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的光线一点点清晰, 风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座王宫之中。
脚下是长长的凌空走廊,往下望去是高低错落的各个院落, 不同于中原的皇宫布局, 眼前这座王宫处处镌刻奇怪的五彩图腾, 殿宇充满异域风情。
天空阴沉, 黑色的云朵在头顶聚拢, 酝酿着一场大雨,四周一片岑寂,有些许人声忽从拐角处传来。
“哎......絮果夫人正受刑呢, 我方才隔着老远都听到夫人的惨叫了。”
“诸位大臣联名上奏大王要处决这位夫人,大王欣然应允, 可见这位絮果夫人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受宠,其实大王也够残忍的, 我还听闻絮果夫人带来的那个小男娃娃,今年才不过五岁, 竟眼睁睁地要看着母亲受此大刑。”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插入两名宫女的对话,“两位姐姐有所不知,那小男孩名字叫弗彻,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孩,简直像是冰雕玉琢出来的!我方才在刑场看了一眼, 那孩子眼睛一动不动, 他娘亲在眼前挣扎痛哭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个眼神, 倒是看得我心中有些害怕......”
粉衣宫女瞧瞧她的头, “左右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害怕的。”
“哎呀姐姐, 你是没看到,那孩子的眼神,不不不,整个神态,都跟平常孩子不一样!”
她说完又补充道:“这男孩是随着絮果夫人自中原来的,我们符凉最瞧不起中原人,何况他那个娘亲那么水性杨花,勾.引了大将军不说,连大王都入了她的石榴裙,早就有很多人看不顺眼了,那孩子这么小年纪跟着这样一个娘,自然是受尽欺凌冷眼,肯定跟寻常孩子不同啊。”
风阮静静听了一会儿,见几人聊完她走上前去,“几位姐姐,刑场怎么走?”
那三名宫女相互对视一番,其中一个看起来最老成的问道:“你是何人?怎如此装扮?”
看来自己现在的模样跟未进入梦境之前的模样相同,风阮灿然一笑道:“我非宫中人,今日受大王相邀前来观刑,中途跟领路太监走散,因此向几位姐姐问问路。”
那名宫女这才笑道:“原来如此,你且顺着这条走廊直行,看到御廊杈子之后拐弯转东至左宏门,看到一处台榭便是。”
还未跨进左宏门,风阮鼻尖便传来淡淡血腥气息,里面一声声痛吼也传入她的耳中。
“大王,妾何错之有?!”
“你给妾一个痛快!求你给妾一个痛快!”
凄厉的女声传入风阮耳中,少女眼神一凛,眸中出现疑惑之色,进入掠神阵的人应当是做的美梦才对,怎么弗彻的梦如此血腥残忍?
风阮神魂受到重创,轻易不能用术法,她以血画符将自己隐身,才迈步进入了刑场。
台榭有柱无壁,气势恢宏高立于平台之上,四面檐角立有长相奇特的鸟兽,垂下绘有金凤图腾的彩旗,符凉王和一众大臣分列坐在其中。
而台下却是一片血海炼狱。
絮果夫人赤身躺于钉案之上,后背处被戳出数个血洞,猩红的血珠滴滴答答顺着刑台黑石往下低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摊血液。
钉案设有特殊机关,倒钩钉层出不穷,刺进去血肉紧绞,勾出一团团肉沫。
她痛苦哀鸣,台上众人无一人生怜,反而生出了更加残忍的嗜杀欲.望。
絮果夫人口中惨叫不断,求饶无用她也不再求饶,哀哀道:“妾真的从未向华朝透露过任何符凉机密!大王念在妾服侍大王一场的份上,放这孩子出宫吧!”
风阮向弗彻看去。
此时的弗彻不过才五岁的模样,稚嫩玉雪的俊脸上稍显出长大后的凌厉,一双眼睛分外漆黑,无波无澜看着场中的一切。
上空传来闷雷之声,白炽的闪电划过苍穹,仿佛劈开了一道大口子,随后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四溅,腥气四涌的刑场被大雨一浇盖,血气少了不少,亮银般的闪电照亮絮果夫人五官扭紧的脸庞,最后一颗倒钩钉直插心脏,淋漓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生息。
大雨滂沱,穿过重重雨幕,风阮看到小弗彻玉雕般的容颜之上,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带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诡寒气息。
......原来疯子和变态这两种属性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发展的。
风阮看得心中一凛,心中谜团更重,絮果夫人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掠神阵的美梦呢?!这明明是噩梦才对吧!
寻常人哪里会做这种美梦!
她走到弗彻身旁,弗彻抬眸对上了她的眼睛。
风阮明明带着隐身符,却有种被他看破的感觉。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问询,场景倏忽一转,来到了大王寝宫。
又是一片静寂,风阮穿过重重帷幔,听到内殿传来的轻幽笑声。
属于弗彻稚嫩的童声,却带着让人不禁后背生寒的阴诡腔调。
“玄姬,絮果死了,我也该回华朝了。”
“符凉王,他杀了絮果,”弗彻抽出插在符凉王胸腔中的匕首,眸中闪过一丝极冷极阴的笑意,极淡水意在眸中涌动,“他也得死。”
絮果一路护他逃亡来到符凉,不惜承欢于各个男人身下,初时只为管他一顿饱饭,之后她辗转被符凉王看中,然满堂大臣来告此女乃祸国妖姬,不可让她祸乱符凉。
玄姬一身紫袍,漠然看着他的动作,“主上,你想好了么?太子殿下用尽全力救你出来,并非想让你回去复仇。你的父亲母亲只想让你安稳度过余生。”
“以俘虏的身份再回华朝,以华武帝多疑的性子,你会吃尽苦头。”
五岁的弗彻稚嫩的脸与他说出的话有巨大反差,漆黑眼睛里透不进去一丝光亮,“血海深仇不报,在哪都是牢笼。至于苦头么,我本就在苦海,又有何惧?”
风阮看得瞳孔紧紧一缩,她知道他在凡间这一生,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复仇,没想到过程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惨烈百倍。
他自小活在血色烈焰里,在无望苦海中沉浮,絮果已逝,再也无法悟得兰因。
她撕掉身上的隐身符,缓步走到弗彻跟前。
她不清楚如今发生的一切是弗彻小时候的夙愿得偿,还是以前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身上的沉沉迷雾,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从未露出过真实的一面,因此风阮现在依旧疑惑,弗彻为何如此不走寻常路,在掠神阵的梦境都跟常人不同。
风阮蹲在弗彻的面前,眼睛平视着他的,试图望进他灵魂深处,“弗彻,你的执念是为絮果报仇是不是?”
她指向符凉王大睁双眼惨死在脚下的尸体,“你看,他已经被你杀死了,你夙愿已了,该醒来了。”
弗彻看着眼前满脸麻子的黄脸俏郎君,轻轻勾起唇角,奇异诡冷的气息又蒸腾起来,眼眸中忽有黑色雾气弥漫,“我的执念?我的执念可不是絮果啊。”
风阮是真的闹不明白了,他的执念不是絮果,他做梦梦到絮果做什么?
有狰狞的寒意自他身上层层冒出,他忽然对着她笑了笑,嫣红.唇角掀起,露出乳白色尖牙,“待会见。”
......
风阮真的想骂他了。
他的梦境不稳,场景一连生变,这次竟然是自己在南诏的小院子。
站在庭院的台阶前,看得出满庭花卉芳草都被人细致妥帖照顾着,梧桐树下摆放着一张琴案,上面放置着弗彻的六弦桐木琴,几许落花飘零在琴弦上,徒增意境之美。
这是她的小院子,却也不是她的小院子,处处透着灵谲波诡的气息。
小轩窗外栽着一棵剔牙松,风阮靠近窗台,里间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传来。
星月或许被羞红了脸,悄然隐在云层之后,淡淡的盈辉洒在风阮脸上,她忽然定了一定。
这、这娇娇弱弱的哭泣颤音,怎么如此熟悉,竟像是她的?!
里间靡丽的肢体乱撞声响伴随着男人的低哑微嘲笑声一点不落传入风阮耳中,要不是弗彻给她上的黄粉太厚,当真能看到她现在脸上青红交错的模样。
心中忽涌现出难忍的气愤,弗彻这是在梦中......意.淫她?
夏日的晚风潮闷,轩窗本就半掩,风阮闭了闭眼,又睁开,伸手将半开的窗户扯开一些,抬眸看了进去。
地上散乱了一堆衣物,有弗彻的,有她的,风阮定睛一瞧,发现这处梦境中每一件衣物都不是凭空捏造,全部是她曾经穿过的。
视线往上,床榻晃动的有些剧烈,浅蓝色的帷幔中缓缓伸出一只白皙细致的手,试图逃出里间魔障,却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握紧,缓缓拖了回去。
潮热蒸腾的帷幔内,男人将少女困在身下,大手扣紧她的双手,攻势凶悍不容反抗,眉目间却泛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深情,只是双眸被快感激得血红,薄唇逡巡在少女白玉般的脸颊脖颈上。
他粗.喘了一声道:“啧,跑什么?还没完呢。”
属于少女羞恼的声音响起,“你说好今夜只一次!方才、方才都两次了!”
男人口中发出磁性沙哑的喟叹声,似乎是吸吮上了什么东西,浅浅咂弄了一会儿道:“你乖一点,谁让你这么勾人。”
“你无耻!”
“嗯,只对阮阮无耻。”
“禽.兽!”
“嗯,只对阮阮禽.兽。”
又是一阵挣扎乱动混合着靡丽水声,可能被他弄得狠了,少女细弱娇柔哭腔也被男人一并吞入腹中。
风阮再也没眼看,心脏突突跳得剧烈,心中涌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受,难为情、气愤、羞耻以及说不上来的一种怪异感觉。
风阮默了一默,再怎么想将弗彻从梦境中拽出来,也得先等他办完事......
这男人怎么这么烦!
她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不过是再等他一场罢了。
风阮一霎间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无奈地选择坐到了梧桐树下小憩一会儿。
远离了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风阮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她低眸看着案上的桐木琴,眸中深深浅浅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只散发着奶香的小手忽然拽上风阮的衣袖,“哥哥,你在我家做什么?”
风阮侧头看他,瞳孔倏然一缩。
她听到自己干涩迟钝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长得跟弗彻有几分像,尤其是他们都有一双分外漆黑的双眸,“我叫风鲸。哥哥是来找我娘亲和父亲么?那我劝哥哥明日再来哦。”
说罢他看了漆黑的室内一眼,轻咳了一声道:“我父亲可黏人啦,每日都要痴缠我娘亲大半晌。”
风阮手指有些颤,缓缓触上他柔亮的发顶,声音低哑,从未有过的温柔,“风鲸,风鲸。”
她叫着他的名字,心中稀里糊涂泛起了一阵潮意,抬眸看了看漫天星辰,逼退了眼中的水光。
假的,全是假的。
她不能一起沉溺。
风鲸一笑,露出洁白的小虎牙,星月夜里如明珠璀璨,“哥哥早些回吧,明日再来哦。”
风阮手指无意识蜷缩了起来,她想抱抱他,想亲亲他的脸蛋,可她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任由风鲸跳着跑出了她的视野。
苍穹之上万千繁星,早就没有了属于风鲸的那一颗,弗彻为自己编织的美梦让风阮恍然咂摸起一句话。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掠神阵的本质不就是愚了自己的眼睛、心脏,将以往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一点点抹掉,连细枝末节都不留,最后重塑捏造成自己的华胥国么。
因此梦中虚幻,不破不立。
风阮双手轻轻抚上桐木琴,她不会琴,随意用力拨动了一根琴弦,琴弦发出铿然一声。
房内的动静被打断,男人随手披了一件外袍自房内出来,宽肩窄腰悉数暴露在风阮的视线中。
清冷光线照得他肌肤莹润,身上红色挠痕未消,在优美流畅的胸腹部肌理上格外分明又性.感,不同于平时的凌厉狠绝,此刻多了几分妖异魅色。
他大步走到风阮身前,带着余韵未散的□□气息,阴鸷叵测的眸光锁紧坐在梧桐树下的风阮,声音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你是谁?方才听到了多少?”
“弗彻,”风阮仰着头看他,“你该醒了。”
弗彻慢慢的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张满脸黄麻的脸蛋,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瞬间便反应出她是谁。
方才□□被陌生男人窥到的蓬勃怒意一扫而空,他回首看了看漆黑的室内,又看了一眼案前的风阮,瞳孔倏然收缩,修长有力的手指掐住风阮的下颌。
他的眼睛里覆上一层浅浅的黑雾,金光涌动却没有黑雾浓重,低低问道:“啧,两个阮阮?”
第75章 幽冥鬼域(6)
风阮视线落在男人带着点疑惑的脸上, 眸中泛着浅浅的冷意,语调还算平淡,“弗彻,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身在梦中, 该醒过来了。”
弗彻重重眯了眯眸, 挑眉开腔, 用明明带着笑意却是疑问的语气问道:“梦境?”
风阮实在摸不清这男人到底是意识到此处是梦境还是压根陷进去了,她拨开弗彻掐住她下颌的手指,站起身来仰视着看他, “弗彻,风阮在万年前死了, 风鲸也死了,你要在这里自欺欺人多久?”
影落松间, 光线斑驳,她看到男人阴鸷冷傲的面容一寸寸裂开。
房内的“风阮”也穿好了衣服走出来, 朱砂印在少女眉间如晓霞初升,倾城绝美的容颜上还有一层娇媚潮红,她缓步行至弗彻身侧,“弗彻,发生什么事了?”
风阮看着另一个“风阮”的模样, 忽然明白了弗彻的执着是什么, 这里有风阮,有风鲸, 有被打理好的小院子, 处处是温情......
原来他只想要一个家。
万丈迷津,孤苦无以自渡, 遂成一场酣然大梦,他沉溺其中不愿醒。
于她而言,过去事已过去了,心地清净成大道,而弗彻心中的魔障在沧海桑田中逐渐猖獗,他将自己锁在情牢万年不得出。
这场梦境便成为了他的极乐盛宴,她却不能作壁上观。
弗彻转首看向另一个“风阮”,漆黑双眸一寸寸变得更暗,指尖缓缓抚上她的脸蛋,嘴角勾起一抹奇异地笑,“你是我的梦?”
他说罢又看向风阮,嘴角又扯开一抹诡谲弧度,似笑非笑道:“阮阮,那你呢?也是我的梦?”
风阮被他诡异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已经告之弗彻这是一场梦境,然而梦境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坍塌的迹象。
风阮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他是根本没有相信吗?
还是宁愿呆在梦境中不愿意醒过来,所以即便知道这是一场梦境也无所谓?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就难办了。
很难击碎他的心防。
风阮抿抿唇,指着“风阮”,面无表情地道:“弗彻,那不是我。你应该知晓,万年前的风阮不会喜欢你,更加不会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