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琴音与狂躁的风互不相容。
仇漫天抚着琴想起很多事。
那夜的风很温柔,一点都不喧嚣,月亮也很皎洁,天上繁星闪烁。
是个很美的夜,他身边也坐着个很美的人。
更美的是,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喝酒赏月。
他看着冷如梅,少女的饱满的侧脸因为饮过酒而显得酡红,似是一朵娇艳的桃花。
情不自禁,他慢慢靠过去,嘴唇轻轻吻在少女的唇角上。他心跳得很快,嘴唇明显感觉到少女浑身一僵。
冷如梅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就像是在对付一个淫贼。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离开。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呆呆地凝望着对方。
冷如梅先开口,“我们今晚没出来喝过酒,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完便走了,而他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女越来越小的背影。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夜里的风不再温柔,那轮皎洁的明月也变得暗淡了。
他们三个说好要仗剑天涯路,行侠仗义,不慕名利。
可是,他拿的是刀,冷如梅和云不归拿的却是剑,他跟他们终究不同。
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邱家惨遭龙潭会灭门,邱家刀也被世人误解为邪恶之刀,他要复仇,要洗清邱家刀的冤屈。
凭借这两点,他跟冷如梅和云不归便终将会走向陌路。
那时,三个少年心比天高,考中探花的云不归痛恨官场圆滑,毅然辞官,三个人聚在一起,谋划着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们要解散龙潭会,这个在江湖上黑白通吃的巨大组织。
可是当他真正触碰到龙潭会高层的权力时,少年的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能做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做不到。
权力、金钱、野心、欲望,少年的小小的心被撑得越来越大。
为邱家刀沉冤昭雪又如何?为邱家复完仇又如何?有两个好朋友又如何?他们三个能一直在一起吗?能到四五十岁时还去上京城南斗蛐蛐吗?
不能。
执剑的那两个人会成亲,他们会有家庭,有孩子。而他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孑然一身。
友情,爱情,不过是虚妄,金钱和权力才是永恒。
推翻龙潭会,他做到了。只不过,他没有像个少侠一样事了拂衣去,而是将解散的龙潭会重新聚集,并在其基础上建立了睚眦阁。
他坐上第一把交椅,手握金钱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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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还在狂啸,一位少年破窗而入。
黑衣,黑发,黑眸,苍白的手里,一把漆黑的刀。
“等你很久了。”仇漫天也不抬头,只是看着古琴说。
“放我离开这里。”仇野说。
这时,仇漫天的琴弦断了,发出尖锐难听的声音。
“若我说不呢?”仇漫天这才端正身体,抬眸望向眼前这个清傲的少年。
“那我只好杀了你。”仇野说着,将手里的刀握得更紧。
“小七,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誓言?”
“记得。”
“说来听听?”
仇野没有说,黑白分明眸子死死盯着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你不过是个骗子,既然如此,我曾经的誓言,也没有遵守的必要。”
仇漫天不怒反笑,“这话是谁跟你说的?让我来猜猜,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么?性格倒是跟她母亲很像。”
——“仇漫天,我跟你讲哦,对付骗子,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我们比骗子还会骗人,我们就赢了!”
仇野缄默着。
仇漫天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小七,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很多事。你在为什么铺路吗?”
仇野仍旧只有一句话,“要么放我离开,要么你死。”
直到这时,仇漫天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消失,“先不论你杀不杀得了我,你知道杀死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知道。”
“好!”仇漫天又笑了,他笑着开始鼓掌,“古人诚不欺我,养虎为患,便是如此。”
他一把掀翻面前的檀木几,木几朝仇野砸去,只见刀光一闪,木几便丝滑地被劈成两半。
少年收刀,将刀背在身后,“你想看看邱家刀的第十三刀吗?”
邱家刀法的确总共有十三刀,可第十三刀早已失传。
仇漫天的眉毛皱得很深,他似乎不敢相信地质问:“我分明只教过你十二刀,这第十三刀从何而来?”
“刀术变换,自是从前十二刀变换而来。”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漂浮在半空,而后沉沉落地。
闻言,仇漫天呆愣半晌,忽地开始狂笑。
原是他这些年太过浮躁,终究是丢了邱家的刀,更丢了自己的初心。
“好,”仇漫天早已不再用刀,他拔出一柄乌鞘长剑,剑指少年,“让我来看看,这第十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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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没有半点要停止的迹象,而睚眦阁的灯却在从一楼往上一盏一盏地熄灭。
阁楼内传来横梁被砍断,坍塌的巨响。
终于,阁楼顶层的灯火也全部熄灭了,刀与剑相碰,擦出一道火星,火星溅在帘布上,整个阁楼很快被火光吞噬,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
燕青青站在阁楼外,神色颇为担忧,“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季棠挠挠头,似是也在犹豫。
但云不归却手持折扇,一手挡在二人身前,“有什么好看的?都在这儿好好呆着。”
子时,当阁楼几乎快被烧成废墟时,一个高瘦的少年拖着长刀走出来了。
他一步步往前走,风吹动他凌乱的长发,身后被火光吞噬的高楼一点点坍塌。
当他慢慢走近时,能看清他脸上的血,额上的灰。
仇野用胳膊夹住刀身,将上面猩红的血一点点擦干净,在长刀入鞘时,少年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他败了。”
结果不言而喻。
季棠和燕青青同时松口气,而云不归却凝视着被火舌吞噬的阁楼。
这时,仇野取出一根麻绳,将自己的双手捆住,带血的牙齿使劲咬着绳头,打出一个死结。
打完绳结后,他将双手翻在身后,“带我去见柳清风。”
柳清风是个大夫。
仇野现在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眼尾猩红如血,好像下一刻就要失控开始杀人一样。
季棠咬咬牙,“小七,那就对不住了。”
他说着,抬手用力朝仇野脖颈处一劈,可仇野却还清醒地站在原地。
季棠皱眉搓着手吸气,痛痛痛痛痛!他明明用尽吃奶的力气,骨头都快他娘的断了!这小子怎么他大爷的没反应啊!
“你没吃饭吗?!”仇野盯着季棠,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暴露。
燕青青不由吃了一惊,不,这般狂躁,绝对不是仇野,那个少年一向很孤僻阴郁,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夹着冰片。
难道这么快就开始发作了?
云不归出手迅速,扇柄用力往少年穴上一戳,少年才终于昏睡过去。
“来,老三你背他。”
季棠皱眉,“怎么是我?小七比我高那么多,怎么背啊?”
云不归才不背,他甚至还哼起小曲儿,“我年纪大,没力气,你让小六背也行。反正,拖得越久后果越严重,你要是不想他醒来后把我们都杀了,就赶紧背。”
季棠说不出话了,他只得照做。
临走前,云不归回头看了眼火光喧天的阁楼。
他想起些往事,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反正,承诺你的一百件事做完了,走好。”
第63章 失控
天边出现一道曙色。
上京城郊百里外的小院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层层雾气,穿过窗棂,照在少年蒲扇般的长睫上时, 他轻轻皱着眉头, 缓缓睁开眼睛。
仇野被铁链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椅子又固定在房梁前。他一醒来就开始挣扎,似乎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柳清风取出银针,在针尖抹上用以镇定的药膏, 可当他拿着银针准备刺入少年脖间的血管时, 却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少年挣扎得厉害, 像是只被困在铁笼,用铁链捆绑的狮子。
嘶——柳清风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当时怎么就答应要帮忙了?
他左看看, 右看看, 不由发起火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呆子吗?来个人去固定好他的脑袋,不然我怎么施针啊!”
燕青青扭头看季棠,季棠扭头看云不归, 云不归抬头望天。
被三双眼睛盯着,云不归没来由地心虚, “实不相瞒,我是怕他咬我。”
少年恶狠狠地盯住眼前的四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牙。
云不归打开折扇不停扇风,“老三,要不还是你去吧, 年轻人骨头硬,被咬一下应该也不会碎。”
季棠跳起来, “滚吧你,人是我背回来的,现在该轮到你了!再说了,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燕青青满脸担忧,“柳大哥,小七现在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么?”
柳清风轻嗤一声,“你看他那样像是能认人的吗?你们阁主给他喂太多药了,现在给弄成这样。”
“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蛊。”柳清风接着解释,“那些蛊能将人淬炼成只知道杀人的冷漠兵器,可现在施蛊的人死了,被施蛊的人积压的情绪猛然爆发,冲击灵穴,就会变得像狮子一样狂躁,心里只有残忍的杀戮,若是不快些治好,恐怕是死路一条。”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灵穴就是这里。你们阁主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件完美的刀落到别人手里,所以他死后,肯定也会让刀自毁。”
就在说话间,铁链断了,少年挥舞着断掉的铁链,砸向四人。铁链横扫,弄倒三排晾草药的竹架。
云不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闪开!”
柳清风抱头怒吼,“操,老子的药!”
季棠:“你针上不是有镇定药吗?你扎他呀!”
柳清风:“我靠恁娘嘞,你们也得把他按住我才有机会扎得下去呀!”
木门被砸烂,铁链被少年一圈一圈缠在胳膊上,他一步步走来,如行尸走肉,又如地狱修罗。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音像是一只小手,在少年的衣摆上轻轻一拉,他便顿在原地,不动了。
云不归朝柳清风使眼色,“别愣着呀,扎他!”
柳清风虽不会功夫,但反应迅速,飞快取出三根银针,涂抹上药膏,往失控的少年脖颈处一扎。待三根银针完全扎进去后,药物开始起效,少年才又昏睡过去。
见状,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花无叶又摇了摇铃铛,喃喃道:“原来铃铛是用来做这个的。”
她把系着金铃铛的发带丢给燕青青,“小六子,收好,我去找人。”
“找人?谁?”燕青青仰脸问。
花无叶耸耸肩,“当然是能让小七清醒点的人。”
云不归:“我也去。”
花无叶斜眼看他,“你去做什么?”
云不归笑笑:“去见见故人,顺便帮你打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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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熙在收东西,她总觉得这个该带,那个也该带,最后捣腾出大包小包。
当然她只敢偷偷收,若是让春桃看见,又得多嘴问东问西了,说不定还会让阿娘和慕姑姑知道。
她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床底下,静静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宁熙等得有些担心了。
仇野是说过五姐姐会来找她,但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找她。
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宁熙等得像是朵枯萎的花。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跳得很快,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错,房门被一脚踢开,花无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拽起她的衣袖就将她拖下床,“跟我走。”
弄出这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宁熙赶紧穿衣裳,将藏在床下的包裹挨个拖出来。
趁着这点时间,花无叶叉着腰在屋内环视一圈,骂道:“去他爹的,难怪推不开,里面都给钉死了。你睡觉不闷吗?”
“闷的。”宁熙小声说。
“闷还不拆?”
“不给拆。”
“你家里人有病,这里闷得跟棺材似的。”
宁熙:“……”
花无叶觉得自己快闷得喘不过气了,她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觉得好一些。
“诶,你东西太多了,只准拿一个包裹!你当我是小七啊,背那么多,我飞不动的!”
宁熙看着自己的大包小包,有些脸红,“对不起。”
“别磨叽,快收吧,你家里人要追上来了!”
最后,宁熙只带了几本小册子。衣裳首饰都可以不要,但这几本小册子不能丢。
很奇怪,她们明明在往东跑,府中的家丁却在往西追。
宁熙回头望了眼越来越小的国公府,咬唇道:“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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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熙站在柴门前,门楣上挂着“妙手回春”的牌匾。
她上次来这里时,院内的杏花开得正盛,一枝缀满杏花的花枝伸出墙外。现在,杏花却已经掉光了。
宁熙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仇野在里面么?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花无叶却很漫不经心,“你自己进去看看咯。”
可当宁熙走进院子,正准备推门而入时,花无叶却按住了她的手。
“五姐姐,怎么了?”
“有点吓人,你做好准备。”花无叶说。
宁熙眨眨眼,“莫非,仇野变成老爷爷了?!”
花无叶:“……那倒没有,不过,比变成老头子还要吓人一点。”
宁熙坚定地摇摇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
“真的?”花无叶有些不可置信地挑挑眉,“小七说,你若是觉得害怕,可以直接离开,我呢就费点力气把你带去大漠。那里他都安排好了。”
“我才不会先走。”宁熙倔强地握紧拳头。
“好好,你不会先走。”花无叶敷衍地回应着,“你先别推门。”
她说完,往后退几步,直到退到小院里的杏树后才冲宁熙摆摆手,“你推吧,不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