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会怪罪下来,等了许久都未听到一个字,抬眼一看,她正翻着岳庸的行军日志,看得入迷。
只见她一目十行翻完日志,才开口:“既如此,我去南方看看。”
张准又是一惊,见面不到半个时辰,这个公主三转四回,语出惊人,他没一句招架得住,只好劝说:“南方乃蛮夷之地,民风未化,道路险峻……”
她打断张准的话,将本子收起来:“还请都尉给我找个能手,一个就够,多了碍事。”
张准还想劝她,但见她一双眼睛不躲不闪,严肃且端正,倒不像天真鲁莽的样子。
他想她大小也是个公主,想必会有更多的门路找到解药。
这样一想,便顺了她的意,诚实道:“承蒙公主所托,卑职倒有一位上佳的人选,只是此人恐难说动。他虽在军中,但无军籍,原则上早应解散回乡了。若公主瞧着能用,可使其入籍,终身留役。”
话到这,屋外便传来人语声,来者似乎与老妇相识,正攀谈着什么。
张准双眼一亮,挺起身板,“要不说此人与公主有缘,才说,就来了。”
他让李及双在里屋稍坐,出门将外头的来客请了进来。
两人寒暄了一阵,张准开门见山道:“无淹贤弟,今日你来得正好,宫中有位公主要出远门,需有人护卫,军中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对方答:“大哥,你知我不喜结交权贵,此事我恐怕应付不来。”
言语之间很是平静,仿佛有十足把握能拒了此事,但李及双认出了此人的声音。
无淹,姓沈,是他。
救她的原来是她押赢的魁星。
张准继续道:“你自从赢了比试,不是被各府派来的媒媼缠得紧?此次出行正好避风头。”
“是哪位公主?”沈无淹问,似乎松了口,却听不出动了心的迹象。
“十六公主。”张准说。
“就是那个斩了三驸马手指的公主?”他反问。
张准知道这桩逸闻,但他一个大老粗,根本记不清是哪个公主惹的事。
他立刻断定是因为一直在等十六公主,所以错把罪名安到了她的头上,于是矢口否认:“你记错了,不是她。”
沈无淹缓缓摇了摇头:“我怎会记错,上次大哥你还说我获胜后,有位公主要买我做奴。你只是不知道那是十六公主。”
“简直胡说!”张准大声喝断,将将就要跳起来,又使了使眼色,意欲明示他,里屋有人。
沈无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还说:“大哥,校试我是替你上场的,我赢了是大哥提点的好,荣誉也是大哥的。大哥无论哪样都远超小弟,此事莫不如大哥领了去吧。”
张准刚要反驳,沈无淹忽的转过身,朝里屋虚拜:“拜见屋内的官人,在下不才,恐难担要职。”
他早就知道屋里还有人了。
“张都尉,请让我与沈大人谈谈吧。”李及双终于出声,只是嗓子暗哑,不似女子。
张准白费了一番口舌,没落个好,还引出了李及双的不是,听了这话赶紧退了出去。
“沈大人到底是对十六公主不满,还是觉得此事难为呢?”她若有所思地问,手掌在箱闸上细细摩挲。
“属下不敢。”他冷冰冰地答,惜字如金。
李及双不想强人所难,起身掀帘,出了屋。
他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一点也不像这数月来京城里最红的郎君。
赛场上他戴着铁浮屠,看不到容貌,但意气风发、身手洒脱。
后山上他只顾救人,磊磊光明。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官场朝堂,哪一样都不会让他长命。
反倒是箭雨下,刀剑中,他会更鲜活一些。
沈无淹毫无感情地行过礼,便垂下了头。
末了又惊觉什么,猛地抬头一瞧,哑然道:“是你。”连礼数都忘了。
他没有认出她的声音,但记得她的样貌。
她点点头,看着他一下子没了刚才的神气,只有做了坏事的无措,笑意浅浅染到眼尾,“是我。”
“头先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说,你……公主切莫见怪。”
她不想在场面话上纠缠,便说:“我不知张都尉举荐的是你,还想说且看看再定。现在知道是你,我也想不到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了。”
说完,又迂回道:“你不愿去我也不勉强,否则毁人清誉反倒是我不对了。沈大人且宽心,不论如何,你救过我一命。”
她当他是恩人,如此一想,便不会生起半点遗憾。
沈无淹不去望她,踌躇的这一会儿功夫,苦短的春日便暗了天光。
“敢问公主要去何处?”他问,半边身影笼在暗处,如尊雕塑。
“南下查事。”
他又思索了几瞬,“可惜在下欲往突西,否则定当护公主一程。”
中原与突西的联系数十年前就被蕃林切断,灵州道上已无商旅往来,他却偏偏要西行。
而他已在长安耽搁了数月,可见他不是仍在犹豫,而是去不得。
至于原因,她很快就猜到了:“大人未能成行,是因通关过所未办?”
沈无淹只当张准告诉过她,便答:“正是,在下已向互市监递请笺文,或许下个月就能取得过所。”
李及双笑了,沈无淹太不熟悉这帝国人浮于事、臃肿缓慢的官僚体制了:“你等互市监批文,明年都不一定拿到。”
其实她说得轻了,人事一旦变动,他可能永远拿不到:“我帮你想办法,若三日内取到,你随我南下,三个月后归来,我便放你西去。如何?”
第4章 迷蒙林
南来的风,似乎从离开长安、踏上青门道时就开始暖起来的。
走得越远,沿途的绿越是一层一层地,深深浅浅地染过去,连江水都一并染得黑绿。
李及双算了算,三个月后是夏末初秋,正是出塞最好的时候。
沈无淹应该也是如此考量的,所以那下很快就同意了。
后来她一打听才知道通关过所为何如此难办,突西与中原失去联络海报,通关过所基本上毫无用处。
若要出塞,互市监还得好好查查此人到底是何意图,再写个批文,逐层上报,好不麻烦。
互市监的小吏正利用了这点,想要一边拖延一边敲他一笔竹杠。
人和人到底不一样的。她在宫中无权无势,时时处处战战兢兢,只怕行差踏错。
而她只是稍微求求人,就能搞到这张“无用”、但有人可能永远求不到的通关过所。
将符牌和符袋交予沈无淹时,他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她有多神通,而是他以为她会等到事成归来后,再将此物交换。
李及双听了只是笑笑:“实话说,通关过所对我来说不难,有没有它你都有可能在有难时弃我而去。所以,如果我能安全回来,必有重金相报。”
“重金”二字显然还是有一些分量的,沈无淹郑重地应下了。
出发那天她师父占的是履卦,利涉大川,虽有险,但也不算难。
果然,渡舟飘在江河上,一路遇的是顺风,虽然摇得她满肠铰结,但二人到达大运河最南端的沙洲津时,才只用了七个日夜。
接着就是转道西向,上靖州道,进入巴黄土司的制所。
可就在州界的小镇上,他们得知通往巴黄土司的路已经断了月余。
客栈小二许久没见着外乡人,乐意跟她解释,便说:“前面这座山叫绕璧山,翻过去就能到达响水洞县。但是现下是多雨,若不能确保山中无雨,一般人都不会上山。”
李及双便问:“雨天泥路如此难行么?”
客栈小二抬头望她一眼,不知是好奇她的口音还是嗓音,但还是迅速挪开目光,瞥着桌角好声好气地劝:“这倒不是,相传山中有野怪,专在雨天出没。凡是落雨时从山中过路的,没有不被吃的。小姐还是绕道稳妥,多个六七日脚程,平安到达岂不是更好?”
末了还加一句:“去年还有一队军队路过,那时还是晴天,竟也莫名其妙被吃了几十个。”
邻座有个黝黑的瘦汉子嗤了一声,不屑道:“小二你莫要太夸张,那野怪才多少个?一支军队人数就百千倍了。寡不敌众,那野怪再有能耐,也不是神仙啊。”
又有一人驳:“我听说那是渊里的鳄,吃过人后能直立行走了。雨季水漫上来,就从渊底爬出来找食了。”
角落处冷不丁冒出个声音:“对,我姑父见过,说那根本不是人!可能就是鳄成了精!”
周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原本寂静昏黑的客堂烘得热络了几分。
晚饭吃完,她回房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物件,对沈无淹说:“我就用这个防身,明日还是走靖州道吧。”
她说着,将解下了两圈皮套,将那物件套在左臂上。
左右挥舞着手臂,尽量摆出唬人的架势,弩上的箭头在晃动时,闪闪地发着银色寒光。
沈无淹看清了,那是诸葛连弩的变式,制式看起来更精巧轻便,也更易于操作。
再望箭槽,便算出一发能出二矢,一共能出六发。
等她炫耀完了,沈无淹才夸:“这是个好东西,想必敌人一时不敢近身。”
李及双取下连弩,将弩机递给他,说:“那就卯时出发。”
沈无淹接过来又细细看了一番,问:“公主确定不想绕道吗?”
“绕道太久,而且有你在,也没有必要。”
沈无淹却毫无受宠若惊之态,只回:“公主只凭校试上的胜败就断定我能敌过那些野人么?”
她没有回答。
坐了七日的船,她就晕了七个日夜,一路上几乎没跟沈无淹有过太多话。
但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交谈,所以她还是问:“出发这么久,你为何从来不问我要去何地、查何事?”
沈无淹顿了两瞬,茫然弥散到眼里,才找补道:“是需要问的吗?”
那意思是他不知道这也是要做的事。
“常人都会想要知道。”李及双说,“而你似乎并不想,这就证明了一点,不论去何处做何事,你都有把握能应对。这就是我的判断。”
沈无淹显然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脑袋,表示了赞同。
李及双看着他,烛灯下,他眉间却现出略微不解的窘迫,但静止时有一种异样的深邃,像是某种脆弱却能伤人的利器。
而这个人,似乎真的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翌日是阴天,他们在店小二和食客们的注视下上了路,仿佛这真的是条黄泉路,千百年来,无人如此无知地踏上去。
他们劝她,山外无雨则山中必雨,甚至还送了她一双有些残破但尚能穿的芒鞋。
响水洞县跟外界的交往历来不多,只因路极难行,最短的路程却需要翻过一座布满密林的绕壁山。
深入林中腹地,李及双这才感受到了密林的险。
若不是有一条行人和牛马踏出来的道指引着方向,她感觉自己下一步就能迷失在林中,眨眼便化白骨。
一路防备着,却并无事情发生。
出了山谷,便是往下行的长坡,每走一步,都像是被山峰颠着往下抛。
谁知到了半山腰,忽然又出现一从密林,枝干交错,繁叶相叠,望过去仿佛罩着一片乌云。
沈无淹脚步缓了缓,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林中有雨。”
林中落雨,百步之外却只是阴霾,这片林子,这座山果然怪异得紧。
二人从箱笼取出蓑衣、云台笠等御雨的雨具换上,李及双又套上了弩机后,双双步入林中。
走得极近了也未见雨,但她开始听到淅淅滴滴的雨点声,像是棉粒一片一片打在皮肤上。
进到林中,像是忽然闯进一个巨大的铁笼,连杂草相对稀疏的道上都铺满了数层的腐叶。
湿漉漉的气味从每片叶子的脉络中溢出,雨也像是只从树尖落下来的。
回头看来时路,林外阴霾的光线竟显得耀眼。
“你待会可别先跑了。”她紧紧跟着沈无淹,左思右想后,还是叮嘱了一句。
他可以走得更快,但为了让她跟得上,只能放慢了一些速度,很平和地回:“但是如果有机会,你要记得躲。”
他这么说,她便放了心。
他知道她不是赌山中无雨才出行,相反,他很明白她等的就是这场雨。
但是他没有怪她,拿人钱财□□本就是分内之事。
虽然时至今日,他只得了通关过所,一个预付的子儿都没见到。
正走到林中,雨声忽然大了起来。
李及双左右环顾,昏暗的四下,有团黑墨般的重影从树间掠过。
她没想到这个野怪身形变化如此之快,再细看,原来野怪将自己盘在粗藤上。
刚看清一部分,身旁的沈无淹已拔剑出鞘,劈开了斜上方砍来的一记藤杀。
紧接着是高空坠物,一个庞大的身影从天而落,将将就要砸到二人,沈无淹紧紧护住她退了半步。
他抬臂朝粗藤劈去,巨大的冲击力下,她又被他带着连退了两步。
野怪的身影从眼前擦过,旋即坠落,粗藤已断,而沈无淹的剑竟也豁了个口子。
野怪在地上滚了三圈便撑地跳起,直挺挺地站稳来。
沈无淹握着剑挡在她前面,对峙着,但她丝毫察觉不出他有一丝紧绷。
这时她终于看清,对面这个东西的确能称得上“野怪”的名号,手长腿长,身板虽高却异常嶙峋。
最惊奇的是那张脸,半面煞白半面却像是长满青苔,看过去更像是一只二足蟾。
再仔细看,此怪从半边脑袋到脖子全都布满了褐黑的藓,像是一具快被沼泽吞没的死尸,只露出作为人的半张脸。
而那稠白的脸上,眼珠子倒是滴溜溜地打量着他们,只是另一只眼睛则慢悠悠慢悠悠地移动,更显得诡异。
李及双以为二足蟾会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谁知它只是张口朝二人喊了两句。
只是它喉间像是有数排车轮,把喊出来的话辗得稀碎,只剩一串咕噜含混的调。
沈无淹举剑,朝它说道:“想打就打,不然我们可走了。”
她配合着他的意图,也退了一步。
二足蟾见势,发出一声尖利的长鸣,接着手脚并用,朝二人奔突而来。
正在此时,她看见四周缓缓涌上来一群人。
再细看却发现不是人,是那日在神足山上攻击她的怪物。
“公主切莫出声,我来应付。”沈无淹扔下这句话,提剑朝野怪杀了过去。
她心跳得厉害,却也想起那日神足山的怪物,不能目视,全凭耳力。
于是她握着拳牢牢站着,只不过是临危不动,这难不倒她,在佛堂罚跪的时候,她就练过如何一动不动地跪上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