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野,”宁熙将脸埋进膝盖里,瓮声瓮气地问:“你以前也像那个人一样,一个人喝酒么?”
“嗯。”
“那你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我没醉过。”
“哦。”宁熙继续扯着话题,尽管天边已经显现出曙色,她还是不想回府。
她知道,这次回去后,下一次出府怕就是出阁了。
“你以前一个人喝酒不会闷么?”
“不会。”
“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喝酒?”
仇野摸着刀柄,没有说话。
他这双手沾满鲜血,拿刀的时候又快又准,又稳又狠,可现在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是一把刀,刀没有心。
“仇野,你听到我问的话了么?”
“嗯。”
“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喝酒?”宁熙又问了一遍。
仇野真想堵住宁熙的嘴,要她别问了。
可是仇野知道,若是他不回答,宁熙肯定还要再大声地问一遍。
他的话不多,可宁熙却总是喋喋不休,像因为在家里没人说话,所以都把话跟他说了。
“你能陪我喝酒,我很高兴。”他终于败下阵来,实话实说。
所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得到这个答案,宁熙独自思索着。
那想必,她请仇野喝喜酒,仇野也一定是很高兴的。阿娘很高兴,阿爹很高兴,哥哥小婉很高兴,太子很高兴,仇野也很高兴,只有她不高兴。
云不归以不变的姿势趴在桌上睡了很久,他现在觉得浑身酸痛。可又碍于面子不敢醒,少年人的事,他一个老大叔去瞎掺和些什么?是以,只好把呼噜声打得又大又响。
花会和树分离,人也会和人分离。
“宁熙,你该回去了。”仇野提醒道。
宁熙抬眼望向天边曙色,这才点点头。
“记得来喝喜酒。”临走时宁熙仍旧不忘提起这件事。
仇野刚迈开的脚步忽的一顿,“会记得的,告辞。”
然后,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曙色中。
宁熙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太阳出来了,春桃也推开门进来了,她讶异道:“女郎,你是整宿没睡么?”
宁熙摇摇头,“只是起得早。”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气恼地跺了跺脚,“烂记性,居然忘记跟他请教轻功了!”
春桃:“轻……功?”那是什么东西?不管了,还是先把女郎打发去给夫人请安吧。
前去请安的路上,宁熙越想越觉得后悔,难不成真要请仇野喝喜酒了?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要嫁给太子,不要一辈子都待在深宫,看不到天地的边。
她只说过要请仇野喝喜酒,这喜酒又不一定非得是她跟太子的喜酒。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跟路边的一只狸花猫也能成亲,也能有喜酒。
是以,宁熙下定决心,她要从这里逃出去。
虽然她不会轻功,不能像只小鸟一样飞出去,但她好歹还有一双腿。阿娘既然给了她一双完好无缺的腿,就应该是用来走路的!
她要从上京城出发,一路南下,到江南去!江南的水岂非比上京更柔?江南的月岂非比上京更圆?
宁熙越想越激动,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一时忘记自己腿上还绑着绳子。这条绳子不允许她走得太快,也不允许她步子迈得太大。
所以,绳子绊着她的腿,一不小心,又让她栽了下去。幸好春桃扶着,不然非得摔个狗啃泥。
田嬷嬷端庄地朝她迎面走来,“这绳子已经绑了大半个月,太子妃还学不会走路么?”
宁熙自认倒霉地垂下头,心里却不依不挠道:哼,我本来会走路,绑了这条绳子才变得不会走路的!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总会找机会逃出去,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看见这张讨厌的脸。
作者有话说:
仇野: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心里想喝的喜酒,是我跟你的喜酒?(对手指)
第14章 证明
(我肯定不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清明。
宁熙没找到能逃出去的机会,是以坐在府院中的小亭子里唉声叹气。她很想念能跟仇野出去游玩的日子。若是再不出去,城郊的桃花肯定都谢了。
亭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亭内,宁婉抚琴,宁熙托腮,看着宁婉抚琴。
琴声悠扬,在雨滴拍叶的清脆声中沉浮。
“阿姊为何叹气?”宁婉依旧不紧不慢地弹琴。
“我叹气是因为清明时节,不能出去踏青。哥哥都出去了,我们却只能在府里。”宁熙伸出手指,轻轻在琴弦上一拨,绵长悠扬的琴声便被扰乱了。
宁婉只得坐直身子正视坐在她对面,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阿姊,“我们本来就该待在府内,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否则会让国公府颜面尽失。”
“出去一下就颜面尽失啦,咱们国公府的颜面不至于那么……不值钱吧?”宁熙小声咕哝着。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宁婉开始专注于练琴,因此坐在一旁手里没东西的宁熙就显得更加无聊。
宁熙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无聊,只能去骚扰宁婉。
宁婉实在受不了自己的琴弦被拨来拨去,一副想发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恼道:“阿姊今日怎么不在田嬷嬷那儿顶水碗?”
宁熙抿唇一笑,“这得多亏清明的雨,田嬷嬷染了风寒,暂时管不着我。”
“所以你就恼我来了?”宁婉抚着琴弦说笑道,“等田嬷嬷回来见你这副模样,有你好受的。”
这倒是实话,宁熙只能叹气,她希望自己能赶在田嬷嬷风寒痊愈之前从府里逃出去,到江南去,估计还有机会见到江南雾蒙蒙的烟雨。
“小婉,你真的不想出去么?我们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比如南海啊,雪山啊,大漠啊……”
宁熙越说越激动,宁婉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
“到那些地方去做什么?那里又偏又远,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哼,你好像个不懂江河湖海的呆子。”
“那你是,你是……”宁婉气得脸通红,“你是异想天开的小孩儿!”
宁熙撇撇嘴,“你才小孩儿呢,我及笄了,比你大,是你阿姊。”
就一岁也好意思说……
大家闺秀切不可动怒,宁婉时刻这样要求着自己。是以她抚着琴又恢复平静的语气,“大漠里没有水,风沙又多,会渴死在那里的。”
“那你想不想去江南,江南有水,水还很多。上京一入秋就干燥,干得人脸疼。”
“不去。”
“你只说不去,又没说不想。你前天还在抄写杜牧的江南春,你肯定想去。”
“不能去。”宁婉小声地争辩着,“我们是闺秀,闺秀就该好好待在府里,不然外面会说国公府的闲话,教不好女儿。”
不听不听,宁熙全不听,她受不了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就要出去。
“哼,只要我出得去,就永远都不回来,我才不要嫁给太子。”
她看向宁婉,委屈地噘着小嘴,“太子都有良娣了,我嫁过去就要跟另一个人分享丈夫。然后再过几年,我就只能独自在夜里等候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他无数个女人里选择我。”
“阿姊,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太子殿下呢?他是太子啊……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呀……而且阿姊是太子妃,也就是以后的皇后,定是不会受人苛责。”宁婉被这一番话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宁熙还是堵着气,“我不在乎。”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脆,亭内却安静了。
宁婉不再抚琴,看着亭外的雨,雨落进停外池塘,泛起圈圈涟漪。
池里有鱼,被困在池塘里游不出去,供人观赏。
宁婉指着那鱼道:“我们就跟那池鱼一样,池鱼就算游入江河湖海,周围都是天敌,它也会活不下去。”
“可以的。”宁熙说,“就是可以,我肯定不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少女如此倔强,如此执着,这番模样倒显得比宁婉还要像个妹妹。
两句话说完,周围又只能听见雨声了。
这时游廊处传来噪杂的动静,宁熙唤来小丫鬟仔细一问才得知,原来是雨天路太滑,大公子宁世尧出门时不小心摔折了腿。
“哥哥他如今腿可还好?日后能站起来么?”宁熙关切问道。
小丫鬟说,“大女郎莫要担心,大公子一切都好,只是现在还不能走路,需要静养一月。”
“哦,这样啊。”宁熙放下心来。
她打发小丫鬟离开,自己在亭子里转来转去,走来走去,像是在思考事情。
“哥哥摔折腿了……哥哥摔折腿了……”宁熙一边转一边小声咕哝。
宁婉听不清阿姊在叽叽咕咕自言自语些什么,只好重新静下心抚琴。
没等宁婉弹完一曲,便又被宁熙打断。
宁熙看上去心情不错,一双杏眼比星星还亮。
她说,“小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证明什么?
没等宁婉问出口,便见宁熙冒着小雨跑出去,她连叫都叫不住。
罢了,还是好好待在府里弹琴罢,她这个阿姊,总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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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金恩寺给世尧祈福?”冷夫人看着被雨水淋湿的女儿,微微蹙眉。
“嗯嗯,我会戴上帷帽,在马车上也绝对不会打开轿帘。”宁熙神色认真,语气诚恳。
冷夫人沉默着。
“阿娘?”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显得有些委屈,“蔻儿真的很担心哥哥。”
宁熙微微抬眼,讨好地瞧着母亲的神色。
她之前其实还想问阿娘关于那个白衣故人的事,可阿娘实在太严格了,她不敢问。
“阿娘若是担心,可以让慕姑姑或者刘妈妈陪着蔻儿嘛。”
冷夫人思索半晌,终于说,“蔻儿,你还是先去把衣裳换了罢,就算是担心兄长,你这番模样成何体统?”
冷夫人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女儿去金恩寺祈福。
或者更准确点,冷夫人终于说服了宁老爷答应女儿去金恩寺祈福。
在一个不下雨的大晴天,宁熙坐上了前往金恩寺的马车,马车上同样还坐着刘妈妈。
刘妈妈是看着宁熙长大的,对其十分爱护。
幸好不是慕姑姑,宁熙暗自庆幸,若是慕姑姑,一定会识破她的诡计。
至于哥哥……
好哥哥,虽然我没能去金恩寺亲自为你祈福,但我这个盼望你早点好起来的心却是真诚的。
马车稳稳地开车,宁熙忽然弯腰捂住肚子,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一条线,“刘妈妈,我,我肚子疼。”
刘妈妈立刻关切道:“女郎这是怎么了?”
宁熙说,“可能,可能是月事来了吧,找个地方让我下车,整理下就好了。”
闻言,刘妈妈正色道:“女郎,若是月事,我们就得回府了,而且,女郎身为国公府闺秀,怎么能随便找地方解决这种问题?”
“回府?”宁熙蹭的一下坐直身子,“为什么要回府?”
刘妈妈眨眨眼,“女郎这是不疼了么?”
“不……哎哟,好疼。”宁熙浅浅吸气,虚弱地问,“为什么要回府?”
说起这个,刘妈妈一副得罪了神明的虔诚模样,双手合十在胸口,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继续说,“女人的经血脏污,会冲撞庙里的佛祖,此乃大忌。”
“那金恩寺里装的什么佛,怎么连经血都怕……”
“女郎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打着哈哈,“我想起来了,月事才刚走没多久呢,定是吃坏了肚子,我们还是继续去给哥哥祈福吧。”
“吃坏了肚子也不成,还是得回府!”刘妈妈说着就要去让车夫返程。
“为、为什么呀?”宁熙连忙抱住刘妈妈的手,“哥哥还等着我去祈福呢?我怎么能没到金恩寺就回去?”
“女郎,大家闺秀在外一定要端庄优雅,若是吃坏肚子,在外露出洋相,会有损国公府颜面。那些世家大族,也是不会娶一个不端庄的女子进门的。”
总之,不管怎样,今天都得回府呗。
好不容易出来,下次再想有这种机会,可就难了!
宁熙急得快要哭出来,连忙娇声娇气哀求道:“刘妈妈,我现在肚子不疼啦,应该也不是吃坏肚子,肯定……肯定是我太太太担心哥哥,对,肯定是我太担心哥哥,担心过度,所以才肚子疼的!”
闻言,刘妈妈停下来认真思考,也不再提回府的事。
宁熙见这话有用,又继续说,“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金恩寺了,这样,哥哥的腿会好起来,我也不会肚子疼。”
她闭着眼说完,心里默默给哥哥道歉:对不住了!哥哥你在床有灵,一定会保佑妹妹成功出逃的。
见宁熙一片真心,刘妈妈感动得几乎快要流泪,一边摸着宁熙的手一边感叹道:“女郎年纪轻轻却如此心善,金恩寺的佛祖见了定会感动。虽然大夫说公子的腿伤并无大碍,只需在床上多休息些时日便可痊愈,但有女郎这份善心,相信公子定能好得更快些。”
宁熙也顺着刘妈妈的话哭泣道:“我那可怜的哥哥,腿伤这几日在家不能去学堂不知会消瘦多少。我恨不得能代哥哥受伤。”
——佛祖,方才那句话是蔻儿乱说的,您莫要信了。
终于安抚好刘妈妈,马车继续平稳地行驶着。宁熙有些泄气,这会儿在路上逃不掉,待会儿在金恩寺,一群人看着,就更逃不掉了。
若方才眼角的泪是憋出来的,现在啪嗒啪嗒掉的眼泪却是真情实感。
宁熙鼻头酸软,不禁觉得委屈,难道她当真永远都逃不出去了么?
刘妈妈见她这样心疼地抚摸着她的手,“女郎莫要伤心,公子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嗯,蔻儿知道。”宁熙却哭得更厉害,“蔻儿只是觉得,哥哥的腿太疼了,哥哥真是太可怜了……”
我真是,太可怜了……
宁熙栽进刘妈妈怀里扯着手绢小声啜泣,她其实想嗷嗷大哭,但是不行,闺秀就算哭,也是不能大声哭的。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平稳行驶的马车开始变得颠簸。
宁熙头上的金蝴蝶被摇晃得蝶翅乱颤,她几乎快要坐不稳。
“怎么回事?”刘妈妈扶住宁熙,掀开轿帘问车夫。
车夫声音颤抖着大吼,“是马受惊了!马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