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湖上夜如泼墨,习习夜风吹皱沈钦身上的官袍,凌乱的碎发轻微拂动,瞧着好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可怜。除了初相识之时,元蘅再没从沈大人面容上瞧见这副神情。
沈钦眸色深了些,不再说些须臾奉承的话:“元蘅,你不能恨我。”
元蘅讥笑:“沈大人如今说话也硬气,再不是当年被陆氏欺辱到连娶妻都不能的境地了。”
“你真以为我至今未娶,是因着没人敢得罪陆氏,所以没人敢嫁我么?”
沈钦忽而提高了声音,“因为我心里有你。可众人都说我般配不上,你也心中另有他人。是,我出身寒门,可我从未有一日懈怠,我在翰林院亦或是礼部,都尽心尽责,从未失职!可我还是输你一截,就连当初殿试陛下点我为状元,也是为了不让你风头过盛!你叫我如何好过?”
这些年他温润知礼,却只在今日失控。得不到元蘅,又比不过元蘅,这种复杂心绪积压过久,已让他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元蘅压着眼底的愠怒,朝他走了一步,更近地瞧着他:“若真如你所言,原本的榜首该是我,却因种种原由被你占了。那么该恨该觉得不公的是我!为何你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若只是你因输给我而心有不甘,那就凭你自己能耐夺回来。怎么?投靠陆家人就是你如今的能耐么?”
沈钦苦笑地指着大殿的方向。
“越王那般金枝玉叶都要投陆氏以求存。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抛开这些!我不与陆家人站在一起,我就会死!”
过去再如何敬重沈明生,将他认作知己,如今也合该明白回不去了。
或许这点情分在他那里从来都不作数,从他知道自己在清风阁打抱不平要救的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衍州元氏女时,就不作数了。
后来元蘅无论做什么,他都记得她姓元。思及此处,元蘅竟释然一般寡淡地笑了。
沈钦的眼底还湿润着,垂首微微颤抖着,好似说出这段话已经折尽了他所认知的君子骨。
“对,你不是我……”
元蘅沉默许久后轻笑。
因为他不是她,所以从未体会被最亲生父亲当作棋子,被迫寻求旁的出路是何滋味;他也不会知道被人日日夜夜窥视是何滋味;徐融案要陷害的人不是他,春闱案险些死了的也不是他,就连今日被外邦人驳了颜面被迫当众饮酒的也不是他。
只是因为姓元……
多少人钦羡的世家之姓,于男儿是荣耀,于女子却只变成了拖累。因为就连生身父亲也不认为女儿是可以托付家业的。
军务是柳全潦草教的、兵书是她彻夜读的、拜师是她在雪夜立于褚清连门前得来的、科举答卷是她亲手写的……
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笑她——你为何还不知足呢?若不是你姓元,你身为女子连这样的与之同考的机会都求不得!你为何不涕泪跪谢?
见沈钦不语,她又道:“我乃世家出身,但从未以此为荣。将你引为知己,只是钦佩你的才学。开天下盛世的是良臣,灭百姓生途的是罪人。今我元蘅,不做罪人!更不会与啖人血肉、食民肌骨的朱门权贵沆瀣一气。你若要如此,便当我看错人了……”
“寒门又如何?沈明生,我若是你,便可寒窗苦读登科入仕,没人非议,只凭本事成事。不说达官显贵我也绝不会自入泥沼!与伤过你的人为伍,你就和他们无异!别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尚书的位子……”
为贪心不足所找的借口。
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元蘅走之前却又折回来,撂下最后一句诛心的话:“别再回文徽院了,老师不会想看见你这副模样的。”
直到走出好远,澄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身形,她才顿住脚步,虚浮无力地半坐在了湖边的假石旁。那酒引得头痛之疾又犯了,动了怒气更是后痛得尤甚。
说是出来醒酒,只是为了避开闻澈的目光罢了。这人总是盯着她瞧,一丝遮掩都不留。
若叫人发觉,又要惹麻烦。
御湖春暖,特意引了温暖泉水入湖。此时仲春,连天碧色的荷叶之间已经生了荷花骨朵。尚未盛开,已然娇俏至极。困意席卷着元蘅的神思,觉得自己将要睡过去了。
才阖眼不久,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疲倦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从后抱了个瓷实。熟悉的气息带着些许酒气,就这般将她笼罩了。
她笑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闻澈道:“想抱你。”
不平的心绪缓和许多,她垂眸回拥着他的腰,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摸,两人的唇就似有若无地贴近,在即将触及之时又游离开来。
他微偏过头去,磨蹭在她的鬓发一侧,觉得怀中抱了块无瑕玉,不似初见时硬冷之态,如今化在他的掌心里,触手生温。只是在宴上与人说个话的功夫,便恍然发觉对面坐着的元蘅不见了。担心她饮了酒后不舒坦,他便追了出来,甚至将正在说话的裴江知都晾下了。
结果出来便听到了元蘅最后与沈钦说的那番话。
惯会哄人的闻澈头一回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最后千言万语只落成了一句“想抱你。”
“给你抱。”
闻澈听罢笑了一声,心中那点不高兴全被哄得稀软,如御湖中潺潺的水声,涌出一丝旁人所不知的柔情蜜意。
见她微抬下巴,他便欲俯首。
忽地,假石后面传来一声轻咳。
第62章 皇后
这里已经是御湖深处的亭台处, 平常的宫人鲜少有寻到此处的,所以元蘅才敢借着酒意有些许放肆。听到这一声,她当即与松了环着闻澈的手, 轻咳着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闻澈还没从缱绻的心绪中完全分出,却被这熟悉的一声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心跳如擂鼓地起身将元蘅挡在身后, 朝着梁皇后躬身一拜:“母后!”
闻澈离席之前还见着皇后正在席间饮酒赏舞,谁知这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出来了, 还正巧被看到这幅场景。
自打元蘅提过不愿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人知晓之后, 他虽然不是太情愿, 但是也依旧听从。虽说他想过若是能被人发觉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这人竟偏偏是皇后。
皇后没应他的声, 面色如旧, 甚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些发白。
元蘅按下醉意, 整好装束朝她见礼。
可是迟迟没人发话,空余湖上水声不止, 还有鸟雀虫鸣,没了闲心雅趣, 惟余心慌了。
“元大人跟本宫来。”
说罢皇后便径直走着, 没两步就止下步子, 微侧首看向闻澈:“你不许跟着。”
闻澈不依,毕竟前些日子皇后欲撮合他与裴鸢, 还指名元蘅操办婚仪。最后此事还是不了了之,他唯恐皇后迁怒为难于元蘅。
还没等他开口, 元蘅在暗处轻扯了下他的衣角, 给他递了个眼神,摇了摇头。
闻澈皱眉想再说什么, 元蘅已经不理会他径直跟上了皇后的步子,往庆安宫的方向同去了。
这不是元蘅头一回踏进庆安宫了。
在她初次入宫拜见皇帝之时,刚出朝云殿就被明锦邀着入了庆安宫中说话。那时元蘅只觉得明锦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快些回衍州,不要在启都久留。
如今再次抬眸看向庆安宫有泛旧的牌匾时,才倏而明了。竟然在她尚未做官之时,明锦就已经料想到陆从渊不会轻易放过她,在那时就已经好心劝她离开了。
门扉不再简旧,翠色珠帘微掩随风轻摇,案上还搁着今春才奉入各宫中的水波纹绫罗,颜色过于鲜艳,不似寻常皇后和明锦常穿戴的。想必宫人们只是依照份例行事,难免敷衍。
宫中煮茶的茶具已经微烫了,皇后落座拾起金匙舀了茶水添给元蘅,但是元蘅并不敢碰。
皇后皱了眉,才道:“元大人可知当时应许了本宫何事?”
元蘅要起身谢罪,却又被皇后按住了手背。
皇后终于露出点笑来:“本宫说过了,元大人总是拘着礼,显得不够亲近。把这茶饮了,今春才到的岁贡,你尝尝味道如何。”
茶是蒙顶石花,茶汤透亮,但元蘅却尝不出滋味来。
若在之前,于元蘅而言,皇后就只是皇后。而现今,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寻常了。她是闻澈的母后,是她心悦之人的母后。
“好茶,多谢娘娘。”
隐约看出元蘅尚且醉意未消,她也没有多说绕弯子的话,而是道:“自打今春澈儿从江朔回来之后,朝臣们不少往陛下那边递折子,不外乎两件事。一则是说越王劳苦功高,宜尽早册立为储君;二则是催着澈儿成婚,早些就藩。”
闻澈生为嫡皇子,自幼就是被当做储君来教养的,连给他寻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杜庭誉。就连皇后本人也不免高兴。
可是那场无妄之灾就是摧毁了这一切,蕙妃和她的儿子一跃其上。起初皇后不甘心,被困庆安宫的这些年心中都愤愤不平。
如今皇后想开了。
若是闻澈能自在,凌州倒也是个极好的去处。
“当日本宫撮合他与裴鸢,正是意在此处。但如今看来此事是不成了。说了怕元大人觉得本宫过于自私,不知你可想过与他成婚,随他去封地?”
元蘅没有犹豫,将香茶饮尽:“没有。”
听罢此言,皇后有一瞬的错愕,捏着杯口的手也轻微收紧,声音冷下去:“方才本宫瞧着你们二人情意绵长,原以为你不会推拒。是舍不下礼部的位子和你的仕途?”
“并非。”元蘅按了额角,减缓醉意袭来之时的眩晕之感,说话也直接了,“不谈这个。娘娘爱子之心深切,但就真的以为去了封地就能与人相安无事么?江朔数万精兵是陛下亲手交于他的,若是不以此为刃,定会被此刃所伤。今宴娘娘也瞧见了,越王与陆家人何等亲近?他们走到一处,要针对的可不就是他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皇后从她的醉得有有些分散的眼神中看出了决然。
“正是如此,才要避开。”
“如何避开?不争者惟一死尔。”
皇后唇线抿得平直:“你问过他么?”
元蘅忽然笑了,眼底蒙上一层水雾:“……还未。”
“难不成是一晌贪欢,从未想过来日?他带入启都的驻军尚且暂时安置,没有在兵部挂名。说明澈儿若未就藩,随时可能折回江朔。而你断不会跟他同行。该谈清的事避而不谈,元大人在顾虑什么?莫不是盘算着日后一刀两断,各不牵扯?”
元蘅语塞。
是该问清楚的。
她想过自己若在启都,便能做良臣辅佐君王治世,不管君王是谁,她都能尽自己所能护着闻澈。若在衍州,她便能成盾,更无人能动他。
可她从未想过,如此是要分开的。
殿外的门被急促地叩响,闻澈还在外面喊:“母后!儿臣亦有话说,您让儿臣进去!”
里面说了这般久的话,闻澈贴在外面虽听不太清,亦知晓了个大概。尤其是皇后最后一句,听得他心惊肉跳。一个用力,殿门被他挤开一条缝。能望见元蘅站在昏暗的烛影里,回眸看过来时神色郁然。
再顾不得体统,他直接推了门进来。
疾步过去,闻澈干脆利落地掀袍跪在皇后身边,道:“是儿臣吃了酒得意忘形,执意缠着她的。宫廷肃穆之地,实属不该,不会有下回了!母后要责罚,就罚儿臣一人就好!”
“你倒是护她。”
“母后,儿臣是真心爱慕她,此生就缠着她一人了。旁的人一概不要!”
元蘅怔怔地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闻澈,如同被谁人戳在了心底最酸软处。
皇后无奈叹息:“你们二人出去罢,本宫倦了,要歇下了。”
被这般轻易地赶了出来,闻澈心中没底,但瞧着元蘅醉意渐浓,也不再提及,而是轻轻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些,顺着久无人行的小径走着。
此时的元蘅很不一样。
她甚为主动地握了他的食指,滚烫的掌心顺势贴了上去,叩入他的指缝,握紧了。
紧握的手就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此时就算有人路过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并肩而行。这种隐秘的心绪如炸开了的烟火,只消片刻就将他的耳根偎得泛红。
回府的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人,颠簸的车厢里安静非常。
醉酒的元蘅总是展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乖顺,叫人看了总克制不住欺负的冲动。
马车外悬着风铃,随着“笃笃”的马蹄声碎响着,划破夜的静寂。
闻澈抬手,却在她发顶上空僵持了一瞬,最后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忽然被揉乱了发丝的元蘅莫名生起气来,直接扑了过来。
一个不防,闻澈被她狠狠地推到了车厢上,后背撞得生疼。但他却闷声笑了:“投怀送抱?”
“想得美。”
闻澈抬着她的下巴,思及他方才在殿外偷听到的几句低语,眼底的沉郁只片刻滑过后就收敛了,继续方才的笑:“哄一哄我罢,真的要恼了。”
“如何哄?”
她思绪迟滞,一时听不出他话外之意。
“在我怀里好生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想了。”闻澈头一回觉着自己何等气度能容人,决计不在醉鬼身上讨说法。
再醒来时,暖香氤氲,元蘅觉得自己的手腕还搭在床沿处,搁着纱帐有人的指腹按在她的脉搏处,正在诊脉。
下意识要收手,却听见中年人微哑的嗓音:“大人莫动,很快就诊好了。”
是启都城东的静然。
曾为香远寺大师亲传弟子,只不过后来不知因为何事被驱逐出寺。虽如此,但他仍学得一手精湛的医术,在城东开了一家药铺,素有妙手回春的赞誉。
这雪白的帐顶甚为眼熟。
这里是是凌王府。
元蘅不再动了,缓缓匀了一口气,被噩梦惊醒的心悸才缓和许多。
隔着床帐,元蘅看不清静然的模样,挑眉看去,却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正襟危坐一人。身形挺拔,肩背宽阔而结实,连虚影都透着俊逸。
而诊完脉象的静然,只对元蘅说了句好生歇息,便朝那人走去了。
闻澈用镇尺压了文书,朝静然颔首示意不必见礼,便问道:“她如何?”
“元大人旧疾未愈,还是尽量不要饮酒,着实伤身。她所服用之药也与酒想克,所以才会昏睡这一天一夜。在下再写就一副药方,按剂煎服,会有好转。”
闻澈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太医过于昏聩无能,诊了脉之后说不出个所以然,闻澈也不会情急想到去香远寺请大师来诊。但大师逢上法事不能抽身。最后只道自己曾有得意弟子,如今医术甚好,闻澈这才去请了静然。
正在拟药方之时,闻澈挑开帷帐看了一眼,元蘅很安分地没起身,而是冲他笑了下。他却没领情,心里还记着她为逞一时之意气而饮酒的账,想说她又不忍心,最后只是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