,掠神阵对她不会起太大作用。
人心底的执念愈重,从而所产生的梦境也会让人愈发沉迷,以至于难以从阵中出来。所谓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而风阮心神坚定,万年前神陨时朱砂神印尽消,她心如止水,胸中有大爱,大爱亦是无爱。
无爱者向来自由,控制人心神的法阵对她而言早就没有作用。
红光涌动中的屋舍中,雪山鸣和弗彻早已陷入了各自的执念中,风阮百无聊赖坐在一侧等待。
时间一点点消逝,大半夜过去,弗彻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红光幽异叵测,愈显男人容颜如灼灼桃夭,他紧紧闭着眼睛,细密眼睫垂在眼下印有一小片扇形阴影,苍□□致的容颜一片静寂,如同一潭死水一动不动。
风阮略微皱起了眉头,弗彻他该不会......连个掠神阵都闯不出来吧。
她不知道,掠神阵于她而言轻而易举甚至都不用进入是因为她心中没有多么深的执念,是因为她活得够清醒,而若是一个生性偏执的人进入了掠神阵中会极其危险,真的会迷失于阵中。
更何况是弗彻这般偏执到无可救赎的人。
掠神阵中有他为自己编织的绮梦。
他一万多年都过得太苦,一万年求而不得,一万年心头失地难填,如若乍见触手可及的温暖,他怎么允许自己在梦境中放手。
即便他理智的知道一切都是虚幻,他也会甘愿成为其中困兽。
风阮仔细观察着弗彻的神情,可他一直是面无表情。
她使劲拍了拍弗彻的脸颊,生生将男人苍白的脸颊拍得有些泛红,“喂,弗彻,你怎么这么笨啊!连个梦境都闯不出来?”
风阮撇撇嘴,他为华武帝制造噩梦的时候倒是如鱼得水,轮到自己陷入梦境了还不是一样出不来。
若是他出不来,凭借自己根本拿不到刑天剑,她不知道如何让神兽驺吾变成刑天剑,而且以她目前的神力,或许走不出幽冥鬼域。
风阮恶狠狠咬了咬牙,食指点向弗彻眉心,神光微弱却也炽烈,少女身躯软软倒在弗彻身旁,神魂进入了弗彻的梦境。
第74章 幽冥鬼域(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