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元蘅收了面上的笑,双眸如被寒冰浸过,启齿:“你的好弟弟,闹了我安远侯府,这还不够,竟逼迫我表哥宋景去饮下了药的酒。如今我表哥还卧床不醒,此事,你该还我一个公道!”
尚且在衍州之时,元蘅便一直放心不下侯府。但想着安远侯在朝中素有威望,没人敢轻易怠慢,便将担忧咽回了肚子里。
可一朝回来,才知自己外祖遭人刺杀,身体尚未康复,自己舅母被人困在宫中施以软禁,而连一个区区陆氏纨绔都敢亲自登侯府闹事,逼迫宋景饮下毒酒。
欺人太甚,元蘅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才回启都,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便先找上了陆从渊,想要问个清楚。
他不知此事,听此动作一滞。
宋景和陆钧安有嫌隙,借机以权势压人也是难免。
他道:“小孩子胡闹,想必也不会下死手。钧安顽劣,但却向来有分寸,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元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陆钧安没胆子下死手,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年少时打过的几次架,全成了他此刻报复人的由头。不过是仗着如今新帝登基,侯府失势,没人能动得了他。
“我要解药。”
元蘅重复了这句话。
陆从渊摊开手:“我没有。”
元蘅压下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不失了分寸,道:“陆大人。你陆氏已是外强中干,不然不会扶越王登基,你自己就已经称帝了。自然也不会怂恿柳全攻打衍州以消耗我燕云军兵力。纸老虎,空剩一副皮囊在吓唬人了。如果真与我燕云军或者江朔军对上了,你有赢面么?”
纸老虎,说得倒是贴切。
只不过这个词却刺痛了陆从渊。当年若非姜牧打断了他的好事,陆氏迫不得已献上纪央城兵权,也不至于沦落到元氏可以插嘴的地步。
他冷冷地看着元蘅,僵持许久,面色才和缓过来。坐回铺了兽皮的坐榻之上,他摩挲着柔软的绒毛,将视线落回元蘅身上。
他总觉得,她有何处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她是性子强硬,不肯让自己吃亏,即便没有后盾也要强作镇定,而如今却好似有足够的底气。
他道:“可你现在,在启都。”
元蘅道:“你试试呢?”
陆从渊收回了视线,整理着桌案上的酒具和棋盘,一点一点腾干净位置。直到案上已是一尘不染,他才道,“我再说一遍,此事我不知,也不知什么解药。钧安的性子,我也一向是管不着的。”
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燕云军如今就在启都附近的燕宁府,想必为着此事,你也是夜不能寐,不然你不会在方才开口就质问我。这么说罢,你若是能给出解药,我可以考虑撤走三中之一的燕宁府驻军。”
“三中之一?”
陆从渊嗤笑,“你可怜我呢?那点兵,我还没放在眼里。你做出这么一桩事,左不过是想膈应我。元蘅,你想想清楚,在启都,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元蘅道:“那我也可以选择,再加三成燕云军驻守燕宁府。反正对于我而言,百利无一害。”
“你威胁我?”
陆从渊轻挑眉梢。
元蘅凑近了稍许,面上那点莫测让陆从渊看不透。陆从渊向来觉得自己够疯,可如今却觉得元蘅比他还要疯。
不止一次,他被元蘅死死地拽着一同下水。
且不说徐融案的箭矢之事,单单是当日漱玉被人查出身份,明眼人都知晓不是陆氏所为,元蘅也不可能猜不到。
可她就是借此拉陆从渊下水。
这样的疯子,陆从渊不可能不怕。
她没什么可顾忌的,所以行事起来足够狠厉,有仇必报,绝不忍气吞声。
元蘅看着他笑:“你不是猜我要造反么?你今日若是给不出可医我表哥的解药……我,造反又如何?”
第97章 衡量
这种话乍一听像是吓唬人时抛出的狠话, 可只要陆从渊细细思量过后便知晓一切并非如此。在这一刹那,陆从渊明白了为何今日见着元蘅时,会觉得她有何处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顾虑之后对他的轻慢。
他平生最恨旁人的威胁, 也不认为有何人能够让他觉得畏惧。
可现今,他竟怕了。
北成积弱, 纪央城也不能幸免。且不说纪央城中兵力已经没有之前兴盛, 单说近来那一场洪涝之灾,纪央城的农田便不免受灾, 所以他才会通过各种方式私易受灾较轻的农田。之所以一直与燕宁府过不去, 只不过是陆氏看上了燕宁的供粮之力。
万万没有想到, 只不过一个不留神, 这个崔志竟当着他的面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私自去了衍州与元蘅做交易。
此刻有兵有粮有银子, 元蘅已经将剑刃指向了纪央城的咽喉。
陆从渊松了手, 被捏的发白的掌心缓缓有了红润的色泽,轻之又轻地笑了:“让钧安来给你赔罪就是了, 元大人何必动怒呢?”
说罢,他朝着小厮摆了手。
还没等小厮出门去, 元蘅便又道:“告诉你们陆三公子, 我要他登侯府之门亲自致歉。当日怎么去的, 今日便还怎么去。”
“元……”
元蘅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亲近地笑着:“陆大人觉得呢?像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出去惹祸的弟弟啊,是真的半点都不能惯着。虽然有句话我不太认同, 但想来陆大人是认同的。都说什么家宅兴旺还是要看男丁,那家中只有这种男丁, 若是不管教, 让人看了笑话是轻的,唯恐还要克了气运呢!”
指甲陷入肌肤, 陆从渊抿着唇,未答。
一番话下来,轻巧地将矛盾都转移给了陆钧安,也算是在给陆从渊台阶下。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踯躅前行。
得了陆从渊一句:“让那个混账亲自登门,若是世子身子不好,他也不用再回家了!”小厮这才连忙地碎步出去了。
这种台阶就算是顺着走下来也还是憋屈。
而元蘅就是要他憋屈。
终于了却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元蘅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将饮了一半的茶推回了桌心,唇角上扬,道:“陆大人果真是痛快人,那元蘅这就回去候着陆三公子。今日叨扰,实在抱歉,就先告辞了。”
元蘅才走,桌心那半盏茶便被陆从渊挥袖拂至了地上,霎时碎片茶水碎溅一地。
一直避着没进来的苏瞿闻声才又推了门。
捡起一片碎瓷,他的指尖在尖利处抚摸着,倏然抬眼含笑看着陆从渊:“我也该告辞了。”
苏瞿没在此处过多停留,却觉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现下看着陆从渊不知受了何种哑巴气,只能在人走后才摔碎碗盏,苏瞿便觉得将元蘅请回启都果真是明智之举。在北成能不畏惧陆从渊的,除了元蘅,也着实是找不出旁人了。
当年闻临与元蘅的亲事没能成,苏瞿至今认为是憾事。
陆云音行事颇有自己的主张,根本算不得温婉贤后。
再加之陆氏狼子野心,一朝与之为伍,便是极难甩得掉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世间事讲究一个制衡,在他看来,与陆从渊一同做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好。
若是他能拿得住元蘅,日后在启都也算有了一个倚靠。
“大人,回府么?”
驾车的侍卫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苏瞿回神,没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说,像是元蘅那样的人,若是想亲近一些,投其所好可还管用?”
这侍卫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苏瞿还算信得过,平日的朝中之事也会顺嘴与他提上几句。
侍卫见车帘掀开,微微侧首,摇晃着脑袋:“旁人有没有用不知道,估摸着您若是这么做,大抵没有用。”
“为何?”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您忘啦?当日呈公子尚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曾……曾碰过这位元大人的衣袖,还被凌王给撞见了。那凌王用扇子抵伤了呈公子的手,至今公子写字有些艰难。所以小的估摸着,事关名声,小恩小惠还是难让人家释怀……”
苏瞿:“……”
他忘了自己的混账儿子还做过这种事。
苏瞿没好气地将车帘放了下来:“回府!”
***
劝知堂外人影疏少,元蘅才从外面回来,驻足在此处,想推门,手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叩门。
她轻拂掉衣裳上不知从何处沾到的枯败草叶,靠着墙面就这么站着,听着房中的动静。
时而是斟茶时杯壁碰撞的声音,时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过了好久,门才被从里推开,漱玉这才瞧见了元蘅。大概是猜着了元蘅不入房内的缘故,漱玉的眼底忽然就泛了红。
“雪才停多久,化雪最冷了,你不要在外面待着。”
元蘅的手抚了下漱玉眼底的红痕,轻声道:“回来之前不就猜到会是这番场景么?别哭。”
漱玉低下了头:“知道处境艰难,却不知如今侯府连一个陆氏纨绔都能随意入内欺辱。若是没亲眼瞧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当着我的面饮下的毒酒,而我连出来拦都不能……”
这种自责困她许久了。
这些日夜宋景处境危险,须得大夫郎中日夜守着,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才勉强留了一息。
漱玉总是会梦到当日场景,想着若是自己冲出去,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家覆灭之时她尚年幼,眼睁睁看着一大家子人死于非命。可现如今好不易有了喜欢之人,却要看着那人在自己跟前被人伤害。
总归是不好受。
她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元蘅的气息轻下来,道:“不出去拦是对的。陆钧安没那胆子在侯府闹出人命,这酒也只是报复昔日两人的打闹。他终归是顾忌着表哥的身份的。而你若出去拦就不一样了。”
是了,她如今没有任何能说得出口的身份,再加之还是姜家遗女,与陆家算是血海深仇了。陆钧安不敢要宋景的性命,但绝对敢杀了她。
就算是闹到朝云殿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为民除害”。
元蘅道:“好了,不许再想此事了。刚回启都,还没进宫去过。劳烦你留在府内,照看表哥和外祖。若是有何要事,差人进宫寻我,即刻就回。”
宫中确实不大一样了。
各种战事耗下来,北成国库一直空虚,宣宁皇帝又崇尚节俭,宫中许多年没有大肆地整修过了。每年工部也只是批下来少量的木料石材,缝缝补补地小幅度地修着,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去花。
可是现如今,沿着宫道便能看出,整个皇宫中气派不少。
元蘅蹙眉,军费拨不下去,原来竟是将银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么?
转过御花园时,迎面便撞见了闻临的轿辇。
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元蘅一眼,缓缓认出她来,抬手示意落轿,手肘撑着自己轿沿,轻淡地上下看了一眼元蘅,道:“入宫怎么不教人通禀?”
“尚未来得及。”
元蘅依礼拜。
闻临迟迟没让她起身,就这般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跟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闻临此刻感受最深,好似曾经在元蘅这里受过的气,现今都能一并出了。
元蘅知晓这是闻临在磋磨于她。
她跪拜着尚未起身,却提及:“启禀陛下,臣……近些时日可能无法上任,还是想告假。”
闻临拧眉:“为何?”
“臣的表哥宋景被陆三公子下所伤,臣想留在侯府照拂一段时日。这陆三公子实在是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竟不知分寸地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假传圣旨,实在是罪无可恕!臣进宫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陆大人,还是陆大人为人和善。臣只是想要讨个公道,陆大人却连忙致歉,要陆三公子亲自登侯府之门赔罪呢。”
好一段话,进退的话都让她给说了,闻临被堵得哑口无言。
就算是其中有他的授意,此刻听到陆从渊已经主动认下了这错,他也只能说自己毫不知情,然后惩处陆钧安。
言下之意也是,如今的启都时陆从渊一手遮天,可即便这样,陆家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闻临忽然因为让她跪着没有起身而产生几分心虚。
他干咳一声,抬手:“平身罢。此时朕不知情,自会还你、还侯府一个公道。”
元蘅笑言:“那就谢陛下了。”
闻临下了轿辇,示意内侍们都不必跟从,便与元蘅一同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除了松柏,其余树木只剩枯枝,枝桠上覆满白雪。石子铺成的小径才被宫人洒扫过,半点都不湿滑。
“在衍州一切还好?”
闻临步子稍慢,等着元蘅上前来,可是她却始终慢他几步,不肯并肩。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但她的态度真的端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元蘅答:“三军严阵以待,无人敢从南境以犯北成,一切都好。”
分明寒春,闻临竟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冒了一层细密密的汗。他摸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干笑道:“那可真是不错,父皇器重你,是你的福气。”
那一句“无人”,只怕还包含着他。
闻临道:“那你日后留在启都了,衍州事务你是如何安排的?前阵子内阁在议此事,大学士们的一致想法是,由朕擢选合适官员,往衍州赴任。元爱卿觉得如何?”
元蘅答得格外干脆:“不好。且不说衍州知州行事从无错处,若这般草率地免了职,只怕难服众议。再说燕云军,我父亲尚在,身子虽说不好,也还有我妹妹元媗。陛下恐怕不知,元媗刀枪之术不输给军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军副将林筹都大加赞赏。镇守衍州是元氏百年之责,不劳陛下在此处费心。”
“费心是朕应该的……”
“那江朔呢?”
没想到她会提及江朔,闻临哑了声。
江朔如今被战事所缠,是最紧需朝中的援助的。可闻临半点动静都没有,军饷一概没有,就连军械刀枪也是如此。现如今的江朔军所用的长矛和盾牌,都是经年的旧件,有些已经生了锈断了齿,盾牌也都有裂痕。
沉默许久,闻临道:“江朔不是还有朕的澈弟么……”
澈弟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不难见其中的恨意。
元蘅道:“臣虽才回启都,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江朔军中的祝陵上表奏请拨给军需,陛下却置之不理?是谣传么?江朔军可是北成的军队,凌王殿下只是奉先帝之命代掌,那是半点不轨之心都不敢有。若真如传言中所说的,真把北成之军逼成了他凌王的私兵,那可如何是好?”
明目张胆地为闻澈讨公道,她心中所想是什么,闻临一清二楚。可偏生这话让他无可反驳。
明知自己是被威胁了,可这怒气就是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