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呀,小阮为何还在自责呢?”
风阮瞳孔一震,唇|瓣颤抖起来,否认道:“我......我没有。”
“知子莫若父,”创世神手指抚摸着少女的发顶,温柔的动作饱含了一个父亲对孩子最大的温柔,“小阮,我将你带来这里有三个目的。一是我得见见我的女儿,我的小阮出生便没有父亲疼爱,神域那帮老家伙们食古不化,只知晓教导你一些顽固的经书道法,幸而你生性活泼,才没有被他们教成板正的模样。”
创世神和风阮身上的相似之处很明显,很少严肃,都带着点小孩心性。
“第二,便是你的生死劫。我将神力倾注到刑天剑之上,为你破开弑神阵。唯有你来到我身边,以我本源之力,才能完整修复你万年之前陨落之时破碎的神核,神魂,否则任你在后世再行修炼数万年,神魂依旧不稳。”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被自心所囿,困于樊笼不得出。”
“你历神劫,自性得到超脱,却不知不觉陷入另一个困顿的局中。寸火能焚云梦,你自问自心,是否在日日自责?孩子,亲口告诉父神你的心事,勇敢讲出来。”
风阮眸中晶光跳跃,心脏也砰砰作响,神陨归来之后,她一直将自己的怯懦掩藏的很好,可夜深之时,从未有过一场好眠。
她的确在自责。
这自责生了根,在她心中长出一颗繁茂的不死树,她无法摆脱,任由它的枝丫侵蚀她的四经八脉,占据她的每一寸生机。
少女哭了出来,带着委屈与无限的自责,“父神,我自以为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可每夜梦回之时,我看到风灵,看到姜澄泽,看到玄清宗二十多位同门,看到他们哀怨的对我说,若不是认识我,他们便不会下场这样凄惨。是我......如果不是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他们会好好的,我救了苍生,却再也无法把他们带回来......”
创世神拍拍她的后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神的爱无私而广博,自私也怯懦。你害怕行事再度连累伤害到身边的人,处处畏首畏尾不敢做自己。从前的你,孤身纵马,少年风|流,成长的代价不应是变得不再是自己,在你应下你的责任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
“你有你的责任,你的朋友也有他们的责任他们的命数,他们若在世,希望看到的是恣意欢脱的你。敬畏他们的牺牲,就不要作践自己。行于大道,唯施是畏;道存己身,不破不立;先见自己,方见万灵。”
风阮大彻大悟,她把自己桎梏在不见天光的死角,劝解别人的时候处处潇洒,到自己身上便沦为了笼中鸟,池中鱼,困于方寸之地不得出。
创世神说罢,将少女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眸光看向了晕倒在血泊中的弗彻,沉缓开口道:“亡魂会归来,自有渡命人。”
他低眸看着少女的发顶,话语中饱含了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殷切的祝福,“父神爱万灵,但父神更爱小阮。唯愿我儿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神息缓缓消绝。
风阮泪珠如雨洒,叩下膝盖,俯身跪了下去。
再抬头时,少女的眸光再次坚定,她会如父神所愿,鸿鹄展翅,凌云驭海,且行且从容。
赤色大殿四面无声,地面血水蔓延,一路铺陈到风阮脚下。
风阮顺着蜿蜒到脚下的血水看了过去,不尽的鲜血争先恐后自弗彻身体溢出,他晕倒在那里,英俊绝世的容颜上血点若梅花,身下仿佛铺了一匹艳红绸缎,手指以奇异的弧度被冥夷神狠狠弯折,轻勾着刑天剑,濡湿的银袍上浸满血水,靡丽妖异如彼岸之花。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殿中鬼火飘荡不定,颤栗的红恍在少女泛着冷意的雪白脸颊上,绝丽惊人。
她的手指几经撵转,最后悄然握紧,缓步行至弗彻身侧,看着他为救自己落下得艳色血光,慢慢垂下眸光。
须臾,她毫不温柔地用纯白神力卷裹起弗彻周身,另外一手发出的神光冲破殿顶,直达苍穹万顷繁星,穹顶之上白茫神力凌云,荡起簌簌流风,以创世之力再次卷动时空法则,两人消失在幽冥鬼域。
再次落地,仍在弑神阵。
风阮神色冷艳,凝聚神核之力,周身也凝出一片浅白雾气,仰首苍穹之时嘴角勾了抹带着讽意的笑,抬臂挥出无垠白绫,直达阵眼所在。
轰然一声,九重天上空飞云俱散,群星皆振,波及万里的狂风卷动少女身后墨发,四面余烬点点,她立于阵中不动如山。
万点火花四洒,银色斑斓光幕中,风阮一步步走出弑神阵,看到玄姬的身影时,停了一停。
玄姬眸光落到风阮身后晕倒的弗彻身上,又缓缓挪移到风阮脸上,神色淡淡道:“神主际遇不凡。远古诸神传说中从未有一人可以逃出弑神阵。”
她眸光深深看着风阮,继续道:“神主不仅毫发无损出来,还将弑神阵毁于顷刻之间,此等造化世所罕见。”
风阮看了看她,又看向守在不远处的八位长老及那一侧身着鹤纹的白衣青年,道:“司命星君若无事,我便先行告辞。”
她等了一瞬,见玄姬并未多言,抬腿往前走。
玄姬回过身来,提高了音量,“神主,帝君他......”
“死不了。”
白衣青年含笑走到风阮跟前,感知到少女身上强大的威压,惊喜道:“我不过闭关了一千多年,你便已臻神绝之境。快说说,怎么从弑神阵中出来的,我同八位长老在弑神阵外呆了这么些天,用了各种办法,都无法破阵。”
风阮笑道:“问鹤,我出阵你不关心我在阵中如何,先嚷嚷着要我告诉你诀窍,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问鹤自小同风阮一起长大,只是他常年闭关,算是半个竹马,嗜爱各种阵法典籍,坐在松下石旁一啃就是数年,所以风阮时常见不到他。
显然这次是听闻了风阮在九重天被困在弑神阵中一事,急匆匆破关而出,见她不仅无虞还能刺他,更是开怀一笑道:“你可别诬陷好人,我这几日焦头烂额翻遍了所有典籍,你瞧瞧,我漂亮的眼皮子底下是不是一片乌青!”
风阮眉眼弯弯看着他道:“的确是丑了不少。”
问鹤闻言睁大眼睛凑近她,“我丑?!本仙君可是一十二重天宫公认的第一美人!神主大人,你老眼昏花了吧!”
少年少女互相斗嘴的身影渐行渐远,微风吹起他们的仙袍玉带,从背影看,像极了一对璧人。
弗彻收回眸光,又自口中溢出来一大口鲜血。
他躺在弑神阵中央,已经醒了有一会儿,血液还在争先恐后自身体深处涌出,他看着九重天上的群鸟星宿,勉力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紫光游走于他周身,玄姬感知到他的身体情况,眯了眯眼,几乎用着肯定的语气道:“帝君,你为她放出了恶神之力?”
弗彻不答。
玄姬叹息一声道:“也罢。你既愿自吞苦果,我也不拦你。我看经此一遭神主好似依旧对你无感,你欺负她了?”
弗彻这才动了动,他抿了抿唇,忍着蚀骨的疼痛自地上站起,衣衫上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咔嚓一声将被弯折的手指拨正。
“我没控制住怒气,强吻了她。”他说得小心翼翼,“还抱着她睡了一晚。”
玄姬:“......”
她捏了捏眉心道:“帝君,如我所言,假设在女孩子心中的地位,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十八层地狱,以此为爬梯的话,你知道你在哪里么?”
颛孙勘不明所以:“帝君自然身在三十三重天。”
玄姬望着弗彻,一字一顿道:“他连第十八层地狱都爬不上来。”
弗彻指尖燃起金光封住自己正在流血的几处伤口,紧紧抿了抿唇,很认真的问道:“那我要如何到三十三重天?”
玄姬拿出一个册子,“阿彻,我自月老那拿来的《追妻三十六策》。务必好好研读。”
弗彻接过册子,脑海中又不自觉涌上来方才她同那白衣青年一同离去的一幕,眼底金光浮动,漫过一闪而过的杀意,又悄无声息被他掩住。
他控制着自己杀戮的欲|望,舔了舔唇角上的鲜血,“弑神阵一事查的如何?九重天之上是谁要对她不利?”
颛孙勘闻言眸底微荡,施礼道:“帝君恕罪。尚未查出是谁在九重天作乱。不过有蛛丝马迹皆指向一人,只是尚无确凿证据,我等不敢妄下论断。”
弗彻的声音冷厉,“谁?”
“妖皇朝暮。另外,在帝君被困弑神阵之时,九重天君主易位,新任君主鹞鹰族二殿下阎拓。九重天之事具体来龙去脉已上呈帝君案前。”
弗彻声音凉薄,“看来各路妖魔鬼怪都迫不及待登场了。派暗部去查,另外......”
他捏紧手中的《追妻三十六策》,眸光一寸寸变暗,直至浓稠到如同此刻的夜色,与满身的鲜血交织成一幅诡谲修罗图,“我要立刻知晓带她走的那个白衣人是谁。”
第82章 斩断(1)
浮云当空, 万里长空鲲鹏扫飓风,拖长尾划过熠熠神星,甩出一点浩然之气。万载流年里, 守护神星终于发出了堪比创世之时创世神星的耀眼光芒。
不老树的影子被光芒扯得歪斜, 问鹤倒了一杯茶水, 递给翁缪跟前道:“阿爹, 您尝尝, 儿特意自轩辕神山山脚溪畔取的水。水质清澄深广,加以山石藉于翁底,其味更甘。另以清守长老独创的制茶之法所沏, 滋味甚奇!”
翁缪轻抿了一口道:“闻起来倒是茶香逼人。神域溪水自是茶不置口,只是你这茶......的确甚奇。”
“怎么?”
翁缪睨了自家儿子一眼, 又看向风阮道:“神主,你来尝尝。”
风阮笑道:“可别为难我了, 琴棋书画我一样不会,更何况品茶。”
明晃晃的星光映到少女身上, 素色衣衫铺开如卷,绽开散逸之气,瑰丽容颜上眉眼弯弯,在问鹤的逼视下,认命地嘬了一口茶水。
“好苦!”
“问鹤, 你刚才吹嘘了半天, 结果就煮出这副模样?!”
问鹤俊眉一扬,否认道:“不可能!我尝尝!”
他尝了一口, 呸呸好几声, 疑惑道:“怎么回事?我明明是按照清守长老教的步骤来的啊......”
翁缪道:“清守是茶道高手,他的技艺比之寻常茶艺更加考验煮茶人的心性手法, 你自然是不到火候。”
问鹤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棋差很多招了。您等下次儿子定给你煮一杯旷世名茶!”
翁缪冷哼一声,“别贫了,说正事。弑神阵一事查的如何了?”
问鹤闻言敛了眉梢眼角的笑意,正色道:“此事疑点重重。”
“近日来,我调动玄鹤司全司仙者潜入九重天,一共找到两条线索。其一,九重天群鸟星宿皆被不知不觉吸取仙力,唯一人仙力丝毫未损,那便是鹞鹰族二殿下阎拓。更可疑的一点是,他的星宿之力,倒像是不减反增,可九重天人人皆知,这位殿下是个床上好手,床下废物......”
翁缪:“咳——”
问鹤看了风阮一眼,手指蹭了蹭鼻子继续道:“其二,幽冥鬼域的鬼军来去无形,我又派玄鹤司三十六人启用迷迭追踪术追击,直至昨日,发现幽冥鬼军所匿的方向竟是妖界妖皇宫。”
风飞飞自不老树之后出来,脆生生开口道:“妖界?!”
风阮抬手招呼风飞飞过来,探了探他的元灵,语气含笑:“快涅槃了。”
她又对着问鹤道谢:“这一段时间多谢你。剩下的事情让我来查吧。”
问鹤品了一口他那苦涩的茶水,皱着眉头道:“我闭关千年,被老爹蛮横自洞中揪出来,你可得补偿补偿我。”
少年的声音爽朗,“还有一事呢。小阮,你不是交代你那小仙童单析彻查神域中谁是三十三重天的人么,前些日子单析将神域之人底细都敲打了一遍,你猜结果如何?”
风阮神色没什么变化,“如何?”
“啧啧啧,”问鹤将茶盏重重往案上一击,“帝君真是大手笔啊!他可不是你陨落归来后才安排的人,好些人的根基得追溯到一万年前,他算准了的!幸而单析年纪小,面向单纯,那些仙侍们防备心降低了些,只是我感觉,我们摸查得还是不太彻底......毕竟那位的城府,实在是太深,难测啊。”
他看着少女冷凝的眉眼,敛起笑意,一本正经道:“小阮,你如何打算的?就跟他这么一直纠缠下去么?”
他说罢,翁缪、风飞飞的眼睛都不自觉看向了风阮。
五颜六色的格桑花海渺渺如波浪,碎花被微风带起,飘飘摇摇落到案前,风阮伸袖一拂,碎花跌落到脚底。
她站起身来,眸光落在格桑花海一处花朵格外繁茂的位置,坚执微冷的声音被风吹到几人耳中,“我本想着,他疯也好,他求也罢,我不见就是了。如今看来,唯有将前事窖藏,才能灭了他的爱欲嗔念。”
问鹤睁大眼睛:“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阮,你要灭了他?!”
翁缪闻言将手中茶杯丢到问鹤身前,骂了句:“呆!”
......
三十三重天,帝宫。
凉风吹动帷幔,金殿华亮地面上的薄云被吹拢到一处,玄姬紫袍迤逦于地,缓步停于弗彻榻前,对着紧闭双眸坐于榻上的男人施礼。
她转首看着一侧正在施法疗伤的颛孙勘道:“伤势过重,浑身经脉被人断了八成,身体各处的伤口由于是被冥夷神力打中,若无创世本源之力来修复,恐怕得将养数十年才成。”
颛孙勘缓缓收回疗伤的仙法,道:“司命星君的意思是......请神主前来?”
玄姬摇摇头,刚想说话,便被男人沉冷的声音打断。
“不许为这事请她。”
弗彻俊美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下榻行至御座上,沉目看了看这几日的奏折道:“审了两日那妖物仍不肯开口?”
颛孙勘回道:“此妖对妖皇甚是忠心。司刑星君亲自拷打,那妖物咬准了一事不知,因此还未曾自他口中得出什么消息。”
弗彻薄唇溢出一声冷笑,“提过来,朕亲自审。”
很快,两名仙兵压着一个遍体鳞伤全身是血的人走进殿内。
弗彻下御座,俯视着他道:“抬起头来。”
那人抬起头,眸中闪过震惊。
他喊叫起来:“是你!鬼君新妃?!不......你竟然是帝君?!”
弗彻看着雪山鸣,听到他口中“鬼君新妃”这四个字的时候,额筋重重跳了跳。
他面色不善,不欲与雪山鸣多言,“朕耐心不多,你最好如实告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幽冥鬼域鬼军夜袭九重天,布弑神大阵,为何消失之处在你妖皇宫?”
雪山鸣的面貌是有几色妖艳的,但他如今太过落魄,那艳色便被苍白悉数遮了过去。
他眸中一片清澈,闻言使劲摇头道:“要我说多少遍,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把我打残打废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