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那本只看了三行的书被他按到案上,秦铮垂下眼,面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任谁来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眼底却悄然凝起骇浪——
小猫急了也是会挠人的啊,他抿唇一笑,她已经懂怎么诛他的心了。
***
兰辛推着梓萱穿过后园的廊桥,却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停在了碧波池的荷花亭。
早有侍女备好了茶点,兰辛将盘子端到梓萱面前,梓萱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芙蓉糕。
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那不是芙蓉糕,而是秦铮本人一般。
兰辛替她斟茶,“少君又气您了?”
梓萱重重点头,然后煞有介事道:“他大概想着要是能把我气死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下家了。”
兰辛奇怪地看她一眼,“按制,少君要为您守孝三年呢。”
“三年?”梓萱冷笑一声,“那我估计三年后,他孩子都比我坟头的草高了!”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有侍女捧着托盘走到亭外,刚好踩着她的话走进亭内,托盘中是一盘干净饱满的莲子。
“殿下,”她屈膝对她一福,脸上的表情却颇有些慷慨赴死的凛然,“……少君差人送莲子给殿下,祛火降燥,平心顺气。”
翠绿的莲子如同清晨滑过荷叶的露珠,梓萱却只想用这个砸死秦铮。
良久,她憋出一声冷笑,“兰辛,你去把上次魏公公送来,秦铮抄的《男则》裱起来,给我挂在他每天晚上躺的那个软榻的前面!”
小侍女还在下方瑟瑟发抖。
兰辛却老怀大慰:“殿下,您终于支棱起来了!”
她狠狠咬下一口芙蓉糕,一挥手,小侍女立刻逃也似的跑走了。
然而,她刚一走,兰辛便接着道:“您告诉少君,沈大人要来指导您习字的事了吗?”
“……”梓萱咬住芙蓉糕的动作一顿。
咀嚼的动越来越慢,梓萱扶额,“……他什么时候来?”
“明儿过了未时(下午一点)便来。”
亭内凉风习习,亭外,远处的荷花枝头上,恰有蜻蜓落下。
“那你说……”梓萱满眼沉痛,“让沈约告诉他怎么样?”
“殿下,请允许奴婢收回刚才的话。”
“……”
***
夕阳渐渐远去,夜幕悄然降临。
松膳厅旁,立着从荷风四面亭归来后,便一直扶着柱子练习走路的梓萱。
“殿下走了这一下午,消气没有?”兰辛替她斟了一杯茶。
“没有,”她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毫不犹豫道,“今晚吃什么?”
兰辛也十分上道,“夏日燥热,石青亲自下厨,要为殿下做几道开胃的小菜。”
梓萱一惊,“他怎么……”还上瘾了?
但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饺子的美妙味道,只是一瞬间,她又改口道:“那他做的啥?”
兰辛微微一笑,扶着她坐回轮椅,推着她进入松膳厅。
“殿下不妨亲自看看?”
碗筷都已经摆放整齐,桌上是按照她的要求精简后的饮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芙蓉鸡片,荷花鸭,百花豆腐,百合羹。
接过兰辛递来的筷子,梓萱先夹了一块豆腐。
白嫩爽滑的豆腐上盘着一个脆嫩的虾仁,宛如游龙卧云。
一口下去,豆腐入口即化,虾仁嫩滑柔软,顿时唇齿留香。
“兰辛,”梓萱忽然郑重道,“不然你再问问他,真的不打算转行当厨子吗?”
然而,回答她的却不是兰辛。
“殿下若是喜欢,石青以后天天为殿下准备。”
不知何时,一身蓝衣的少年,竟然走到了八仙桌旁,正殷殷地看着她。
少年眉眼干净,气质温和,即便秦铮说他比她还大上两岁,但他站在那里,却自然而然地让人生出保护欲来。
许是因为加上她前世的年纪,比他还要大个五六岁吧。
“这……恐怕不好,”她放下筷子,侧身笑着看他,“我府里人虽不多,可都是各司其职的,做一份工领一份钱。你总不能平白抢了我厨子的工作。”
少年脸一红,立刻辩白道:“小的不需要殿下的酬劳,石青只是希望,殿下每天都能开心。”
……这样柔软的话从一个唇红齿白,眉目姣好,还跟沈约有七分像的人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她忽然有些理解那些昏君了……
色令智昏啊。
迅速拉回理智,她拖着下巴,示意他放松,“你这是扰乱市场秩序啊——压低猪价恶意竞争,当代卷王就是你啊。
“我的厨子会恨你的。”她故意玩笑道。
他眼中却只有认真,“殿下也会恨我吗?”
少年柔和的面庞在烛火的烘托下无端生出三分缱绻来,灯火就在他身后侧方,无论是角度还是位置,都刚刚好。
梓萱敛了笑容,“我只恨伤害我家人的人。”
他袖中的手仿佛抖了抖,指尖一松,衣袂遽然滑落。
手背上的伤痕一闪而过,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迅速背过手去,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怀忐忑的看着她。
仿佛她会因此责怪他一般。
原来在毓莘眼里,她是喜欢这种调调的吗……
深吸一口气,她忽然道:“你喜欢做菜吗?”
他显然一愣,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只要是能让殿下展颜的事,小的便都喜欢。”
“这话是内务府教你的?”
石青面色一变,便要跪下。
她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衣袖滑落,手上的伤痕也瞬间展露无余。
“我不是责怪你,是关心你。
“石青,你很有做菜的天赋,如果你恰巧也很喜欢,拜师也好,自学也罢,就全身心地去做好,那样。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她的目光在他手上大小不一的烫伤和刀口上滑过,“都是值得的。
“但是,”她话锋一转,“以我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来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哪怕是工作也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他如蝶翼般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殿下是嫌弃奴吗?”
他抬起眼来,眼底第一次现出了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复杂。
这复杂还掩着三分自嘲和悲凉,以及十分微妙的坚持。
“不是,”梓萱声音一肃,“我只是提前告诉你,这条路走不通。”
他的掌心一颤,梓萱却没有松开他的手,“你还那么年轻,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别把路走的那么窄。”
“殿——”
“咚咚——”
折扇敲在门框上的声音猝然响起。
梓萱一凛,缓缓侧过头。
站在门边的秦铮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似乎秦某,每次都来得不是时候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一瞥,正好落在她握着石青的手上。
第32章 秦铮,
他的目光显然十分不善。
梓萱有些僵硬地看着他,却没有放开石青的手。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兰辛看向她的目光顷刻间满含尊敬。
秦铮微微一笑,“为了气我今天没跟你坐?”
“……”
为什么一句恶心人的话也能被他说的这么诡异……
梓萱尽量无视他刀子一般的目光,转头看向石青,却是意有所指:“我不会对任何一个谋算我感情的人动心,更不会跟一个我不动心的人发生进一步关系。”
秦铮挑眉。
梓萱继续循循善诱:“你回去好好想想,要是愿意干厨子的话,我给你三倍薪,带年假,还包结婚,婚假半月!”
石青眼底的光却陡然闪烁起来,“殿下是要赶奴走?”
仿佛下一刻,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梓萱沉默良久,松开他的手,意味深长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秦铮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三公主,”恒安脱口而出,“混淆皇室血脉可是大罪!”
兰辛横眉冷对:“在桃源,只有公主是皇室。”
“……你!”恒安满腹委屈,却只能悻悻罢手。
梓萱拍拍石青的肩膀,“回去吧,想好了随时都可以来跟我说——干满三年,我就帮你把奴籍消了,五年,卖身契还你,你就自由了。”
自由——他眼底光猝然动了一下,却旋即归为讽刺,梓萱一愣,可不等她看清,他已经低下了头,又是那副温顺的模样。
“是,小的告退。”
待走到秦铮旁边时,他又忽然转过头来,“殿下。”
“嗯?”
他抬眼看向她,
“若奴不应,以后还能为殿下准备膳食吗?”
梓萱愣了愣,没想到他是问这个,“当然。”
他再次对她躬身行礼,而后,起身离开。
秦铮冷眼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眼见他走下台阶,渐渐走远,他有些漫不经心道:“黄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是真的看上你了呢?”
从石青离开起便高度戒备的梓萱一呆,而秦铮正好转过眼来看向她。
“……你认真的吗,我除了公主这个身份外,根本一无是处吧。”
秦铮睇她一眼,“容貌和金钱,已经足以令大多数人心旌动摇了。”
她有些惊讶,“你竟然觉得我好看?”
秦铮面不改色道:“大概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哭笑不得,“你最近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向她走来。
越来越不要脸了……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慧眼识英才啊!”
直到此时,他的眼底才真的有了笑意,他在她旁边坐下,“黄萱,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现实。”
梓萱重新夹起一块豆腐,“秦铮,你不是那么不坚定的人吧。”
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复。
梓萱顿时味同嚼蜡,缓缓咽下豆腐,她有些心虚地觑他,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
“黄萱,”他眼底的光有些寒凉,“你真是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人啊。”
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只怕有些人求的,是要我死。”
***
空气里顿时一静。
秦铮不怒反笑。
梓萱瞬间毛骨悚然。
然而,偏偏谁都没有开口。
秦铮深深看她一眼,就在她怀疑他真的要掐死她的时候,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梓萱顿时松了一口气,如同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倒在桌上。
兰辛看她的眼神已经毫无尊敬,“殿下,门还开着,大家都看着呢。”
“……”
***
晚上回到房间,秦铮还没有回来。
到她熄灯睡觉时,秦铮还是没有回来。
梓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铮大概在跟她冷战。
天下竟然还会有这等好事。
她闭上眼睛,很快睡去。
第二天,屋子里依旧只有她自己。
梓萱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啊,她闭上眼睛,决定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兰辛突然进来,一把把她从床上薅了起来。
“殿下别睡了,江大人已经到书房了。”
她还睁着朦胧的睡眼,“……啊?”
“您忘了,”兰辛一脸了然,一边迅速给她套上衣裳,“陛下旨意,江大人是来给您当副手的。”
“……现在人事调动都这么高效吗?”
兰辛单手给她挽了个发髻,插上两根簪环,“吏部的文件还没下来,江大人是提前上岗。”
“这么积极的吗……”
“大概这就是状元的觉悟吧。”
“……”
蕊珠进来给她上妆,兰辛给她喂了两口点心。
半炷香后,兰辛拍拍手,大功告成。
梓萱被妥善地放到轮椅上,迅速被发配到了书房。
书房的门甫一推开,里面正伏案看书的江龄立刻抬起头来。
一见是她,江龄连忙起身,“殿下。”
梓萱止住她行礼的动作,“江大人无需多礼。”
“扰了殿下休息,实在不该。”
“哪里的话,”她话尾一顿,一眼便看见了案上足有墙高的各类文书,“……这,你……”
“这是城南流民的卷宗和相关土地,私塾,赋税管理条例。”江龄立刻贴心道。
”你……”梓萱看她的眼神陡然复杂其阿里,“昨天半天就全看完了?
江龄微微低下头,“臣惭愧,还有晚上。”
“……”
“陛下委重任予臣,更蒙三殿下恩眷,臣唯有肝脑涂地,死生以报!”
“那你……用早膳了吗?”
江龄点头,而肠胃蠕动的声音几乎便在同一时间响起。
“……”江龄蹭地红了脸。
梓萱握住她的袖子,“我还没用呢,阿龄陪我用点?”
江龄连忙要站起来给她赔罪,梓萱立刻止住她的动作。
“日后我们还要共事许久呢,你这样礼来礼去的,我们岂不是要白耗许多时间吗?”
江龄迟疑了一下,而后微微点头,被她扯住袖子的胳膊却往后缩了缩。
梓萱立刻放开她,江龄低着头,又往后退了半步。
很快,侍女们便将早已备好的各色茶点端了上来,在案边一字摆开。
二人默默用了些。
简单净手后,江龄抽出一道文书,递到她手中,
“殿下请过目。”
梓萱看她一眼,双手接过。
翻开封面,里面赫然是一篇基于城南义庄目前所有在册人口的入学方针。
江龄的声音童声响起:“殿下曾说希望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可以入学,但现阶段而言,臣觉得最好还是能男女分开。”
梓萱点点头。
“臣统计了京城所有在册的铸铁师,酿酒师……如果付以一定的酬劳,他们或许愿意教授义庄的人。”
“这是义庄周边方圆三十里的土地使用人分布图……”
“臣根据京城近五十年的降雨记录和旱涝分析,总结出的最适宜耕种十大谷物……”
梓萱不停点头,这出图速度,堪比她当年在设计院时一个组的输出量。
与此同时,久违的与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工作的热情,再次袭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