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难撩——临江有月【完结】
时间:2023-08-06 23:05:03

  元蘅即便戴着枷,背脊也依旧挺直。
  这条宫道她走过无数回,今日也没有任何不同。
  沿途她与裴江知打了个照面,她驻足行礼:“中堂大人。”
  兴许是因着两年前元蘅曾为他女儿保全了名节之事,裴江知待她也比过往好上许多。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裴江知对褚清连这个唯一的徒弟也多了几分敬重。
  瞧着她即便落魄也不失礼节的样子,他心中悲叹一声,朝她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身后跟随的锦衣卫见着裴江知,识趣地往后退数步,给两人留下说话的余地。
  “本以为要亲眼见你登阁,谁知你步了你师父的后尘。”
  裴江知此言深晦,不少难言的秘辛尽在此中了。当年的褚清连何尝不是将自身仕途视若无物,结果在致仕后也未逃得那一难,被人迫害。
  元蘅因肩上的枷而拱手不易,只得站在原地,半笑不笑:“若是与师父志向相合,倒不枉费下官苦思平乐集了。”
  宫道上甚是安静,只听裴江知轻缓一笑:“去罢,莫让陛下久等。”
  皇帝并未等。
  元蘅在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中间有行色匆匆的宫人途径,无一人如往常般朝她见礼。所有人都想在这里活下去,没人愿意跟一个罪臣扯上干系。
  或许他们今日回房,想起途径了元蘅一事,还要好生洗漱以去晦气。
  元蘅默然一笑。
  其间蕙妃来了一回,身后的宫人还带着才煮好的羹汤茶点。因内阁诸位辅臣尚在议事,她并不好多留,离开的时候还看了元蘅一眼。谈不上要落井下石,但这种境况着实合适说些风凉话。
  香风微拂,她停在元蘅的身侧:“这些年,你在前朝也算尽心尽责,都说你是聪慧的人。原以为你心在朝堂,看不上王妃的位子,却不知你与那位……”
  元蘅并未答她的话。
  时至今日,前朝仕途等同于尽断,能在启都留着的时日也是屈指可数。她并不情愿和闻临的母妃多废话。
  “押错赌注了元大人。”
  蕙妃俯身附在元蘅的耳边,轻轻一笑看,“临儿下月初就要完婚,可惜没法子请元大人到场吃酒了。”
  元蘅此时才挪过目光看了回去,微扬唇角:“真是可惜。”
  她虽在笑,但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冰冷,说出口的话很是淡漠。
  是一种轻浅的讥讽。
  此时殿内的议事声渐息,几个内阁学士并肩而出。沈钦拎着袍摆踏出朝云殿中门槛,一抬眼就与元蘅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多日未见,他从未料想再见竟是这个场景。
  明知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甚多,可是元蘅的清瘦还是超出了沈钦的预料。虽是跪在那里,却比往常都难以亲近。
  好多话想问,可是这种场景又何等讽刺。
  蕙妃先开了口,朝沈钦笑了下:“沈尚书与陛下议完要事了?”
  他竟已经是尚书了。
  也算得偿所愿。
  元蘅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若未闻。
  她的冷漠好似尖利的锥子,狠狠地刺了沈钦一回。他是想赢,却不想他们二人变成今日这般疏离模样,让那些并肩论诗的过往变成了笑话。
  简单地朝蕙妃见了礼,沈钦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蘅的身上,异常艰难生涩地开口:“陛下才说要见你,起来罢。”
  说罢他欲伸手扶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的手腕时,却见她微不可查地往回缩了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钦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又抿着唇收回,低头勉强一笑。
  直到有内侍由殿中出来说召元蘅觐见,元蘅才起身,尽管膝头酸痛,但她仍站得稳。元蘅冷冷淡淡地与他擦肩而过,而沈钦却连回头看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居住多用冰,即便是适逢盛夏也依旧清凉。
  但这点冰凉却比诏狱中的酷暑闷热还要令元蘅难熬。本就风寒未愈,在这等暑气里她都觉不出热,乍一沁凉,却令她骨缝中都开始隐隐作痛。
  过度的疼痛反而减缓了她的不安。
  今日她才算真正明白何为君心难测。
  她全然猜不透今日皇帝召见的用意,是觉得时日已到要将漱玉处死,还是要罢她的官给陆氏一个交待,都不知道。
  朱笔微顿,皇帝终于从高台之上看下来,看着面前这个绝不肯多说半句话,只静默着等待处置的女子。
  不多时,皇帝抬手,身旁侍墨的内侍便领会其意,上前去将元蘅身上的枷卸下了。那样重的枷压在肩上,寻常体格健硕的男子都不一定承受得了,而元蘅却连背脊都没弯下。果然是拧着一股子倔强气不服输的性子,皇帝轻叹了一声。
  “你没什么话想说么?”
  他拨动面前正煮着的滚烫沸腾的茶水,漫不经心一问。
  元蘅道:“姜家是清白的。”
  “你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她脾性倔,却没想到这般久的牢狱之苦也没将她的棱角磨软一些。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为证道义而死,百死不悔。”
  一声极轻的笑漫在殿中,皇帝垂下眼眸专注地煮茶。内侍要来帮忙,却被他抬手拦了下,旋即起身,捏着杯柄将滚烫的水端起递给她:“要你饮下,你也愿?”
  元蘅毫不犹豫去接,那盏茶却被皇帝抬手拂落在地,茶汤四溅。
  而这般动作之后,她的发丝也分毫未乱。
  沉默许久,皇帝终于表明了今日传召她的用意。
  “朕有件要紧东西想交给你,还有一份留在了明锦那里。不到要紧时刻,不能拿出来示人。”
  听到这里,元蘅才犹豫着看过去,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一纸密文。才展开看了两句,她便紧蹙眉头,呼吸也不由得停顿了。
  “陛下!臣……”
  皇帝没给她说话的余地,继续道:“要做刀,就不能只做朕的刀。上古名刃除世间污浊,你亦要如此。启都证不了明心,朕要你回去,去做北成的刀。从今往后,你转迁兵部,暂任侍郎一职,代巡衍俞琅三州,兼知燕云军务。若是做不好,自戕就是,不必回来见人……”
第68章 威势
  像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分量, 元蘅有片刻走神。直到内侍将授官诏书念与她听,她才迟钝地咀嚼出了言下之意。
  皇帝是要放她走。
  不仅放她走,还用足够的信任给她铺好了路, 将燕云军名义上的调遣之权给了她。柳全案后,燕云军中内乱不止, 这些个在军中多年的人又岂是听话顺从的。
  这权是虚的。
  但皇帝又甚是清楚元蘅的能力, 她只是缺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只要有了这个由头,她便可以真的做好这件事。从当年密探由衍州入都, 告知他, 是元成晖的长女御敌守城之后, 他便已经确认了这件事。
  皇帝背过手去, 于殿中踱步:“其实这些年, 朕一直想不通柳全叛乱, 真的是朕做错了么……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不敢胡言。”
  皇帝道:“朕恕你无罪。”
  半晌沉默后, 元蘅道:“或许陛下觉得两相为难。柳全的儿子柳辞行了错事,不罚有损北成法度, 罚之则寒将帅之心。”
  “正是如此。”
  “可是,若当年柳辞其罪当诛, 而陛下只降罪于他一人, 饶恕他的家人, 柳全便应当是感恩戴德的。可若是柳辞所犯之错罪不至死,却施以重刑, 便是寒了人心。柳辞当年的确是疏忽懈怠,饮酒后误了事, 依照律例, 他该罚该打,却实在是……不该被处死。当年陛下在气头上, 痛恨其失职,但陛下治政,还是应当恩威并行,方能明法度,服众人。”
  这话听得内侍胆战心惊的,毕竟如此说就等同于将战事之错归结到了皇帝身上。他急着给元蘅递眼色,元蘅也瞧见了,连忙称自己失言。
  脚步声顿了下,皇帝道:“说了恕你无罪!”
  “恩威并行……”
  皇帝琢磨着这几个字,隐约觉出元蘅这话不止听着那么简单,只怕还有旁的意思。才想通,他轻笑:“你这是在点朕,要朕放了姜家女?”
  元蘅再拜:“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于臣,便是准许臣重查当年旧案。案情尚未分明,姜家女不该死。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她绝无二心。在衍州时,她一直助臣协理燕云军事,当年平乱她也做了不少,对燕云军可谓甚是了解。有她在侧,陛下命臣所做诸事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瞧她说得真切,皇帝竟真的在思忖其间的利害了。就在他心生动摇之时,他看见了身侧为元蘅紧张得正满头大汗,生怕她说错了话的内侍,皇帝才一哂,明白面前这人伶牙俐齿,又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他轻摆了手:“依你。”
  “臣拜谢陛下!”
  皇帝打断她:“可若是她行了错事,或你私自将她放走,便以你的命抵。”
  漱玉自然不会如此,元蘅也明白这话只是吓唬人用的,只是皇帝也想这般做,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罢了。如今此举是给元蘅台阶下,又何尝不是给他自己台阶下。只要留得漱玉的性命,便能有一丝赢面。
  正事议罢,皇帝还是想起了那日暴雨中自己所见的情形。
  他甚至全然不知闻澈与元蘅究竟是何时纠葛在一处的。这些年在朝堂之中,他是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他们之间连那点互相依赖的细节都全然没有。若不是这回他气狠了,将元蘅罚得重了,闻澈甚至不会出面。
  “你与澈儿,是怎么回事?”
  元蘅一愣,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揪住了一般。
  她并不直言,而是道:“臣的罪责臣一人担,他全不知晓。望陛下不要因他一时糊涂降罪于他。”
  皇帝眉梢微挑:“他说要陪你,你说你要一人担。这般情深,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了。”
  “臣……”
  眼角泛酸,每回提到闻澈她总是想落泪。世上怎会有这种傻子,连欺君之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皇帝道:“你是利用他?”
  “不。”
  元蘅想通的那一瞬,觉得周身都是轻盈的。
  “如陛下所见……我,爱他。”
  ***
  到了镇抚司门前,闻澈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递给守卫,旋即便一步不停地入内了。
  天已擦黑,不到一个时辰锦衣卫就要下值,这个时候的镇抚司格外静寂,沿路走到值房也没见着什么人。
  值房中甚至热闹,隐约还听到了闻临的声音。
  闻澈驻足片刻,而后随意地挑帘而入。
  他今日穿了件绣金盘纹的交领广袖宽袍,没有平素那般散漫不羁,扑面而来的便是令人脊背发冷的威压。
  值房内闷热,闻临汗流浃背地与人说着话,回头见到闻澈的那一瞬吃了一惊。
  多日的禁足并未将他的性子磨得收敛,反而令他看起来更强硬了些,见着闻临也没说话,而是往正堂中那么一站,堂中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其余几个正凑在闻临跟前的锦衣卫看到他,登时便往后退几步,安安分分地不再言语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连风也起了身,将正座让给了闻澈。
  闻澈没推辞,掀袍落座。
  见他非但没与自己说话,反而一脸的冷淡轻慢,闻临心中不快,便袖了手:“澈弟的禁足竟已经解了?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而闻澈只是自己斟了盏茶,轻拨着浮沫,眼皮都不抬:“不劳皇兄挂心,是我该问皇兄,与王妃新婚燕尔,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就与你无干了。”
  果真底气足了,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闻澈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锦衣卫调令,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重复道:“无干么?”
  “这里——”
  闻澈点着桌案,“还不是皇兄能做主的地方。”
  瞧清楚这块金令之后,闻临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终于明白过来,今日闻澈就是知道他在此,有备而来的。
  见堂中僵持无言,方连风忙开了口,替闻临说话:“是越王殿下说王府府兵不够用,要来借调些锦衣卫协助行事。”
  闻澈抿了口茶,淡淡问:“陛下口谕呢?”
  方连风哑了声。
  哪里有什么陛下口谕。曾经皇帝病重之时,越王监国摄政,在众人眼中已经位同储君。如今只是借调些人手,自然没有人敢回绝。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即便没有口谕,锦衣卫也会卖给闻临这个面子。
  可闻澈却问出这话,让人难答。
  搁下茶盏,闻澈转动摩挲着自己的扳指,许久才抬眼笑了下:“没有口谕啊?那本王就不明白了,镇抚司是做什么的?可直接越过三法司督办刑狱、谨遵陛下调遣的锦衣卫,何时还要兼顾越王府事了?是最近案子太少没得忙了,还是方连风你太清闲了?”
  方连风闻声惶恐跪下。
  其余几个锦衣卫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
  被驳了面子,闻临将自己的膝头的衣料攥得死紧,再舒展开,迫使自己扯出笑来:“澈弟何必这般说话,倒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闻澈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在案上,发出轻而脆的敲击声:“人手不够,该去找安远侯手下的十二卫帮忙,再如何也不该辛苦皇兄来镇抚司。是皇兄觉得我禁足,锦衣卫便任人差遣了,还是皇兄曾对安远侯的外孙女落井下石,担心他不肯出人助你呢?”
  “你!”
  闻临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反驳,“不借便不借,何苦含血喷人?”
  “只是顺口一说,皇兄又何必动怒?今日这忙帮不了,也不该帮,如若不然着实落人口实,说锦衣卫在凌王手中吃着俸禄不做正事。府兵够不够的又有何打紧?皇兄已然成亲,不日就要就藩,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了。”
  “就藩?”
  闻临气极反笑,“你且问一问朝臣,究竟是谁该就藩!”
  闻澈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而是一副无辜相:“那我改日抽空便去问一问。只是今日不得闲,锦衣卫尚有要事,不能招待皇兄了。慢走,不送!”
  知晓今日与他说不明白,只会让自己更难堪,闻临一言不发地转身便离去了。
  人才走,闻澈依旧坐在原处没动,将调令从案上拿在手中把玩,放在灯烛之下看着上面细小精致的纹路,许久后又将视线挪回堂中的几个锦衣卫身上,轻而有力地道:“越王来要人你们就忙不迭奉承上去,可知锦衣卫是刀,不是狗。这么喜欢越王府,今日便可摘了腰牌,自行离去了。”
  堂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人甚至头也不敢抬。
  “本王还想起桩事来。陛下当初只是要元蘅下狱,并未说要动刑。你们中谁人私下泼的冰水,又是受谁的指使……来日方长,本王都会慢慢查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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