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你可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花无叶好心提醒道,“大哥对一个妓子动了真情,现在刀也拿不动了,人也杀不了了,阁主天天鞭挞他,他也无动于衷,真是好可怜一男人。”
“不会。”仇野说。
春天已经来了,今日又有太阳,太阳照在身上热乎乎的,可是仇野还是冷得像是数九寒冰。他眉眼清冷,在说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这下季棠相信仇野没动真心了。他觉得仇野真是个奇怪的人,大晚上把姑娘约出来竟然不睡觉,反而去夜市看那没意思的花灯。
见仇野又要走,季棠接着提醒,“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也不要变成第二个燕青青。”
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仇野便轻盈地跃起,顺着酒楼,从最底层往上腾飞,几乎是眨眼一瞬,他就到达顶层,打开窗户,进去休息了。
“好轻功,受伤了还飞那么快。”季棠抬眼向上望,阳光将他眼睛刺得飙出泪水。
常年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刺客受不住这般强烈的阳光,所以只抬头看了几眼,季棠便揉着眼睛低头休缓。
眼睛被太阳刺得疼,季棠抹去被阳光刺出的泪水去看花无叶,想跟她讨论用卖药钱买的酒该怎么分,可谁知,一个巴掌重重地在他脸上扇出一声脆响。
“贱人。”花无叶说。
“老娘们儿,你这是做什么?”季棠摸着脸冲花无叶笑。
总有些人很奇怪,被人打了不仅不生气,还要摸着被打的脸笑。
花无叶却是生气了,“我跟小六子一人一剑,能把你捅成马蜂窝。”
小六子就是燕青青,七杀手中排第六。
睚眦阁里的杀手都是孤儿,只有燕青青有阿娘,可惜,燕青青的阿娘是个活死人,每天都需要在价格高昂的药水里泡三个时辰才能继续当一个活死人。是以,燕青青一边杀人赚钱,一边用药水吊着阿娘的性命。
她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杀手,她有顾忌,正因为有顾忌所以在跟人厮杀时不会像仇野一样拼命,她怕自己死后,阿娘没有人照顾。
所以燕青青的剑不快,能杀的人也不多。
但阁主还是收留了她,给她活儿干,让她能赚钱。因为那个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虽然是燕青青的顾忌,但也是她的动力。
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醒不过来,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需要高昂的药水续命,那么燕青青就永远会用她瘦弱的胳膊挥动匕首,帮睚眦阁杀人。
仇漫天是个生意人,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燕青青武功不高,却有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即使她已经不再是个少女,一双眼也秋波流转,惹人生怜。正因这双娇弱的迷人眼,即使知道她有错,人们见了也会忍不住原谅。
是以,她只要用这双眼将男人骗上床,十有八|九就能得手。
季棠看不起燕青青,也嫉妒着燕青青。
看不起是因为燕青青武功低下,嫉妒是因为她的阿娘还有活着。即使她的阿娘是个活死人,她也是个有娘的孩子。
现在,燕青青正把她的阿娘扶坐在轮椅上推出来晒太阳,活死人也需要晒太阳。
见季棠和花无叶怒目相视,燕青青心里着急,手指扯一扯花无叶的衣袖,“花姐,算了吧,我没事的。”
这番语气再配上那双眼睛,实在是我见犹怜。不过落在季棠眼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压根就不吃这套。
得,这白莲花勾完男人还要来勾女人。季棠轻蔑地从鼻子里朝她嗤气,接着吊儿郎当地看向花无叶,“老花,你要这么护着她,就让她请你喝酒好了。”
花无叶爽快道:“好!我还不稀罕你的酒。”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季棠哼唧唧地小声叹气,“看来这睚眦阁真正能被称为刀的,只有小七一个人啊。”
他们这些人都会嫉妒,有贪欲,会愤怒,只有小七,清冷淡漠,无情无欲。
把季棠打发走,花无叶瞧着瑟缩在一旁的燕青青,“你愧疚些什么,干嘛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燕青青支支吾吾地,声音也变得极小,“我只是不想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没别的意思,可三哥总是误解她。
花无叶冷笑,“他不愉快就自己受着,关我什么事。小六子,我渴了,请我喝酒。”
燕青青微微一笑,连忙应下,“我屋里有坛陈年花雕。”
大家都走了,云不归也不知何时像朵云一般被风吹走,院儿里只剩下黄铁衣一个人。
他在七杀手中排第四,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因为经常脱掉上衣在阳光下练刀,所以肌肤被太阳烤炙成蜜色。
现在,院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光着上半身练习刀法。
与另外六个杀手不同,黄铁衣是个很普通的杀手,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功夫,普通的头脑,普通的性格,年纪不小也不老,随便拿一样拎出来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七杀手的排名不是根据武功高低排,而是根据进睚眦阁的先后顺序排。
他不似大哥那般稳重,也不似二哥那般闲云野鹤;他比不上三哥疯癫,也比不上五妹狠辣。他不像六妹有个需要赚钱治疗的病人,也不像小七那么冷心冷情。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普通的杀手杀着普通的人拿着普通的工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为他在杀人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个人,所以睡觉的时候总是不好受。
他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甚至幻想着手里的刀能变成一把锄头。这样,他就可以拿着这把锄头去种地,然后再娶个跟他一样普通的媳妇儿。
只是,这不可能。
从杀手拿起刀杀人的那一刻起,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你只能拔刀,挥刀,收刀,直到你死。
可黄铁衣还心存希望,他开始存钱了。希望自己能存下一笔钱,然后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过平静的日子。
如果小七对三哥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动了真情的话,他也会劝小七这么做。
他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可笑,小七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动心呢?他时常怀疑小七是没有心的。
无心无情跟心狠手辣不同,心狠手辣至少会憎恨,只要会恨,就一定会爱,但无心无情只有冷漠。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下章见面
第11章 指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惊蛰过后,春雷乍动,雨水增多。
一连下了十日的雨,天空仿佛破开一个大洞。
仇野不喜欢下雨,雨水太多会让屋顶的瓦片长出苔藓,夜间踩在上面容易打滑。衣服被雨水打湿后紧贴在皮肤上,会让他出刀的动作变得迟缓。
只有待在屋里的人会喜欢下雨,因为雨水不会淋湿他们的衣裳。
仇野只期盼着雨水赶快停,这样他才能按照约定将宁熙带出去。那总是待在屋里的娇小姐若是在外淋了雨,应该也不会在嘴里吟唱诸如“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诗句了。
现在雨停了,一轮圆月从山下升起,堵住了那个破开的大洞。
仇野坐在屋顶上,静静地望着那栋阁楼里还亮着小灯的屋子,踌躇着该什么时候进去。
风将他的发带与发丝吹拂得缠绕在一起,仇野打开装着烧刀子里酒囊饮一口酒,他眯眼瞧着月亮,心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很少许下承诺,是以,只要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少年凌空跃起,轻盈地翻过几座屋顶,再跳入那扇熟悉的镂空雕花木窗。
刚从窗户翻进去,便见一少女立于窗前。少女一袭鹅黄轻罗衫显得身姿玲珑有致,她头顶戴着帷帽,轻轻撩开白色面纱便露出一张娇憨的容颜。
直鼻梁,樱桃嘴,大眼睛,她雀跃地笑着,一双眼简直比星星还亮。
“仇野,你来啦!”少女说着,像是早早地就等在这里。
“嗯。”仇野轻声应着,将目光移向一边。
热烈的气氛霎时间被这一声清冷的“嗯”给弄得平淡了。
半月未见,两人对彼此似是都有些陌生。宁熙抬手继续撩着面纱,细细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似是比半月前瘦了些,唇色也比之前苍白,只有那双眉眼,依旧清冽冷漠得如高山积雪。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少年手按住腰刀,忽然抬眼。
宁熙被少年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面纱将自己的脸遮住。
“我……我在看你头发上的桃花!”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我方才看你的时候,你明明都未曾抬眼看过我,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难道江湖中的高手,武功已经出神入化到了能在头顶上长眼睛的地步了吗?
仇野抬手往发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宁熙提醒道:“是在右边。”
她取来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铜镜里立刻出现一张戴花少年的俊俏容颜。
三月,上京城的桃花已经盛开了。少年一路踩着屋顶上的瓦片过来,桃花被风吹得高高地,自然就落在他的头发上。
仇野对着镜子取下桃花,桃花小小的,粉嫩的五片花瓣似乎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他看看桃花,再看看少女,若有所思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了,桃树种类繁多,碧桃蟠桃油桃山桃……有的花瓣多,颜色深,有的花瓣少,颜色浅。你头上这朵就是五片花瓣浅粉色的。诗里还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怎么会不好看?”
宁熙像倒豆子似的背了一大串,实际上桃花的种类她只见过府里种的。她好读诗书,可书读了太多又不能行万里路,让她觉得遗憾至极。
她又接着说,“我哥哥说上京城郊的山桃极美,每到这个季节他总会与同窗去哪里踏青饮酒作诗。他与我说了三年,可我却一次都没去看过,因为我出不了府。哼,他肯定是到我跟前炫耀来了。”
“桃之夭夭,”少年看着手心的桃花,他又看看被面纱遮住,俏巧笑倩兮的少女,口中默念,“灼灼其华。”
少女气鼓鼓的,即使隔着面纱也能看到鼓起的脸蛋和噘起的嘴唇。幸亏隔着面纱,否则他就不会看了。
他是刀,一把刀除了杀人怎么会懂得该如何去欣赏一朵桃花呢?
“你既然喜欢这个,那就送你好了。”仇野把手心里的桃花递给宁熙。
“额……哦……嗯,谢谢。”宁熙有些跟不上少年的脑回路了,但还是接过桃花轻声致谢。
莫非是觉得她一直盯着桃花看就是喜欢桃花?可她方才看的明明是……
“这个时令,城郊的山桃已经开了。只是现在夜色已深,看不清桃花的颜色。”宁熙把仇野带来的桃花夹进书页里,看着窗外圆月喃喃自语。
仇野思索半晌道,“城郊的桃林有家酒馆,那里的桃花米酿清甜不辣喉,走吧,请你喝酒。”
“酒!”宁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还没喝过酒呢。”
白如葱削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少年别在腰间的雁翎刀,那刀盘上镶嵌着三颗绿松石,摸起来十分舒服。
宁熙试探性地问:“在江湖上走来走去是不是特别好玩?你是不是能看各地的美景,吃各地的美食,还能喝各地的美酒?”
“不是。”仇野说。
他在江湖上走来走去,只是为了杀各地的人而已。
听到这个回答,宁熙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放弃,依旧笃定地喃喃自语道:“一直待在府里出不去和一直在外回不来我宁愿选择一直在外回不来。江河湖海,定是比闺阁自在。”
“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有酒还行。”仇野说着已经背上宁熙轻盈一跃,随着他们的前进,身后高大巍峨的国公府变得越来越小。
宁熙伏在仇野背上,迎面的风吹开白色的面纱,她看见路边一棵低矮的桃树。这种桃树是会结果的,等时节一到,就会结满香甜的蜜桃。
“那桃花呢?”少女凑到少年耳边问,“你觉得桃花好不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后背的少女传来醉人的香气,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少年身后。
仇野迫不及待地想把背上的少女放下来了,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从城中到城郊的距离是这样漫长。一直这样背着,感觉施展轻功的脚步都会变得沉重。
明明之前扛着一个大男人的尸体横跨三座城池都不会累,现在为何会有呼吸急促的感觉呢?
“你觉得桃花好不好?”怕少年没听清,宁熙又问了一遍。
顿了顿她又说,“你要是没听清,我就要大声再问一遍了!”
“好。”仇野说。
得到答案,宁熙雀跃地又凑近了些,“哪里好?”
“桃花,可以酿酒。”
“唔,那你还真是个酒鬼。”
是的,酒鬼。仇野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可现在酒鬼没喝酒,却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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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桃树,漫山遍野。
朦胧月色下,看不清桃花的颜色,却能闻到桃花的香气。
这个时间点除了赶路的行人和走江湖的浪子,很少有人会在城郊的小酒馆里喝酒。是以,小酒馆外只挂在一个灯光微暗的灯笼。风一吹,烛火便左右摇曳着。
桃花米酿很快端上桌,宁熙给自己斟上一杯。米酿呈粉白色,有些浑浊,但闻着有一股特有的香甜气息。
米酒入喉顺滑回甘,酒香四溢,也不辣喉。春分前后,上京城昼夜温差大,昼热夜凉,这一杯米酒下去,宁熙觉得浑身都变得暖和起来。
“好喝!”少女的面颊泛出一层薄薄的酡红,她端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这时,仇野提醒道,“最多喝三杯。”
“为什么?”
“若是喝到第四杯,你就会开始说胡话了。”
宁熙双手捧着酒杯,若有所思,“我听慕姑姑说,有些会喝酒的人,光看别人喝酒的姿势就知道那个人的酒量如何。你是那种很会喝酒的人么?”
“只是喝酒喝得早而已。”
“喝酒喝得早……早是有多早?”
“我七岁起就开始喝酒了。”
“七岁!”宁熙差点被酒酿呛到,两杯酒下去,她现在的面颊更红。
“为什么年纪那么小就喝酒?”宁熙问。
“因为有六个人一起灌我喝。”
“那六个人可真坏!”宁熙同情地看仇野一眼,“你肯定被他们灌醉了,所以现在才这么会喝酒。”
“不,他们醉了,我没醉。”
“诶?”
宁熙的同情转变成惊讶,她觉得方才的同情显得自己像个呆子。
只见仇野把酒壶高高提起,浑浊的米酿化作一条细长的白线,随着壶嘴落入杯中。浊白的米酿倒满一杯,刚好不会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