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松下一口气,拿开遮脸的手,老老实实问好,“六姐姐,早。”
燕青青叹道:“你真要走?”
宁熙点点头。
两人的沉默显得不远处传来黄狗的吠声更加嘹亮。
“可认得路?”终于,燕青青率先打破沉默。
宁熙点点头,“仇野带我来的时候,我都把路记下了。不是我不谦虚,是我记性真的特别好。”
听着少女颇有些骄傲的语气,燕青青忍俊不禁,“好,你走罢。”
宁熙猛然抬头,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真的?”
“这还能有假?我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朋友,哪有管你去哪儿的道理?”
黑溜溜的杏眼一弯,少女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显得娇憨可爱。
燕青青看着宁熙身后的包裹,又问:“你现在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往哪儿去?”
“我要去江南。”
“为什么是江南?”
“因为诗词大家都往那边去,我现在去,说不定能赶上江南烟雨。欧阳修就在词里写过‘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闻言,燕青青吃吃笑道:“还是那些诗词大家厉害,能把那种湿漉漉凉飕飕的东西写得那么诗情画意。”
常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都不爱下雨,燕青青也一样。
“还有,”燕青青提醒道,“若是从上京到苏杭,坐马车起码要一个半月,你在路上总得看看风景吧,那又得多花一个半月,等那时到江南,已经是梅雨季了,哪还有烟雨?”
“梅雨,梅子黄时雨。”少女的眼睛很亮,仿佛对未来的所有都充满期待。
燕青青无奈地摇摇头,“才没诗里写得那么美呢,雨下得太多,又热又潮,屋里会长蘑菇的。你要是在路上遇到小七,问他喜不喜欢那梅雨,他肯定……”
“他肯定什么?”少女的眼睛更亮了。
可燕青青这时却突然卖起了关子,“你还是自己问他罢!”
“那得有缘才能遇上了。”宁熙小声咕哝。
“会有缘的。”燕青青将手里的一把短剑递过去,“这个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短剑约莫六寸,宁熙将短剑抽开,剑面寒光便映照出少女桃花般的半张脸。
“六姐姐给我短剑做什么?”
“用来防身。”燕青青叹气,“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会很倒霉。”
“有多倒霉?”
“要多倒霉有多倒霉。”
宁熙抿唇想了想,忽的又天真地笑起来,“那我争取不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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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不倒霉,一定会很倒霉。”花无叶躺在院子里的竹板上晒夕阳,她朝燕青青吹了声口哨,“你就这么让一千八百两飞了?”
“你眼里只有一千八百两。”燕青青已经换上夜行服,她今夜有纸签。
这种“清高”的话听得花无叶忍不住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德性,要不我去把那娇气包绑回家,然后让小七把那一千八百两给我?”
“你要是这么做,那把雁翎刀肯定会架在你脖子上。”
“得,清高的人没饭吃,也没钱拿。”
想象着雁翎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花无叶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她继续说:“小六子,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很有钱,然后去南海买座小岛,每天玩十个男人。”
“你现在也能每天玩十个男人,睚眦阁没规定不许勾三搭四,只规定过不准动真心。”
“小六子,你今日怎么一点都不可爱——算了,还是继续不可爱吧,杀人哪能可爱。”
燕青青老实承认,“花姐,我觉得我好像犯错了。”
“哦?你才知道自己放走一千八百两的行为很愚蠢吗?”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小七和宁熙。”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这次纸签上的人不是好解决的货,注意些,别死外边。”
燕青青点点头,“阿娘还需要用药呢,我可不能早死。”
她总是关心所有人,关心着阿娘,关心着睚眦阁的杀手,也关心着才相识不久的宁熙。
可是她杀人。
然而,没办法,她是逃犯,她找不到正经工作,找不到能赚这么多钱的其他不正经工作。
她在想,如果小七真动了心,会不会像大哥一样拿不动刀?宁熙虽然手里拿着短剑,但是身上那么多金银,看上去又那么好骗,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都是她在放宁熙走之前没想过的。她当时只是想让那个小姑娘做自己想做的事。
月夜,下弦月,夜雾朦胧。
宁熙还没开始倒霉,她现在很快乐。
她选了家很不错的客栈,客栈的床也很舒服,她买了笔墨纸砚,伏在桌案旁开始写作。
既然走在路上,那就要把路上的事都记下来。
等把路上所见所闻整理好后,她就写本闲书,写本像《西厢记》一样的禁书,那种越不让人看,人越要偷着看的禁书!
她想,或许自己也会成为第二个徐霞客,于是便提笔在纸页上写道:吾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夜雾更浓,灯芯更短,烛火更暗。
宁熙终于在纸页上画好一朵野花。
“你一共有二十一片花瓣,该叫什么名字呢?”
“要不就叫你……小野?”
宁熙自说自话,逗得自己吃吃笑。她抱着装订成册,大部分还是白纸的书躺在床上,睡意已将她侵袭。
她呓语道:“以后我就要自己闯荡了。”
当然,若是能在路上遇见熟人,那便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江南梅雨季,潮热的屋子,湿漉漉的两个人(……………………)
第23章 倒霉
(越想要去回避的事就越要往他眼睛和耳朵里钻)
镇国公府最近很热闹,因为府中嫡小姐患了天花。
丫鬟小厮东奔西走,忙得气喘吁吁。只有一个丫鬟不忙,她现在正躺在重重帘布后的拔步床上,百无聊赖地等待自己能下床的日子。
这个丫鬟正是春桃,女郎不见了,夫人命她假扮女郎装病。
天花这种病传染性极大,至少田嬷嬷是绝对心有顾忌,不敢来看的。
春桃几乎躺了三天三夜,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平日里睡得比老鼠晚,起得比鸡早,她总嫌自己睡不够,现在能有大把大把时间好好睡觉,却睡不着。
春桃坐起身,忍不住用手揉一揉自己躺得发软的腰。谁知,这时,拔步床的帘布忽然被一层层撩开,帘布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来者是二女郎,宁婉。
于是,春桃看着宁婉,宁婉看着春桃,二人面面相觑,都傻了眼。
冷夫人消息封锁得很迅速,她先是打发刘妈妈回老家,再让慕念安跟着那山匪去接宁熙。是以,宁熙已不在府中这件事只有四个人知道——她、慕念安、刘妈妈、春桃。
当然,春桃听到的版本只是大女郎私自出逃,需要她来顶替,并不知女郎被山匪绑架的消息。
此事绝对不能声张,更不能让宁敬修知道。
冷如梅本以为这件事能在私底下解决干净,可是慕念安回来时却跟她说,“夫人,那山上的山匪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暴尸山野。”
“那蔻儿呢?”
“蔻儿……还没找到。”
冷如梅深吸口气,来回踱步着。她走得很快,脚步细碎而凌乱。
慕念安蹙着眉,似是在思考着些什么,她终于站不住脚了,“夫人,我看过那些山匪身上的刀伤。”
“刀伤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寻常的刀伤都呈柳叶状,中间宽,两头窄,但山匪身上的刀伤却呈长三角状,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但说无妨。”
慕念安踌躇半晌,终于咬咬牙道:“我说长三角状的刀伤,夫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早春已过,府内的春梅日渐凋零。
冷如梅也好似那枯枝上的残梅般被连夜的雨淋掉了精神气,她扶桌缓缓坐到椅子上,眉宇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冬雪,不知此时在思索着些什么。
“夫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冷如梅抬手扶额,示意自己在思考,慕念安见状便不说话了。
现在有两种情况,一是宁熙被另一波人拐跑了,二是宁熙自己趁乱逃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宁婉被一个小个子丫鬟领着进来,小个子丫鬟把人带到后便转身离去。
“春桃都已告诉我了,婉儿,”冷如梅扶额的手缓缓放下,她望向宁婉,“说吧,蔻儿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见母亲严肃的神色,宁婉小心翼翼行礼后才缓缓道:“阿姊之前跟我说过,她要到江南去。”
阿娘很冷静,听到她的话后并没有震怒,只是挥挥手让她回房。
宁婉有些琢磨不透母亲的想法了,她抿唇道:“阿娘放心,我会保守秘密,还请莫要责罚春桃,是我担心阿姊才去看的。也莫要责怪阿姊,阿姊只是……”
“好了婉儿,回房罢。”
闻言,宁婉只好闭嘴。
从母亲屋里出来时,已近黄昏。
渐暖的春风吹到身上让宁婉觉得有些恍惚,她望着如血的晚霞喃喃道:“阿姊,你摸到春江花月夜的江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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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声起,一更。
冷如梅换上一身纯黑的柔软丝袍进了睚眦阁。与此同时,慕念安正手持长剑,骑在马背上朝江南奔去。
有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睚眦阁在上京北门十里外的城郊,周围种植着成片梅花,春梅,绿萼梅,各种种类都有,只是现在时令过去,枝头只有几朵残花了。
眼前这座恢弘的阁楼,算得上是睚眦阁的大本营。
似乎是因为仇漫天提前打过招呼,冷如梅上楼的时候,连一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滚烫的茶水从壶嘴里倾斜而出,刚好七分满。
仇漫天将青花瓷茶杯推到冷如梅桌前,悠悠道:“洞庭碧螺春,宁夫人尝尝吧,宁敬修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崇尚节俭,这种名贵茶肯定都是自己偷着喝,也不会拿出来待客。”
冷如梅没喝茶,只是冷冷道:“我姓冷。”
“十几年未见,都忘记你姓什么了。莫见怪啊,宁夫人。”
冷如梅也懒得绕弯子,她喜欢直入主题,“我女儿是不是在你手里?交出来。”
这话倒让仇漫天看上去有些震惊,“令爱不在府里待着好好绣花,怎会到我这刀光剑影的睚眦阁来?”
“燕山山匪一夜之间暴尸荒野的事阁主应该有所耳闻。”
“嗯,略有耳闻。”
“山匪身上的刀伤呈长三角状,是邱家刀刀法所致,我不来找你,还能去找谁?”
“啊——”仇漫天轻轻出声,将尾音脱得很长,“可是我从未去过燕山,这就很有意思了。”
“邱枫,邱家刀是你邱家独门的刀法,别跟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宁夫人,”仇漫天的声音瞬间冰冷,“别再喊我那个名字,我已不是邱家的人,也不再用邱家的刀。如果你是来叙旧,我可以请你喝茶,如果你是来问罪,那便请回罢。”
冷如梅神色未变,“我只是来讨个结果。”
“结果?你在我这儿恐怕讨不到。”仇漫天轻笑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找一个叫云不归的人,他在我手下帮工,很多事经他的手都处理得令我很满意。”
“云不归?”
“对,他原本叫沈钰,就是那个十八岁考上探花却辞官不做的沈钰。”
仇漫天脸上的笑变得很扭曲,冷如梅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宁夫人还有事么?窗外的天黑成那样,你要是执意留在这里,我难免会想得很下流。”
长睫轻颤,冷如梅只能冷笑,“告辞。”
桌上的茶她一口没喝,利落地转身离去。
等纤细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中,仇漫天透过窗外的月光都再也看不到时,他朝门外大吼一声,“来人啊!去看看你们的七护法到底在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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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野在忙着找地方喝酒,这附近没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现在坐的地方已经是今夜换的第九个酒肆。
酒肆有些简陋,露天,稀稀落落的八仙桌上没坐几个人。
没有人的地方安静,仇野喜欢安静。他一只手按着刀柄,另一只手端着酒杯。
这家店的老板很厚道,酒里居然没有掺水,味道很香醇。以前仇野总是一个人喝酒,现在,他问老板要了两个酒杯,两个酒杯里都倒满酒。
他倒酒的技术很好,只需将酒壶高高提起,微微倾斜,清澈的花雕酒化作一条透明的细线,随着壶嘴落入杯中。刚好满出酒杯一点,不会溢出。
那时他用这种方式给宁熙倒酒的时候,少女黑溜溜的杏眼睁得很圆。
他端起酒杯跟桌上的另一只酒杯碰了碰,杯中的酒就洒出小半。
身后那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再去帮工了!‘希’望下份工作钱能多些。来,干!”
仇野:“……”好吵。
有那么多字不说,偏偏要说这两个。
那只被嘴唇碰过的手又开始发热了,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再打开酒壶,毫不可惜地将酒全倒在手背上。
酒很快开始挥发,带走手背上的热气。
夜雾凄迷,月如钩。
那个喝酒的地方不好,仇野只得再寻。
路上卖货郎拉着被塞得快要溢出来的车吆喝,“新进的金丝蝴蝶发簪,蜀中巧匠打造,世间仅三对!”
远远看去,卖货郎手上的那对金蝴蝶发簪跟宁熙头上的那对几乎一模一样。
仇野剑眉微蹙,凑近去一看。
卖货郎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潜在客人,“公子买一对拿去送姑娘吧!”
仇野往卖货郎手里的金蝴蝶微微一瞥,便神清气爽道:“是赝品,我不买。”
卖货郎不服气,“赝品?!我的东西怎么可能是赝品?!你怎么证明是赝品?!”
仇野才懒得去证明,经常看的东西,自然能一眼辨真伪。
等确定跟宁熙没关系后,仇野用脚尖点了点地,双手张开,整个人便轻松地飞檐走壁,最后稳稳地落在屋顶上。
还是这里安静。
他今夜实在倒霉,越想要去回避的事就越要往他眼睛和耳朵里钻。
作者有话说:
少年,你走的时候很潇洒,但你现在喝酒的样子真的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