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她提出的方案,到头来怎么能付出的还不及人家万一。
面对滔滔不绝的江龄,梓萱奋笔疾书,力求记录下她说的每一个重点,以备自己再进行归纳分析。
奈何她写得太慢,江龄说得却不慢……她一招手,立刻让兰辛叫来三名侍女,一起奋笔疾书。
看看她与本朝状元的智商差距,秦铮竟然还问她是否有意问鼎皇位。
难道他现在的计划,又变成了扶她上位,再以她背后的男人的身份,一具将桃源纳入掌中,彻底吞并?
呵,狗男人。
日光浅浅地落在书案下的青石板上,温柔地抚过每一道影子。
江龄的声音却忽然停住了。
梓萱愣愣地抬头,却见江龄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面色雪白,耳根却蹭地红了。
她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而后是江龄突然醒悟般的声音:“臣……臣无状,还请,请……”
“是我唐突了。”
看着面前的人,梓萱惊喜道:“大哥!”
黄茵对她笑笑,“三妹。”
李玉推着黄茵的轮椅来到她身边。
梓萱笑道:“怎么来了也不吱声,你看,你来之前阿龄与我说的可好了,你来了,她都不敢说话了。”
“不,不不是的……”江龄急急开口,“是臣无状,冲撞了公子……”
“江大人博采众长,侃侃而谈,”黄茵目光温润,“能有幸一闻,怎么能算冲撞?”
江龄垂下头,拱手道:“昨日劳公子送来钦天监的文书记录,还未……当面向公子致谢。”
“鹊桥之便而已,江大人是为民谋利,钦天监也是如此。”
江龄点头称是。
梓萱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想来定是钦天监欺江龄寒门出身没有根基,故意不调卷宗予她。被黄茵知道了,出手相助于她。
江龄读书,入仕,都是以黄茵为榜样,一路走来,不知道吃过多少苦……
若她只是寻常女子,即便出身微寒,以她的学识能力,母君也绝没有不许的可能,可是……
黄茵打断了她的沉思:“二妹与我说三天后教你骑马,我整理了一些细则,你闲时可以瞧瞧。”
说着,他将一本册子交到她的手中。
梓萱立刻回神,接着便是一愣,黄茵是因骏马受惊,被摔下马后,又遭惊马践踏,才失去行走能力的。
让他写这样一本册子,定然要不断回想过往的场景,昔日曾有多么畅快,如今便有多少苦涩。
可他眼底仍旧如清风朗月,没有半点阴霾。
梓萱低下头,掩去眼底的酸涩,换上一副笑脸道:“哥你真是,让我不知道怎么报道你!”
黄茵笑得温柔,“那就多加小心,不要受伤。”
“是!”
余光中,仿佛有炙热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册子上,炙热之中又带着些珍贵的小心翼翼。
梓萱微微沉吟,而后侧首道:“阿龄十三那天空吗?要不要我们一起去?”
江龄一惊,连忙摆手,“不,不不,臣不会骑马……”
“我也不会呢,正好我们一起学啊。”
“可是……”
“不要可是嘛,”她又扭过头看黄茵,“哥,你不会怪我借花献佛吧——我能不能和江大人一起看这个册子?”
黄茵揉揉她的头,“当然。”
她对江龄眨眼,“看,咱们公子都点头了,阿龄就答应我吧。”
黄茵曾是昔日京城里最光彩夺目的少年,鲜衣怒马,却又温润如玉。
即便后面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以他为榜样的江龄,也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她在努力的,离他更近。
即便桃源的世俗,并不许男子骑马。
即便她是被她父亲当做女孩养大的,却绝不被允许骑马!甚至连想都不可以!
江龄还有些犹豫。
可满屋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有多想去。
黄茵温声道:“舍妹顽劣,就请江大人权当为解我们父母兄姊的牵挂之心,与三妹同伴马场,照顾一二吧。”
江龄的耳朵根又红了,却终于应下,“……哪里,公子所托,江龄不敢辱命。”
说着,她又肯定地看了梓萱一眼。
梓萱:“……”
……为什么要把好好的骑马说的和托孤一样。
然而不等她感慨完,便听到黄茵转而与她道:“时卿与我同来,只是来时碰见了少君。”
“……”
梓萱一呆。
他记者不紧不慢道::“时卿被少君相邀,留下喝茶了。”
“……”
第33章 修罗场*2
扣门声响起,兰辛带着侍女进来,换了新的茶点。
袅袅茶烟中,江龄的声线都低了八度,她的声音本就偏低,此时听来更宛如一个青涩的少年。
梓萱谨慎地看她一眼,她显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与她们一桌之隔的黄茵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
然而,江龄却突然道:“殿下,您心中挂念少君,不妨便去看看吧。”
梓萱吃了一惊,难道是她刚才那一眼让她觉得她正在为这事儿而难以启齿?
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江龄垂下眼,低声道:“……是臣僭越了,臣——”
“不是,”梓萱连忙打断她,“阿龄你如此为我着想,我……有些意外。”
没想到一向谨慎的江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对她笑笑,“谢谢你。”
江龄松了一口气,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一些。
梓萱解释道:“你不了解秦铮,他这个人啊,我要是去了,他才来劲呢。他当着大哥的面扣下沈约,不就是激我去吗,我偏不去。”
江龄点头,接着发出灵魂感叹:“殿下与少君真是要好呢。”
“……”
这是性别代沟,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
“……一般一般吧。”她勉强道。
梓萱低下头笔勾出江龄刚才讲的教学方案,回归正题:“不仅是正处于学龄的孩童,我想,针对大人们,也可以建立一个扫盲班。如果可以,让他们每个人都能识字。”
江龄精神一震,“殿下……”
“是不是哪里不太好?”
江龄连忙摇头,“不是……在我家乡,有不少被地主骗着签了卖身契的劳工,还有被人诓了做了担保签了生死合同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却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如果他们能认字,或许就能过得好一点。”
梓萱不由动容。
“不过……”江龄犹豫了一下,“……大家忙于农桑,又要照顾孩子,恐怕分身乏术……”
确实,梓萱点头,生产力水平上不去,什么都是空中楼阁,“那如果,我们鼓励男子也从事农桑呢?
“现阶段的生产工具,男子也可以使用,如果家中能有两个以上的劳动力,大家的生活水平就能得到极大的改善,另一个人的压力也会减轻不少不是吗?”梓萱道。
江龄唇约抿越紧,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梓萱知道,在桃源,男子的职责只有相妻教子,贵族之中偶有人能入朝为官,也都是名过其实,难有实权。
这是她写的设定,为此,她延长了桃源女性的生育年龄,减轻了她们的生育痛苦,而与之相反,她缩短了男性的生育年龄。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才造成了桃源如今的社会现状,或者世界线在无形中又进行了其他弥补——但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她的初衷。
江龄还有些犹豫,她比梓萱更清楚这个决策意味着什么,包括将要面对的重重困难。
紧接着,她便对自己的犹豫产生了厌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年轻的公主都能有如此胸怀,她作为受益者却爱惜起羽毛来吗?
她坚定地点点头,断然道:“好,臣今晚就回去拟八个方案出来。”
梓萱一惊,连忙拉住她,“阿龄,罗马……那个,大明宫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这样拼命,我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你先把命拼没了。”
江龄还要坚持,梓萱立刻使出杀手锏。
“你说是不是啊,大哥?”她扭头笑眯眯地看向黄茵。
闻言,黄茵从书中抬起头来,一见她的笑容,不由失笑,“桃源的积习不是一日铸成的,若想根除更非一日之功。江大人的前程也才刚刚开始,更不必急于一时。”
江龄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一对便立刻低了下头,“……嗯,臣一定谨记在心。”
梓萱托腮看着她,看到她的手又无意识地缩到了袖中。
“三妹,”黄茵叫她,“时辰不早了,我下午还要去趟礼部,便不陪你用午膳了。”
梓萱一愣,“这么急吗,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难道要她单独和秦铮沈约吃饭吗……
黄茵笑着摇头,“下次陪你吃饭。”
江龄也接着道:“那臣也告退了。”
梓萱连忙捞住她的袖子,“这都要饭点了,阿龄便留下一起吃点吧。”
江龄的脸上现出难色,“臣也要赶着去礼部,《典章》的册子是臣赊出来的,得赶着送回去。”
梓萱猛地愣住,“……你刚才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奋笔疾书,就是在抄那个吗?”
江龄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见梓萱还是直直地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臣绝没有对殿下不敬的意思,刚刚……”
梓萱连忙打住她,“好了,我知道你是天赋异禀了,不用与我解释了,朝廷竟然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才,母君做梦都要笑醒了。”
江龄看着她,忽然就词穷了。
梓萱微微一顿,却无比正经道:“阿龄,圣人常言礼尚往来是不是?”
江龄不明其意,却仍郑重地点点头。
她循循善诱,“那你看,我都叫你阿龄了,你便也不要再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了吧。”
江龄一怔。
梓萱对她摊摊手,“你回去想想,预备怎么称呼我,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拟八个方案来瞧。”
江龄整个地呆住。
黄茵失笑,“三妹,如果江大人被你吓得连夜辞官回乡,母君梦里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
***
世事难料,没想到到最后,她竟真的落到了同时与秦铮和沈约一桌吃饭的下场……
黄茵临走前还拍了拍她脑袋,嘱咐她要好好吃饭。
她看着他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总觉得有些故意在里面……
松膳厅内,秦铮与沈约对面而坐,梓萱十分不幸,就坐在他们中间。
左边秦铮目不斜视,沉默不言,却总能在她动筷子之前率先将她要夹的菜夹到她碗里。
右边沈约则一直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仿佛根本没看见似的,只是默默用膳。
梓萱看了秦铮好几眼,他始终是那副要死不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她四面楚歌,心脏病都要犯了。
但她猜今天的饭应该是石青做的,所以她又含泪干了两大碗。
以至于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吃。
沈约默默饮茶,却只是端着茶碗,仿佛在数里面的茶叶。
而秦铮,则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梓萱当没看见。
但论装蒜,她怎么可能是秦铮的对手——可他这样毫不掩饰地“不装”,让她不禁怀疑,这是另一种更高境界的装。
梓萱咳了咳,放下碗筷。
秦铮立刻递给她了一杯茶。
她谨慎地看他一眼,他便面无表情地任她看。
“怎么,怕我下毒?”
“……”梓萱立刻接过,“哪里哪里,也就下放点酱油吧……”
“在你眼中,我会用这么低幼的伎俩?”
“你什么干不出来啊。”梓萱嘟囔。
秦铮忽然一笑,抬手落在她的头发上。
梓萱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一缩脑袋。
秦铮背对着沈约面向她,眼底的危险淋漓尽致,“殿下昨晚连想要聘石青为家厨的事都记得与我讲,却不记得今日沈大人将要造访的事吗?”
她攥着茶杯抿唇看着他,她很想说石青的事明明是他偷听的,但奈何后半句实属她理亏……
“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秦铮被她气笑了。
她再接再励:“沈大人博通古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与你喝茶下棋,畅谈古今,岂不快哉!”
再多说一句,她自己都要信了。
沈约从茶杯后抬起头来看向她。
梓萱继续硬着头皮道:“你不是常常嫌我不通文墨没有文化吗,以后沈大人日日来指导我练字,不是正好也一解少君你的逸致闲情吗?”
秦铮危险地看她一眼,“看来萱儿对我误会颇深啊。”
而与此同时,沈约的声音却同时响起:“若如此,是时卿之幸。”
梓萱一愣,秦铮微微挑眉,二人同时看向沈约。
而沈约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对刚才的“打情骂俏”都视而不见一般。
许是她愣的时间有些长,沈约再次开口:“殿下有话要问臣?”
她本能地就要点头,可又立即意识到她身边还坐了樽瘟神,“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是他明明在婚约解除前始终对她冷若冰霜,却为何又在她与秦铮成婚后忽然出现在这里吗?还是他明明该讨厌她甚至于恨她,又为何在顾家的后院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吗?
她垂下眼,“只是没想到沈大人会接这份差事。”
他仍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秦铮挑起唇角,“沈大人如此忠义,令铮佩服。”
原来是臣子的义务?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是想通过她,来对母君表明忠诚?
她心底的大石顿时一松,看向沈约的神情也陡然一轻。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再问他一问。
蕊珠敲门进来,“殿下,笔墨和字帖都已安排妥当了。”
梓萱颔首应下,扭头对沈约笑道:“要请沈大人多多包含了。”
沈约表情不变,“殿下请。”
她点头,无视了秦铮意味深长的眼神,借着兰辛递来的拐杖,站了起来。
第34章 局外人
然而,从沈约踏入书房,到他离开公主府,她都没能问出口。
秦铮就仿佛要坐实她的话一样,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都与沈约“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