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皇姐们。
她年幼时也做小伏低过,但从来没换得半点手足之情,对自诩纯正的皇姐们来说,宫女生的算不得公主,也是要当宫女使唤。
有一次被揍得疼了,她拼了命将和着血的唾沫吐到四皇姐李俏莲脸上,竟把对方吓哭了。
那一刻她便知,要站起来反抗到底,虽然换来的是更隐蔽和更脏污的报复。
但至少再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而这一次,终于让她抓到了机会反击,她要凶手亲口承认罪行!
回到大雄宝殿的广场时,所有人正闭目合掌,虔心听经,只有李俏莲就发现了异常。
首先发现的人必是背后的黑手,正等着第一时间抓她现行。
李及双灰头草面的,袆衣下露出脏污的心领,连发髻上的朱钗也歪七扭八的。
李俏莲伸手去掰李及双肩膀,李及双顺势一转,直挺挺地朝她扑了下去,四周的人还以为哪儿砸下只坠鸟,惊叫着散开了。
在昏过去前,李及双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死死地抓住李俏莲的手腕,直到指甲嵌进她的血肉里。
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愤恨,全从李俏莲的骨头上剜下来。
等到醒来时,已是夜半。
李及双一睁眼就望到了不甚熟悉的麻白帐顶,重重地垂着,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还没开口唤人,一旁守着的婢女就扑上来,悲喜交加地说:“主子,你醒了。”
脑海里囫囵滚出两个字——衣醉,她终于想起这个婢女的名字了,这是好兆头,这次一定能扳回一局。
衣醉一边伺候她梳洗修整,一边命人将还来不及热透的冷粥端了上来,又说:“回主子,太后娘娘说昨日诵经被打断,乃业报现前,阻碍甚大,所以禀了圣人,接下来再连诵三天的经文赎罪。”
李及双看着那没有一点热气的菜肴,话语也冷了数截:“这菜里还有毒吗?”
衣醉双手一抖,连忙安抚:“主子切莫多虑,楞伽寺乃佛门净地,典座们断不可能在菜中下毒。”
李及双看着她,目光逡巡了一圈,“我问的是你。你可还有在我的吃穿用度里下毒?”
衣醉登时跪下,双膝撞得一咚:“回主子,奴婢冤枉,今日晚时女医来诊了脉,只说您是气血攻心,并未说您中了毒呀。”
李及双不言,她饿了一天,拿起筷子拢了拢,开始吃了起来。
她吃了一炷香,衣醉也就跪了一炷香。
吃完,才慢慢道:“那个山茄花丸,其实生效得极慢,对症吃是良药,长期服用则有害。不一定致死,但过量则会反应迟钝、心悸、头晕目眩,是这样吧?”
衣醉的额头用力砸向了地面:“奴婢、奴婢实不知主子您在说什么。”
李及双净过手和口,望着天际的鱼肚白:“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自己去找你认的主子,想办法让她过来。二是我去找她,再跟她说是你告诉了我一切。”
衣醉仍旧强作镇定,抵死不认,甚至扬言要以死证清白。
李及双侧着头由她呼号了两句,才站起身来打断:“怎么还不死?哦,因为你有把柄在人手上,应该是你重病的老母亲吧?我能猜到她们当初是怎样胁迫你的了。”
“你都不好奇吗?你主子说能够让我变得安静、迟钝的毒药,只是让我变哑了而已。从我开始哑的时候,你就应该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不是岳庸,她现在必定已经痴傻,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屈辱。
衣醉听罢,跌坐在地,两手颓然垂到了身侧。
“所以我问你,是谁指使的。”李及双声音不大,但足以震慑刁奴。
衣醉咬了咬牙,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四公主。”
李及双倒不意外,“我知道她有份,但以她的脑子,想不出这么复杂的招。”
“一直以来都是四公主宫里人授的意,其他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衣醉神态如同行尸走肉。
“那你现在就去找她,就说我醒了要见她。一柱香后她要是不到,我先从你下手。”
衣醉面如死灰地出了门。
一炷香刚燃尽,李俏莲就出现了。
“怎么?醒了?又想找些不痛快吗?”李俏莲眼珠子都不往李及双身上落。
她大喇喇地在上座上坐下,翘着手问:“你的贱奴在我禅房外跪了半天,又哭又闹,说是你非要见我。放心,天亮后就会有人来审你了,可别指望我给你说什么好话。衣冠不整地消失了那么久,真令人遐想。”
李及双看着她,想起当年她也是这副模样,挥挥手,身边的女婢就冲上来拳打脚踢。
拢了拢心神,她毫不避讳地坦白道:“你知道的,我去见了岳庸。”
李俏莲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快,顿了几瞬,才拉起音调喊道:“好啊,你倒实诚,孤男寡女荒山野合,不知廉耻!我、我现在就叫人来审你!”
李及双猛地站起来,朝她走了一步,李俏莲不自主地一缩,又挺起胸膛,露出你奈我何的气势。
李及双看了看李俏莲缠着白缎的掌背,“岳庸病了怎么野合?别急,我没说完呢,我并没见着他,还被一个发狂的人攻击了。”
“发狂的人你可能都没见过,木棍从前胸插穿了这么一大截都没倒下,只知道乱叫、乱咬。”她捂着胸口,露出惊惧不已的神情,越看越像个疯子。
“悲田坊的僧人救了我,问我有没有被伤到。”她想起岳庸,便真的声情并茂起来,“我当时吓傻了,只想逃出去,便说没有受伤。但刚刚我发现……”
顿了好久,直到李俏莲出声催促后,她才说:“我发现我被抓伤了!”
“你看这。”她指着脸颊上的血痕,一双眼睛瞪得猩红:“那僧人说,被抓伤就会染上同样的病,我完了。四姐姐,我完了。”
悲田坊都有什么人,李俏莲很清楚。
那里的人低贱贫微、重病缠身,对李俏莲而言,不要说看上一眼,只要听到名字都能周身不舒服。
李俏莲这下完全吓傻了,瘫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挣扎起来往外冲:“我去找太医。”
李及双伸长了手箍紧她的衣角:“不能去!你去了,人家会问我为什么会去见岳庸。到时我只能说是你指使刁奴骗我上山,这件事发,就会连你下毒害我、在外不断污蔑我的事全抖出来!”
她的嗓音虽哑,却掷地有声,每一句都在摧毁李俏莲的意志。
李俏莲知道自己是被她抓伤的,光这一点,就够这位皇姐惶恐几个月。
更不要说李及双现在还把所有罪算在了她头上。
“不是我下的毒!”李俏莲奋力辩驳,身子软软地靠在门板上。
“不是你下的毒,但你现在自己都中毒了!”李及双一点不容她喘息,“你看你的脸,又红又肿,你是不是还觉得透不过气?”
李俏莲真的开始喘起大气,想要冲出去,却连脚都抬不动。
这时,李及双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我已中毒太深,无法可救了,但你还可以。把手伸出来,我把你的手砍断。只要处理及时,也不一定发狂的!”
李俏莲拼命缩手,但膀厚面圆的她,气力竟抵不过细身板的李及双。
李及双死死地箍紧李俏莲的手指,甚至听到了伤口在拉扯中被撕开的声音。
不带一丝犹豫,她扬手再落,极细的刀尖深深刺进白缎,瞬间被涌上来的鲜血吞没。
连她的眼珠都染成了深红。
正要再刺一刀,李俏莲大叫着将她推开,脱口而出:“是老七!都是老七的主意!毒药是三姐找的!”
她曾轧断三驸马手指,跟三公主结下梁子这事她一点不意外。
但那个慈眉善目,偶尔帮她说话的七公主竟然才是主谋,她怔住了:“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李俏莲委屈地涕泪横流,“你算什么公主?不过是一个投机犯。”
朝阳的光冒出了尖,照得李及双的面庞白得刺眼。
她就知道不可能有什么正义的理由,可惜了,她还想做一个十足的、彻彻底底的恶人。
将带血的匕首扔在桌上,她肃手侧头,对身后的屏风道:“请出来吧。”
屏风后、床榻边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
太后的贴身女婢,两位比丘尼,还有一个李及双临时请进来的——华妙法师。
看到法师的那刻,李俏莲得救般哭出了声,呜呜地低喊:“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华妙法师走到她近旁安抚,好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若知悔改,便已得救。善哉善哉,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谁知这佛偈竟让李俏莲清醒了五分,她伸长了脖颈,像是要把脑袋从混沌里挤出来,喊道:“李十六!你以为有人证我就治不了你?与其整天想着怎么救岳庸,不如先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吧!我要杀了你!”
李及双悠悠坐下,将两只沾了血的手摆在桌面上翻看着:“那你就等着,看我怎么救岳庸。你想要谁死,我就让他活! ”
由于此事是在宫外的寺庙发生的,没过多久就传得街知巷闻,宫里再想把这件事压下来,也难抵悠悠众口。
最后,几个公主都被降了食邑,而李及双这才得到一个“怀荆公主”的封号,以作补偿。
她并没有获胜后的欣喜,因为胜利远远未到,她还要——救岳庸。
第3章 西出塞,南下关
要救岳庸,首要的事就是要能自由出宫,她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出家。
于是她趁势请求皇上,表达了想要出家为道的心愿,理由自然是感谢神恩护持,祈求国泰民安,父皇千秋圣寿。
天花乱坠的理由还没说完,皇帝便应允了,那架势更像要快点把她打发走,毕竟这些年她没少惹是生非。
出了宫后,她直奔灵虚观谒师。
第二日便赶往楞伽寺。
出楞伽寺南门,一股极浓重的腥臭味直灌脑门,差点没有把她熏倒。
没有香花和供烟的加持,佛堂外的悲田坊和隔院简直与地狱无异。
掩着口鼻摸到隔院时,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更不要说还有四面八方涌来的低吼声,叫的人周身骨头都发麻寒震,跟那天袭击她的怪人是同一个声音。
在这炼狱般的声响中,忽然冒出一声浑厚的呵斥:“来者何人?”
循声望去,是个留着长须的男子,满面通红,个头中等,魁梧异常。
他将手里的铲子支在地上,中气十足地训道:“想看什么?还不快滚?”
李及双始终没法把帕子拿开,便瓮声瓮气地喊:“我找岳庸。”
对方一口回绝:“没有此人。”说罢又将铲子用力一刮,声音麻得人后脑都疼。
“京兆伊说把人送到这里了,现在你跟我说他不在?”李及双抬了一个调,搬出京兆伊的名号。
对方这才将铲子往墙边一放,作了个揖,没好气地问:“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她猜到这个军士一样板正的男子很有可能是岳庸的旧部下。
岳庸会被送来这里,官府那边就不可能有什么好待遇。
所以她很有耐心地回:“我是岳庸旧识。”
男子缓了缓口气:“若是岳大人的亲识,自当明白他的处境。若不是,那也没什么好看的。”
有个怯懦中又带着几分慈祥的声音从男子身后钻出:“岳大人情况很不好,恐怕冲撞了小姐。”
是个矮小的老妇。
李及双知道不能硬闯,便说:“那我也不让二位为难。不知此处是否缺少什么,衣食用药之类的,我可以遣人送来。”
老妇不停地拉扯他的后襟,暗声重复着两个字,男子的面色终于柔和下来,犹疑地问道:“敢问尊下,是否是十六公主?”
李及双才点了点头,男子眼里竟涌出热泪,手背不争气地摸了两眼后单膝一跪,拱手道:“在下禹州府折冲都尉张准,参见公主,卑职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岳庸在等她,或许情况并不糟,她急忙道:“那有劳张都尉通传。”
张准欲言又止,双脚如陷泥沼。
李及双等得不耐,兀自往里走,“你带我去,还是我自己找?”
张准只好冲上前带路,惶恐地解释道:“岳大人现在谁也认不得了,公主莫怪。话说公主您还是不要看的好,岳大人恐怕也不想吓到您……”
从山上看时,隔院似乎并不大,但真走起来,竟也绕了数条廊。
岳庸是被关在一个三面高墙一面通顶铁栅栏的房子里,看过去只是一座漏光的牢笼。
他穿着脏污的白色罩衣,见了二人,便发疯似地冲撞而来,跟那日袭击她的人状态无异。
张准急忙挡在她身前,仿佛要冲过去的是李及双。
她早已设想过千遍,岳庸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亲眼见到的冲击,还是犹如惊雷近劈,难以名状。
张准做好了准备,李及双一晕过去便叫老妇来把人抬走。
却听见她第一句话是:“还有救吗?”像个见惯了惨烈的行军医师。
“请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没见过这等病。”
“被他攻击过的人,也会变成这样,对吗?”
张准飞快地抬头来望她,又猛地低下去:“公主英明,所以卑职只能如此看管。”
她点点头,眼神终于软下来,嘴里却说:“那就杀了吧。”
张准大骇,两颗眼珠子用力地瞅着她,半天才问:“杀……谁?”
李及双不答,跟李俏莲说的只是斗气的话,她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从阎王手里抢人。
而且跟岳庸受的苦比起来,这点输赢算不了什么,于是她说:“岳庸一世清身洁己,仪容端正,现在这样,连苟且偷生都不如。”
张准被说到了痛处,双目呆滞,粗黄的五指挠了挠麻裳:“大夫说救不了,但或许还有法子。”
岳庸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从数尺高的栅栏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躬身立着,任谁看也不觉得是人。
李及双仍旧盯着岳庸的眼睛,想从里面读出什么,嘴上问:“什么法子?”
张准神情复杂,只说:“公主先进屋用茶吧,卑职细与您说。”
二人进了屋,甫一坐下,张准便掏出一个扁长的雕花箱匣,呈到她面前:“十六公主,岳长史还清醒时吩咐过,若见到您,便让卑职将此箱交予您。”
打开箱匣,映入眼帘的是本沾着乌血的行军日志,还有一个青色缠枝香囊,她一眼认出来,那是能解山茄花丸的药。
张准在一旁侧立:“长史中的是毒,卑职差人到南疆探查过,此毒名青络脑。”
络脑是马络头,用以控制马匹,但青络脑这个毒,她从未听过:“意思是可解?”
张准一下泄了气,目光涣散到极远处:“卑职还有手下在南地打探,目前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