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纠正她提腕的姿势,他在一旁饮茶,沈约安排她临帖,他在旁边摆了棋局等沈约来解。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怀疑这才是秦铮真正的目的。
多么老套的戏码,夺走你的未婚妻是因为看上你了……
下一秒,沈约的声音便将她拉回了现实:“殿下的心不静。”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如湖底的秋月,“是因为臣吗?”
斗大的墨汁从笔尖滑落,瞬间跌在洁白的宣纸上,毁了她刚刚写好的一个字。
——她花了仿佛半个世纪才写好的一个字……
梓萱的表情一时有些难以言喻,她盯着那个字,“……不,我这个人一见到老师就紧张。”
兰辛替她重新换好纸,她重新提笔,沈约忽然道:“殿下习惯用手腕和手指发力,写出来的字失之力道,不如尝试用手臂带动手腕。”
“啪——”宣纸上又落下一个墨点。
“你这样下去,不如直接改画吧。”不知何时,连秦铮也走了过来。
梓萱不想理他,摆手制止了兰辛要换纸的动作,径自在下方写下去。
沈约说的简单,但二十年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过来的。
她都已经忘记到底多久没用过钢笔铅笔圆珠笔了……
日光透过竹帘静静投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拨动清风。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只有毛笔扫过纸张的刷刷声。
沈约和秦铮竟然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看她写字。
——宛如高考现场,被两个监考老师前后夹击。
梓萱头都没抬,兢兢业业地写沈约给她的帖子,只希望时间赶紧过去。
提起最后一笔,梓萱脖子都酸了,那两个人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
他们都不觉得无聊吗……
秦铮看着她写的依旧歪歪扭扭的字,“君以此始,亦必以终。”
正是她写的那八个字。
他抬起头来看她,唇边是意味不明的笑容。
梓萱看不懂,只当自己瞎了。
另一边,沈约用浅色的毛笔圈出几个字的结构,针对她用笔的习惯一点点地纠正她,仿佛根本不关注这边的情况。
梓萱侧过头,虚心听教。
沈约的耐心仿佛没有边际的大海一般,让最顽劣的学生也不禁羞愧觉得辜负了他的付出。
她临一张,沈约指导一次,每一次的意见都有不同。
在指正到第三张之后,他不再干扰她,只叮嘱她按照之前的规则继续临摹便是,即便一时改不过来,也无须着急。
梓萱点头称是,眼角的余光中,秦铮不知何时捡起了那张被她废掉的字,用朱笔蘸墨,写完了剩余的五个字。
不过他写的是——“君以此兴,亦必以亡”。
沈约的字细看总有种视死如归的味道,而秦铮,却是同归于尽的狠绝。
梓萱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少君往日这个时候不都要午睡的吗?”
秦铮头都没抬,“萱儿今日不能陪我,便罢了。”
“……”
他还来劲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如我找人陪你啊。”
狼毫落在笔架上,秦铮抬起头看她。
梓萱手心一紧。
他眼中没有威胁,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柔。
“还在为昨天的事与我懊气呢。”他微笑道。
“啪——”
梓萱的笔跌在纸上,溅出了一圈墨点。
秦铮为了恶心她,连自己都照死里恶心了,这是什么样的毅力和神经病啊。
梓萱心有戚戚,在这点上,她甘拜下风。
所以她决定终结这个话题,“沈大人,”她转向沈约,“可以劳烦沈大人再为我写一张吗?”
“殿下言重了。”沈约的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如此专业而冷静的打工人素养,梓萱感叹,如果沈约身为女子,恐怕早已位列宰辅了吧。
终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秦铮与沈约回到帘外对弈,她独自临窗摹帖,终于再没人打扰。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毛笔刷刷的声音和帘外偶尔落下的棋子声。
写得多了,心中的疑问也越加明显。
梓萱垂着头翻沈约给她准备的字帖,原以为他会给她卫夫人或者蔡文姬那样大家的字帖,他亲却自写了字帖给她。
选的内容也不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而是《左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他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和那天他所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一个意思吗?
是表明他有始有终的决心,还是别的弦外之音?
如果是有始有终,难道说的是她吗?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又谈何而终呢?
可惜,这个问题到沈约离开,她不仅没能想明白,也没能问出口。
沈约前脚刚走,秦铮后脚便关上了屋门。
正打算翻翻左传那章的梓萱一愣,不由抬起头来。
秦铮挑起帘子走到她面前,整个屋子,不知为何又只剩了他们两个。
“黄萱,我在等你解释。”
“……解释什么?”她皱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写着明知故问。
“……你是说沈约来教我练字的事?”
他没有说话。
“可这不是我决定的啊。”
秦铮笑了一声,“你是习惯把自己置于无辜的境地吗?”
她一怔。
“还是说,”他仍然笑着,眼中却尽是冰冷的锋芒,“你只是习惯于把自己置于舞台之外?”
梓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抽出她手中的书,信手翻了几页。
“黄萱,你是公主,生来就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如果你这么习惯被人安排,只怕你所有的努力,都只会成为别人的筹码。”
“嗒——”书脊落在桌案上。
秦铮将书推到她面前,眼底是一片清冷的暗色,仿佛刚才的作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屋门被打开又关上,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
梓萱低下头,书页上正正好好是她要找的那一页。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户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
似有若无的香味萦绕在鼻间,房间内兰辛点燃的沉水香还未完全熄灭。
梓萱静静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屋梁上的影子。
秦铮的话仿佛一柄利剑,忽然刺破了她保护自己的伪装。
她原来一直在用“局外人”的身份保护自己吗……
原本的黄萱萱虽然是男女主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在主线剧情中却一直毫无存在感,什么夺权,争名,通通都与她无关……
可她忘了,黄萱萱之所以能置身事外,是因为她残废了——
而她在残废以前,是女皇竭力想要推上继承人位置的人!
换句话说,也就是现在的她。
梓萱痛苦地挠头,为什么忽然变成强迫夺嫡的剧本了。
沈约又是几个意思呢……
她睁开眼,目光再次扫过案上的那八个字,难道他们之间还有她所不知道的联系?这个联系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条船上,以至于……
后脊蓦地一凉,梓萱忽然从椅子上坐直。
一直以来,她始终跟秦铮逆着来,凡是秦铮想要她认为的,她都竭力反对,凡是他想要她做的,她都假意顺从……
因为她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上棋桌……
可现在……
她不得不承认,秦铮赢了……
他成功地让她入了局……
但前路却始终如充斥着黑暗的迷雾一般……
她既不知道沈约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毓莘又知道多少呢?她又怎么看她,是疼爱她的窝囊废表姐,还是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兰辛将提灯放在她面前。
梓萱恍然回神。
而兰辛的脸在这一簇灯光中分外诡异。
“少君说他还在生您的气,所以晚饭时还不想看见您。”
晚饭……梓萱揉了揉肚子,好像确实有点饿了……
可是……
她皱眉指着食盒,“他不想看见我,为什么要我躲着他?”
兰辛替她将饭菜拿出来,“那大概是因为用膳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您还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吧。”
“……”
梓萱低着头接过筷子,“谁说我锁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了?”
“少君啊,”兰辛答,“他说您想一个人静静。”
梓萱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了?”
“婢子下午进来过,可殿下在发呆,叫人也不理。”
梓萱一呆,“真的?”
兰辛却没再回答她,只是将盛好的汤推到她面前,异常慎重道:“殿下,婢子冷眼瞧着,您也不是不喜欢少君,只是不想喜欢他。”
梓萱塞了一口饭,“有区别吗?”
兰辛皱了皱眉,沉思半晌,“婢子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殿下这样也并不快活。”
梓萱垂下眼,又加了一块肉到碗里,“兰辛,他对我没几分真心,有也不值几何。我现在也挺好,至少——”
她停下来,看向她的眼睛含笑,“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
翌日,不等她再见到秦铮,府里的下人来报,毓莘来了。
第35章 二进宫
梓萱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秦铮。
寿花厅内,东宫的侍从和公主府的侍从分站两边。
厅中央的方桌上摆了一局棋,一边是在女官们的拱卫下漫不经心捻着棋子的毓莘,另一边,是只带了一个恒安,气定神闲饮茶的秦铮。
房间里只有沉香静静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安静地仿佛一幅画。
梓萱踏进厅内的脚步一顿,正在她犹豫着要收回脚回去装病的时候,二人忽然齐齐看向了她。
她收到一半的脚顿时僵在原地。
秦铮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梓萱却觉得他已经看出了她的企图……
毓莘从座椅上跳起来,一把便扑过来搀住了她的胳膊。
“三姐,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芙蓉糕和玫瑰茶。”
她的笑容纯洁得如同一个稚子。
梓萱心底却陡然生出三分荒诞感,但她还是摸了摸她的头,“你政务那么忙,还要抽时间来看我,可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啊。”
毓莘笑得乖巧,扶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那三姐多进宫看看我不就好了。”
“……”
不等她回答,秦铮先笑道:“可惜你三姐还不会骑马。”
“……”
毓莘对她眨眨眼,“那不如三姐你来东宫,和我一起学习马术吧。”
“……”
梓萱瞪了秦铮一眼,扭头对毓莘笑道:“你马术已经谙熟,我还要从头学起呢。我已经跟二姐说好了,十三那天马场不见不散呢——等以后我骑熟了再去找你一起纵马。”
毓莘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面上,面上倒也不见任何不悦,“那三姐可一定要放在心上。”
最后,她抬起眼睛,柔柔地盯着她。
秦铮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你不觉得黄毓莘对你的感情,已经超出寻常了吗?”
梓萱陡然打了个激灵,难道不知不觉中,秦铮对她的影响已经那么深了吗……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啊——倒难得见你们一起下棋。”
秦铮笑着看她,“昨日与沈大人摆下的棋局,特邀太女试破一局。”
“……”
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总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果然,她就不该跟他们说话……
侍女将食盒中的芙蓉糕与玫瑰茶一并端上来,毓莘递给她一只精巧的小银匙。
梓萱微笑着接过,在秦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一改往日直接下手的豪放,竟如同一个只知深闺绣花鸟的淑女一般,一勺一勺地分食起那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糕点来。
她也不想的,但总不能带坏孩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味道还不错吧……
“三姐觉得味道怎么样?”毓莘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嗯,不错。”梓萱对她笑道,如果可以,她想带回自己房间吃。
“做点心的师傅与我讲,”毓莘接着道,“刚出炉的时候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呢。”
梓萱点头,一般来讲,大抵如此。
表妹笑得如早春的花朵一般,“姨母将那师傅赐给我了,三姐以后——”
“虽是太女殿下好意,但萱儿平日便贪嘴,一个石青已经让她乐不思蜀了——”秦铮忽然开口,目光却是望着她的,那双含笑的眼中仿佛有无限柔情,梓萱顿时被他盯得汗毛倒竖。
“何况是圣人所赐,”他接着不紧不慢道,“还是留在东宫,更物尽其用吧。”
他手中白子落下,却是落在黑子阵营的后方。
毓莘的目光扫过棋盘,他想断她后路——她面上的笑容更甜,直接抱住了梓萱的胳膊,“那看来我挑的人,三姐很满意啊。”
梓萱看着蹭在她胸前毛绒绒的脑袋,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她从她怀里抬起脸,盈盈笑道:“那师傅恰好今日当值,不如三姐今日便随我进宫,正好一品高低!”
“……改日吧,”话题是怎么转的……“等我腿脚再好利索些。”
毓莘顺着她的话望了眼她的膝盖,不由叹了一声,“姨母知道三姐十三那日要去骑马,还与我说起——”
她摸了摸她的膝盖,又抬起脸来看她,“说你从腿好些,还没进宫与她老人家请过一次安。”
“……”
秦铮忽然开口:“既然如此,铮便陪伴萱儿一起入宫一趟吧。”
“……”
梓萱震惊,他却笑得温文尔雅。
一旁的毓莘立刻笑道:“云岚,快去备车。”
“……”
她忽然get了自己男女主的cp感,她很想说,你俩真是天生一对啊……
***
马车一路驶向宫城,东宫的车驾和快马,不仅迅速,更是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