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笑容挂在她的脸上,却只让人觉得冷峭。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家的长女,崔嘉若。
崔嘉若走到她面前,“江大人怎么说也是陛下亲点的状元,三殿下总要顾念陛下的颜面吧。”
江大人……果然,也只有新科士子,才能碍于尚无官职,自称草民了。
不过,这言下之意,便是要把这欺负人的罪名扣到她头上了。
果然,她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顿时更为不善,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私语声。
梓萱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柳如玉,她们还真不愧是一丘之貉,连陷害人的手法都低端得如此相同。
“我们很熟吗?”她皮笑肉不笑道。
对面显然一愣,大概没料到她竟会是这个反应。
而不等对面反应过来,梓萱接着道:“我与江大人一见如故,所以把披风送给她,现在要一起去我的寝宫叙旧,崔大人也一起吗?”
如果她猜的不错,这就是她表妹的表姐——崔嘉若了。
崔嘉若面笑容未变,眼底却陡然添了三分冷意。。
她以扇掩面,眉心微垂,道:“江大人虽然出身寒微,三公主又何必这般苦苦相逼?”
这是说她要硬拐人了。
梓萱托腮看她,“崔大人的意思是要一起来了,”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兰辛,摆驾。”
“三公主还是这般目中无人吗!”柳如玉尖声道。
梓萱蹙眉,刚要开口,一阵剧烈的嗽声忽然从她背后响起。
她背脊猛地一直,秦铮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三公主纵然脾气再好,也不该容忍外朝臣子这般以下犯上。”
他这番话说得极慢,语气虽然孱弱,却又字字掷地有声。
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如玉面色一变。
“几天前柳小姐便在城南折毁救济给黎民的农具,”秦铮又咳了两声,“今日又在御花园高声顶撞当朝公主,原是秦某误会了,柳小姐岂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人,实是一贯地骄纵自满,目中无人罢了。”
“你!”柳如玉抬手一指。
兰辛立刻上前:“放肆!少君也是你能指摘的吗!”
崔嘉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目光又落在秦铮身上,她放下柳如玉的手,微微含笑“少君这是哪里话,怎能凭一面之词就血口喷人呢?”
“凭一面之词血口喷人的,”梓萱微笑,“不是崔大人吗?
“我们少君说的事可是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崔大人说的事,又有谁看见了呢?”
周围的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原本散在远处的人也渐渐向她们方向聚拢过来,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言干涉。
就好像她们都在等一个结果,再根据结果决定自己要如何出头。
梓萱垂下眼,江大人……状元,想来这就是江龄了,事情闹大了对崔嘉若有没有好处他不知道,但对江龄定然没有任何好处。
为今之计,还是迅速脱身才是。
恰在此时,她旁边的秦铮又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竟是比前番更加剧烈,仿佛有天地立变之势。
恒安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扶住他,“公子!”
周围的人也是一惊,谁都知道青塬来和亲的太子是个病秧子,可也没想到竟然病成这样……
而偏偏这个病秧子,不仅得三公主宠爱,还是两国交好的使臣……若是这番有个差池……
一旁看他咳得昏天黑地的梓萱不由对他的演技叹为观止,可还没等她搭上他的戏,崔嘉若竟然先发制人,无比善解人意道:“近来天气越发燥热,想来秦少君也多有不适——还该回公主寝殿多歇着的是。”
说着,还十分体贴地让人给他们让出路来。
周围的人却仿佛忽然找到存在感一般,一时间,竟没有人听从她的意思,反而蜂拥而上,纷纷向梓萱表达她们的关心。
兰辛立刻指挥人礼貌地将众人拦在了外围,侍从们上前搀住秦铮,扶着他向凝晖宫走去。
临走前,梓萱回头一望,崔嘉若正摇着扇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也不以为怵,那眼底的意思清晰得分明。
黄萱萱,我们来日方长。
***
寝殿里,朱音正抱着拂尘立在香炉边,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朱公公。”梓萱连忙迎上去。
“殿下无事便好,”朱音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开口道,“官服奴才已经都带来了,陛下还有吩咐要我去办,便不久留了。”
梓萱连忙让兰辛代她送朱公公离开,又再三道谢。
朱音抱着拂尘怜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只在经过秦铮时脚步微不可见地一顿。
而秦铮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连头都没抬,仿佛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朱音抬脚离开。
兰辛立刻指挥人关闭门窗,又安排人守在殿外。
“江大人,”梓萱把官服交给江龄,“我们都守在外面,就请你去里面更衣吧。”
江龄低头接过,却一时没有动作。
“江大人?”
“三殿下……”江龄忽然抬起头来,煞白的脸上却一丝血色都无,眼眶更是红得出奇。
梓萱一惊,“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要不要宣太医?兰辛——”
江龄连忙止住他,眼底的光闪闪烁烁,是她紧咬牙关才没有落下来。
“是臣……不配殿下如此相待……”
她眼底比感激更浓的是愧疚。
梓萱却骤然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她们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还是快些去换好衣服吧,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是。”她仿佛还要再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捧着官服向屏风后走去。
送走了江龄,梓萱安心地靠回椅背上,正要趁机吃块点心,一扭头,却正撞上秦铮的眼睛。
他仿佛已经观察她许久了。
梓萱捏着点心的手一顿,他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即便被发现了也没有半点尴尬。
她缓缓将点心塞进嘴里,就听见他少见地开门见山道:“你们今年点的状元,稳重有余,锐气不足。”
梓萱皱眉,关注点却不在内容上。
“秦铮,你今天怎么……那么爱管闲事?”
秦铮捧起茶碗,“我不管,你今天是不是就打算直接以权压人,逼崔嘉若放过江龄?”
不幸被他言中的梓萱摸了摸鼻子,明明当时想到这一步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被他说出来,却总有种莫名的心虚……
她本能地开始没话找话:“你今天说了好多字。”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秦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总不能看着三殿下把前几日在城南积攒的名声一朝尽散。”
“……”
她就说,秦铮怎么会无缘无故帮她……但她还是第一次感他的情。
“看不出来你那么能屈能伸啊。”她与他玩笑道。
他凉凉地看她一眼,幽幽道:“我娶了你,还不算能屈能伸吗?”
“……”
梓萱咬牙切齿,恨不得给他一下子,但她忍住了。
“不,”她回以同款微笑,“严格来说,是我娶了你。”
***
然后,秦铮就再没搭理过她。
空气都沉浸在不尴不尬的沉默里。
唯一幸运的是,这份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江龄从屏风后走出,再度向她和秦铮行礼。
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只有眼底还剩一点暗红。
梓萱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满不在意地对她笑笑:“走吧,再晚估计母君就要来催了。”
江龄颔首。
几人起身,兰辛推着梓萱向门外走去,侍女的手刚刚放到门上,江龄忽然在她背后道:“臣不配殿下如此相待。”
她说得比前一次还要肯定。
梓萱回过头,江龄的眼睛明亮而坚定,“臣以后一定会学的勇敢一点。”
她心里忽然一暖,眼前的人本就生得唇红齿白,秀丽乖巧,如今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更让人心底生出柔软来。
梓萱噗嗤一笑,抬手就要去捏她瓷娃娃般的脸,半道想起什么,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好啊好啊,回头我们一起学骑马。”
她此言一出,江龄的脸上立马就勇敢不起来了。
梓萱好心情地摇摇她的袖子,“我们走吧。”
她没有看到,秦铮迅速从她手上滑过的目光。
***
宫门外,女皇的仪仗已经一字排开。
浩浩荡荡地队伍,无论站在哪里,都看不到头尾。
梓萱与江龄告别,被兰辛推着上了马车。
秦铮依旧没有理她,她也乐得清静,自然不会主动开口。
一路无话,马车很快在临江河畔停下。
河风清越,拂动宽大的衣袖,兰辛替她又加了一件披风。
不远处是足有三丈高的临江台,台上白绸招展,百官齐列。
昔日祭台上的记忆陡然袭上心头,梓萱本能地有些发憷。
秦铮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代替兰辛扶住了她的轮椅。
“放心,这次,你不是一个人。”
她心底一动,就听见秦铮云淡风轻的后半句:“半个桃源都陪着你呢。”
“……”
她真是谢谢他啊。
***
号角响起,礼官唱和。
“陛下驾到——”
无论是高台至少还是高台之下,皇室宗亲,百官贵族,遽然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黄青曼便搭着魏溯的手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梓萱跪在前排靠右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等女皇走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
鲁迅先生误我,封建礼教岂止吃人,它还折磨人。
黄青曼在凤椅上落座,礼官唱喏:“起——”
梓萱借着袖子揉了揉已经麻木的修改,在兰辛的帮助下缓缓起身。
礼官上前,打开手中的诏书,念起祷词。
梓萱一愣,才发现,那个白衣翩然的礼官,不是别人,竟是沈约!
从桃源的社会属性来说,她以为礼官即便不是个白发皤然的重臣,也至少得是个女的。
可她没想到,女皇竟然点了沈约。
莫非是对婚约一事的补偿?
坐在她旁边的黄莹莹却显然根本不关心这茬,她趁着没人注意,伸出早就按捺不住的手捏了捏她的脸,“我听说你在御花园下了姓崔的面子,干得漂亮!”
梓萱回神,却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啊?”
“怎么精神恍惚的——”黄莹莹摇头感叹,“难道那种药也有后遗症?”
梓萱奇怪地看她一眼,陡然反应过来后,不禁向后退了退,表示不想和她说话。
奈何黄莹莹想和她说话,“不行便让胡太医给你看看。”
“……”
“不过,”黄莹莹竟然自己转了话题,“城南的事我也听说了,听大哥说母君要赏个人给你呢。”
梓萱一愣,“啊?”
“咳咳。”秦铮突然咳了两声。
梓萱立刻噤声,黄莹莹眼神顿时都坎坷起来。
恰在此时,沈约也刚刚好念完了最后两个字。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得肃穆。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连梓萱都重新抬了头。
沈约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即便是在这样庄重的时刻,也和昔日他来公主府探病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河风迎面而来,旌旗招展,高台上视野开过,远远地便能望见河岸两边都是围观的百姓。
接下来,将由储君向天告祭,再鸣放鞭炮,龙舟会便正式开始了。
沈约躬身退后半步,一旁一身明黄圆领袍的毓莘走上前。
梓萱第一次见她穿的这么正式,这哪里还是那个不经人事的十三岁少女,已经俨然一副储君的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对岸的靶子旁站着层层把守的御林军,而御林军之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热情百姓。
这个动作,黄毓莘做了三年,从未出过差错。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刺目的阳光落在梓萱的脸上,她眯了眯眼。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接着,对面仿佛有官员直接站了起来!
梓萱睁开眼,滚滚的浪涛中,迅速吞没了那支嵌着白羽的箭矢。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好啊,小可爱们!
第29章 修罗场
四周安静得仿佛天地都没了。
空气已经被凝固,只有那支箭,随着江水的流动,不断出现在台下围观的百姓眼中,一次次地提醒着所有人刚才那个重大失误。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的声音终于渐渐大了起来,从交头接耳的低声细语到大呼小叫的高声议论。
而台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梓萱低着头,这沉默仿佛有杀/死人的力量。
可这事儿根本就没在她的小说里发生过……
这也就算了,钦天监和礼部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打圆场呢……
再这样下去,大家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能了啊……
恰在此时,终于有人挺身而出。
那个人从她身后走出,挺拔的背影遮住了她的视线。
他在万人之中走到漩涡的中央。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秦铮!
不是钦天监也不是礼部,甚至不是桃源人,而是她名义的上的夫君,表妹的姐夫。
“启禀女皇,”秦铮躬身向上一礼,“上天下怜,念社稷苍生,才竟赐如此仁慈宽悯之储君。太女仁爱,不忍伤及风中雏鸟,才至箭矢沉水,实乃桃源之幸。”
他的声音清越,如同山间落雪,谷底清风。
梓萱竟然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话。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
接着,又陡然转向她。
梓萱只能装瞎。
日光落在秦铮肩上,让他整个人都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她这才发现,这个人今天竟然还破天荒穿了件白衣,台上河风清扬,他衣袖当风,飘然独立,更衬得他宛如谪仙下降。
“铮不才,斗胆替太女挽弓。”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直接明目张胆地带了讽刺。
梓萱继续装瞎。
女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