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迎来旅游季的小高潮,那个厅都没闲着。
高跟鞋穿一天,在馆里接待大批游客。
昨天加班,馆长发了八十块餐补,沈悠宜暗暗说了句“真抠”。
还不够她们在美食街吃顿火锅的。
现下,早晨八点通知她们来进行最后彩排,说是领导也会到场。
结果快到饭点,这群人才姗姗来迟。
那日,老馆长也亲自到场。
底下人议论纷纷,说是这次活动怕是有什么大人物参加。
颁奖流程耗时长,锦棠负责走上台送证书奖章。
博物馆统一发的大红色旗袍,叉开到膝盖上半拳的位置,她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在一群人里亮眼。
手臂和腰侧之间夹住空盘,锦棠听着台上主持人的声音,指尖在盘面轻轻叩响。
十二点整,天光寺的钟鸣响起。
很闷很沉,却又拨云见雾般的穿透力。
闻声,锦棠不由自主地抬眸,往寺塔尖那个方向瞧。
柏油公路上,一辆黑色迈巴赫疾驰而过,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
一如曩昔,这辆车还是路过。
黑色车窗紧闭,前排的江禾瑶探头探脑往博物馆瞅。
“有什么活动吗?”
她就爱凑热闹。
大片红色闯入视线,话筒扩音,主持的人净挑好听的说。
顺着江禾瑶的目光,后排男人微微抬起下巴。
深邃的眼眸触到个清新脱俗的身影。
旗袍好看,颜色也适合她,就是款式不时兴。
几秒后,视线被一片郁郁葱葱遮住,细缝中只有零星点红。
江禾瑶喃喃开口:“我还没去过这边的博物馆呢。”
她每年也就是这个时段才来老洋房,专程给老爷子祝寿。
“过几天让齐肆陪你走一趟。”
“不要,他叽叽喳喳的吵死人了。”江禾瑶蹙眉,想着那位少爷,满眼嫌弃。
“表哥,你陪我去吧,好不好?”
到底是姓江的大小姐,从小在蜜罐泡到大,她很会撒娇。
江少珩挑挑眉,双腿交叠,目光停在后视镜的风景上。
直至短暂风景被两侧的枝叶捂得严实,他才缓缓开口:“那你后天替齐肆去陪老爷子喝茶下棋。”
“别,我可不想去学规矩。”
盘根错节的家族,几世同堂,规矩缠人得要命。
在江家老爷子面前,撒娇不顶用。
车停在喷泉池前,先前几年,老洋房外有处朱门,大红油漆仔仔细细地刷上去,头顶两个金色的大字。
江宅。
后来天光寺翻新,动土惊了这边,择吉日,老爷子让人把这扇朱门移回别院老宅。
蝴蝶楼前,江禾瑶深叹一口气,灰溜溜跟在自己表哥后面。
长廊幽深,江家养了百来号人。
蝴蝶楼后面是处假山,红瓦高墙,十几个人在修闲置的戏台子。
老爷子就爱听些评弹京剧。
过寿这些天,花钱从外面请了国风团的人来演。
穿过走廊,是正后方祠堂。
韩助理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个人,他微微鞠躬,“少爷,禾瑶小姐。”
正衣冠,江少珩似是漫不经心地整理衬衣袖口的褶皱。
“老爷子来了多久?”
韩助理翻过手看了眼腕表,“有一刻钟了,齐小少爷在里面陪着。”
“刚从藏室里拿了副棋,正下着呢。”
点点头,江少珩掀开眼前的帘子。
跨过门槛,扑面而来的香灰味,旁边的江禾瑶捏着鼻子,轻轻咳了两声。
珠帘内,榻上两人对立而坐,旁边的案台上放了冰,散热用的。
门开,带动悬着的珠玉串碰撞,泠泠作响。
齐肆许是输了挺多局,抓耳挠腮地不知道往哪落子。
“半年多了,一点长进也没有。”老人严声开口,手里握了串圆润透亮的白色佛珠。
老爷子信佛。
年纪大了,尤为看重这些。
老洋房这边修了处藏书馆,放置保存多半数都是佛经。
拍案,珠子碰撞木制桌面,声音惊动整个祠堂。
齐肆许是被吓得不轻,没敢吱声。
看样子是又输了。
老爷子气其不争地摇摇头,慢揉着太阳穴。
“禾瑶丫头,你来陪我下两盘。”勾手,那串佛珠的穗在空中摇摇欲坠。
她和齐肆从小长在一块,卧龙凤雏,几乎是不相上下的水平。
被点名的江禾瑶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啊”了声,随即用手指自己的脸,确认道:“我啊?”
已经听过训的齐肆幸灾乐祸地在旁边偷笑。
当事人看向江少珩,企图寻求帮助。
但显而易见,她表哥打算高高挂起。
抱着臂,江少珩熟视无睹地靠在墙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盘面的棋子被收进碗里,闻声,他瞥过去一眼。
偏偏选了那副云子棋。
拨开珠帘,江禾瑶坐在老人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脸乖相。
有点难得的,有来有回坚持了挺久。
她今天运气好。
江禾瑶摸着碗里的黑子,没剩几颗,后一秒,还是败下阵。
“比那小子强多了。”
她提着的一口气这慢慢呼出。
伸手撩着碗里的黑子,江禾瑶得意洋洋地看向齐肆。
老爷子盯着她碗里仅剩的云子,微微蹙眉道:“少了一颗?”
一百八十一,那个都不能缺。
老爷子吩咐旁边的人把棋盘撤下去,“这云子少一颗都不圆满。”
“江爷爷,不过是副棋,丢了也不过就换副新的事。”
说这话的人是江禾瑶。
古香古色的棋室,停在近处的江少珩,始终没作声。
……
五一那日,博物馆门口拉了横幅。
清晨,锦棠去隔壁借了根木簪子,赵倚婷说是男朋友给买的,大好几百的东西。
她把长发挽起来,早早带着沈悠宜去馆门口接待看热闹的旅客。
难得偷闲,沈悠宜啧啧感叹:“之前大多数人就是上山拜拜天光寺里的神仙,哪有来博物馆参观的。”
她们馆长这么宣传,这三天估计得加班。
沈悠宜想到八十块餐补,直摇头。
然而下一秒,就得迎着笑脸接待游客。
旋着扩音器的按钮,一点点放大,人群熙熙攘攘,馆里统一印的宣传手册很快派发完。
上午十点钟,老馆长一众人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为首的人是个陌生面孔。
头发花白,老式中山装凸显威严,轻拄拐棍,手里还握了串宝石佛珠。
阳光倾落,在地面上洒下晶莹的光。
像是私人馆玻璃柜才有的物件,一行人毕恭毕敬叫他“江老”。
应该是大人物。
锦棠的目光没多留,现下,她还有些工作任务。
有钱人始终风风光光,并不稀奇。
彩排那会无实物,现如今,分到她手里的奖章比想象沉。
上台,递盘子,转身退场。
机械式的动作练了一遍遍,耳边,分馆长介绍到新展厅,稿子很熟悉,是她熬夜写的。
站靠在临时支起的棚子里,沈悠宜还在台上颁奖。
炎炎夏日,阳光强得让人眼前发晕。
放在棚下桌面的手机兀然一震,几个小时前她开了静音。
是串挺熟悉的电话号码。
可锦棠没存名字。
拾起手机,她的心跳伴随掌心的震动,越来越快。
抑制不住满心期待,锦棠还是接了。
时隔几天,江少珩来这边送老爷子看展,人群脱节处,锦棠自己站在宣传棚前,亭亭玉立。
松松领带,他这通电话拨的随心。
拉开车门后一秒,她的声音传来,很轻,像虚浮不定地确认。
“江少珩?”
“是我。”
扬扬眉,他步步靠近,最终在红色站台外停住脚步。
顿了顿,锦棠问:“有事吗?”
“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她说不知道。
这不是推辞,这种宣传性质的演讲怎么都得等游客散的差不多才能叫停,她确实估算不出一个准确时间。
微风轻轻,带来徐徐暖意。
江少珩的视线落在她发梢的木簪上,目光沉沉。
“那结束之后,给我打电话。”
“可能会很晚……”锦棠在犹豫,试探性拒绝。
江少珩淡淡“嗯”了一声,“我等你。”
棚底,锦棠感觉烈日要烧进自己心里,燃起场浇不灭的火。
“江少珩。”
“嗯。”
锦棠的指尖在手机后壳上不停地抠着,千言万语,她只问了句:“你在哪?”
“回头。”
她在这两个字中惊慌,风吹动发丝,慢慢朦胧住锦棠的视线。
小心翼翼转身,人声鼎沸中,她别了别耳边碎发。
一个动作,江少珩的声音似乎更清晰几分,磁沉低醇。
响起时,像是撞进夏日的灼热。
“回头就能看到我。”
第9章 聚会
落日熔金,宣传棚前的游客散尽。
老馆长接待贵客去博物馆内主厅转了圈,是赵倚婷负责讲解接待。
锦棠她们跟在后面陪同,听着眼前这些人滔滔不绝,谈霏玉屑。
一边,沈悠宜凑到她耳边,放低声音道:“我觉得倚婷姐根本不用去讲解。”
压根没人听她说话。
总归,这群领导是要插话的。
拢共没来过主厅几次,一知半解也得装得专业。
赵倚婷还不敢反驳,就只能站在文物柜前沉默陪笑。
没来得及换工作服,赵倚婷还是穿的那身旗袍。
大红色更显突出,处于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僵局。
沈悠宜双手合十,默默念着:“幸好馆长没选我去做介绍。”
“看着都尴尬。”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跟着,走走停停。
正厅的空调开得足,单手抱臂,锦棠觉得有些冷。
他们馆内中央有处空地,还原战国时期的硝烟弥漫,鄢郢之战。
长江东下,宗祠寺庙火光一片,场面恢宏。
这算是馆里最精巧的作品。
馆长让那位江老提几个字,挂到自己办公室里。
老人笑着应了声“好”,说是回去写了派人送来。
原先想着只逛主厅,那知道这老爷子兴致来了,要去新馆瞧瞧。
馆长在旁边朝锦棠使眼色。
微微仰头,她从众人旁边绕到最前,高跟鞋的声音有条不紊响起。
她像博物馆里清风明月的存在。
和普普通通的讲解员不同,她的清冷长相就很有历史韵味。
气质适配度尤为高。
轻轻躬身,锦棠手臂微抬,凉凉嗓音响起,“您这边请。”
与主厅截然不同,新馆多是达官贵胄遗留的文物真迹。
事迹小众也偏门,周围人的声音明显降了几倍。
从茶盏到铜镜妆台,史传是那位夫人小姐的物什,她说得很细。
娓娓道来,引着群人从头到尾走个遍。
新馆只对外开了几日,但锦棠的准备很充分。
江老带头鼓掌称赞,掌心那串佛珠左右摇晃,夸馆长的眼光好,会挑人。
馆长颔首谦虚道:“您老谬赞,锦棠不过在博物馆工作了半年。”
众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江老挺惊讶,随后暗暗感叹:“后生可畏啊。”
展厅冷色调的灯落在她的脸侧,讲解完毕,锦棠旋上了腰间扩音器。
眼见着江老一行人往门口方向走。
馆长这才让她们下班。
沈悠宜转了转自己有些僵硬的肩膀,啧啧道:“又是领八十块餐补的一天。”
“今晚回宿舍涮火锅吗?”
一抬眸,看着沈悠宜眼睛里的圆光,她还是摇摇头:“不了。”
她说自己约了朋友。
远处,阮佳叫沈悠宜一起回正厅换衣服。
“那我先走了啊。”
锦棠点头,视线突然触及一道目光,赵倚婷眼底沉沉。
说不上来的敌意。
只依稀觉得不太友好。
……
锦棠把簪子卸下来装好,换了身蓝白色长裙。
门外,华灯初上,天色昏沉。
晚风带着股凉意,从山间徐徐吹过,她的发丝被撩起,模糊视野。
她冰凉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停了很久,视线定格,清清嗓,拨通后靠近耳边。
馆前,排排路灯将人影拉长。
旅游季人来人往,上午切断那通电话后,她没再见过江少珩。
等待接听的每一秒缓慢清晰,单手拎着包,锦棠微微垂着头。
脚下踩着残影和轻柔月光。
路边,那辆连牌迈巴赫从枕山栖谷般的地界驶到她眼前,缓缓熄火。
后排车窗降下,只看得见江少珩的侧脸,清隽缱绻,薄唇轻启:“上来。”
这是锦棠第三次坐上这辆车。
冷气充溢,和门外截然两个天地。
相反方向,似乎是要往山脚走。
她始终没有升起车窗,企图在晚来风里寻找些清醒。
“我们要去哪?”她扭过头问,发丝吹到眼前。
“斯里兰卡。”
锦棠默声,她在想象怎么踏进那样的场所,会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像第一次。
至少,别成为那么突兀的存在。
挑挑眉,江少珩问她:“会打牌吗?”
目光不移,看着她摇摇头。
锦棠不怎么玩牌,大学那会,周末倒是和同学去推过几次麻将,她不太会玩,运气也不行。
“没事,我教你。”
蜿蜒公路,一驶离葱蔚洇润的天光寺景区,继而拐进雅致公馆。
门外,散尾葵随风摆动。
车灯照亮前方,这牌号就是斯里兰卡的钥匙。
高台厚榭,月色浓浓。
锦棠双手交叠,攀在窗边沿,让这场纸醉金迷肆意闯进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