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寂看见了那少女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眼泪却一滴滴落下,第一次叫他瞧出剧烈的委屈。
她哭了。
在他们洞房的那一日。
可他不知道,始终不知道。
他那一日心中太过欢喜,抱着她在院中看了半晌月亮,回到屋内终于娶到心爱之人的少年有些不知靥足,以为她也同样欢喜。
原来她是委屈啊……
她根本不开心,她一遍遍追问他爱不爱她,可是她依旧没有给予回应。
他跪倒在地,眼泪一颗一颗落下。
他想要求那少年。
回应她,回应她。
说你爱她,说你有多么爱她。
你喜欢她很久了,娶她不是因为宗主逼迫,那是你自己请的婚。
不要因着幼时的阴影不敢说出喜欢,她想要你说喜欢,她委屈你从未给过表白。
阿黎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你不能对她这般。
她在哭,你看到没,她在哭。
晏行寂,晏行寂,
说爱她,快说爱她。
你快说爱她啊!
可那少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喜欢。
晏行寂泪眼朦胧,看着少女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那么委屈,却只能背着她默不作声地哭泣,这是她唯一可以发泄情绪的途径。
阿黎,阿黎……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都是他错了。
他不该对着阿黎冷嘲热讽,说尽违心又歹毒的话。
他不该屡次因为任务丢下她,让她一个人孤苦害怕。
他不该因着自己一点虚妄的恐惧,便让她受了这些年的委屈。
晏行寂,晏行寂。
晏行寂啊……
你错的太多了……
周遭的一切都在崩塌,唯有他还清醒的存在。
世界一片昏暗,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听见少女的哭泣,像是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口上。
耳边却传来那位神明的声音:“你根骨天下第一,是修真界一万多年才出的第一人,太上忘情炉火纯青,为何不飞升?”
晏行寂抱着头,头痛欲裂,眼前一片血红。
“成大事者不应有爱,你不需要人爱,也不需要爱人,但你困囿于情爱,任凭自己执念缠身,当真值得吗?”
晏行寂痛苦到额上布满青筋。
“晏行寂,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要你如何,你便要如何,我才是决定你生死的存在,你应当匍匐在我脚下,任我指挥,听我的话。”
“滚开!”
莲朝一愣,随后声音阴沉:“你还在指望她爱你吗,方才我只是随意施法,勾出了你的记忆,让你作为旁观者看到了三百年前的事情,你不知我为何要这般做吗?”
“滚开,滚开!”
“晏行寂,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滚开……”
“你不与我说我也猜的出来,那些年我沉睡着确实不知你与她发生了什么,但看你现在的表现……唔,你们之间应当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吧。”
他的话轻飘飘,晏行寂看不见他在哪里,却能清楚地听到他在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环绕在四周,到处都是他。
“我猜一猜……你方才陷入记忆时一直在说胡话,我不难猜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伤害了她……也是,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司黎能追到你,应当受了你不少冷脸。”
“不是的,不是的……”晏行寂徒劳解释着。
莲朝笑了声,“晏行寂,她永远不会再爱你。”
永远不会再爱你。
永远。
晏行寂的心口撕裂,脑袋疼的不像话,额上青筋毕露。
“所以晏行寂……”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别出去了,没用的……”
周围是虚无飘渺的黑暗,随着那声音一点点靠近,眼前一片猩红,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瓦解破碎。
他伤害了她那么多。
司黎不会再爱他。
不爱他,那他要怎么办?
冰凉的手触上他的发顶,空旷幽冷的声音传来:“晏行寂,飞升吧,你本来就该飞升了,我得纠正错误的事情了……”
霜寒的气息顺着那神明的手窜入他的识海,一点点将他的识海冰封。
可这时,温软的声音却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一般。
“晏行寂……”
“谁……”
“晏行寂,我是司黎……”
“阿黎……”
少女一遍遍说着:“听我说……醒来,我在等你……”
“晏行寂,晏行寂……”
“醒来,我在等你……”
青年低垂的眼睫上已经覆满冰霜,莲朝歪头邪佞地看着跪倒在地毫无反应的晏行寂。
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般顺利。
他唇角的笑意方才勾起,一声轻笑传来:“呵……”
莲朝蓦地顿住。
一股强大的灵力横扫开来,他慌忙避开,银发被削掉一缕飘散在虚空之中,他的神情一点点沉下。
那方还低垂着眸的青年站起身来,喉结微动,漆黑的眸中似蕴藏着极度危险的信号,唇角带着笑意。
“你想帮我飞升,而我飞升必须拔除情根,你明明可以直接用神力拔除情根,可却兜这么大一圈勾出我的心魔,想让我神志尽失慢慢失去记忆和情根。”
晏行寂歪了歪头,“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不能出了须弥芥子之界罢了,可我都已经进来了,你却还是不下手,所以……你不能出手是吗,你一旦对我动用神力,会引起什么注意,你害怕那个东西?”
那银发神明的脸忽地冷下。
晏行寂了然点头,“看来我猜对了,你很该死你知道吗?”
莲朝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
从来没人敢这般说他!
晏行寂的笑意收敛,淡漠冷然的眼里泛着杀意。
他一字一句:“我说,你很该死。”
莲朝怒声:“晏行寂!”
“我答应过要为阿黎买板栗,你耽误我时间了。”
青年负手而立,一双黑眸沉沉。
银发神明在即将动手的前一刻,神智突然回归,瞧见晏行寂淡然的模样后忽地回过神来。
他在激怒他。
以身涉险,想看他动手后会有什么后果。
莲朝笑了出来收回手,睥睨着晏行寂,“我是不能动手,但我依旧有办法困住你,你可知那群银月焰狼?”
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深重,宛如谪仙的面容此刻像个堕魔。
“都说银月焰狼是这世间心性最为坚韧的存在,我便将它们都圈了进来,就在这须弥芥子之界里,这里有我布下的阵法,你知道待久了会怎样吗?”
晏行寂的脸色一点点冷下,负在身后的手攥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却见对面的人大笑出声,“它们总共九百五十余只,两千年内全部丢失了灵识,退化成只知杀戮的怪物,长时间得不到血肉还会种族内自相残杀,我便将它们放了出去,时不时看看它们。”
“啧,中间沉睡了三百年,一醒来发现它们就剩下五百多只了,看来都是被吃完了啊……真是没意思。”
“晏行寂。”他歪头看他,“不知道你与心性最为坚韧的银月焰狼相比,谁更加坚韧呢……”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渐渐虚化。
虚空中传来他的声音:“一千年,两千年,我大可睡上一觉,希望醒来时候,可以看到丢失灵识的你……”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只剩下晏行寂一人。
随着他的消失,虚空顿时昏暗下来,周围是黑如墨水的昏沉,伸手不见五指,耳边连丝风声都没有。
这种环境下……很难不疯。
而且,四周似乎有灵力的波动,识海处像是被人入侵一般,隐隐的疼痛顺着识海流窜进经脉之中,丝丝缕缕的疼痛逐渐加重,到最后,他的整个大脑都像是被割裂一般。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晏行寂,我恨你。”
“晏行寂,你去死。”
“晏行寂,我永远不会爱你。”
阿黎,阿黎……
不,不是的!
不是阿黎!
他刚回过神来,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会与阿阙成亲,你我便就此了断,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不要!
他捂着脑袋,沉迷于那假象,强行清醒过来,却又看着自己再次沉沦。
如此反复几个回合,不知过去多久,他拼命想要甩开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
这便是那神说的……
原来将人困在幽闭的幻境,让人情绪紊乱之时勾出其心魔,长此以往几千年,不疯才怪!
“敛镜!”
长剑出鞘,径直划向他的臂弯。
疼痛而来的一刹那,意识陡然间清醒。
耳边传来少女的声音:“晏行寂,向前走。”
阿黎?
“晏行寂,一直向前走,我在等你。”
神魂上陡然出现一道灵光,识海内一个早已沉寂许久的灵体小人缓缓爬起,有些欢快地跳跃着。
是……婚契。
三百年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强烈、生动地感知到……婚契的存在,感知到那熟悉的气息。
连带着他死寂已久的灵体小人也欢快地在识海中上蹿下跳,向他传递着自己的欢喜。
阿黎,阿黎……
婚契的金光在虚无的黑暗中向前延伸,逐渐铺就成一条康庄大道。
她的声音传来:“晏行寂,跟着我走。”
晏行寂忽地便落了泪。
是她,是她打开了婚契,为他指明生路。
“好……”他的声音颤抖。
他蹒跚着跟着那金光而走。
每当那神明恼怒,想方设法操纵他的神智之时,晏行寂便会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一剑,接着便能听到那温软的声音。
他一遍又一遍,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剑。
极致的痛苦下,反而越发清醒。
他一次又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始终跟着她的指引走着。
“晏行寂,一直向前走。”
一直向前走,我还在等你。
一直向前走……
向前走……
他走了多久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啊……
他撑着剑摇摇晃晃地走着,即将力竭之时,终于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风。
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远处撑起一道不平的通道,似是被人生生撕开的,而那风是从外吹进来的,隐约的光线投射进来。
他看到那外面似乎站了几个人影,他听到纷乱嘈杂的声音。
可在这些人里,他只能看得见司黎,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朝他伸出手,一双黑眸紧紧注视着他,红唇微启朝他喊着:“晏行寂,快出来!”
他伸出手,在意识堕入黑暗之时。
抓住了他的神明。
***
身边是萦绕的清香,什么东西递到唇边,苦涩的味道让他有些抗拒。
耳边却传来声音:“晏行寂,张嘴。”
他下意识便张开了嘴,将那苦涩的丹药吞入腹中。
晏行寂颤抖着长睫睁开眼,少女就坐在床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掩盖她神魂的那道禁术消散,他清楚地感知到两人神魂上的羁绊,那是婚契。
他们两人当年并未离契。
司黎似乎是察觉到身旁的动静,回过神来看他,“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少女见他不说话,便低下头凑近他,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灵力汩汩涌入他的经脉之中。
她闭着眼,因为探查不出什么而逐渐皱紧了眉。
覆在他额头上的手被握住,司黎睁开眼。
面容苍白的青年容颜清冷,眸底的情绪复杂,眼眶微红,看着有些……难过。
“晏行寂?”
晏行寂只是拉下她的手,司黎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手在颤抖。
她不解,“怎么了吗?”
青年轻颤声音问:“与我成亲那一年,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司黎一怔,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情。
“阿黎……成亲那一日,我们的第一次时,你哭了是吗?”
司黎眸光复杂,不懂他是为何会提起这件事。
晏行寂眼泪落下,握着她的手使力将她拉向床榻,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少女并未挣扎,一双眼清冷地看着他。
晏行寂问:“那些年,在我身边一定委屈得不行,我却一直都没察觉……”
司黎没有说话。
晏行寂惨笑出来,“你问我爱不爱你,我没有说。”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滴落在司黎的脸上,滚烫得令她觉得有些灼疼。
晏行寂始终看着她的眼:“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他低声呢喃着,清润的声音颤抖的不像话:“我被师兄弟们欺负的时候,你扛着大刀对我说:师弟,起来。那时候我觉得你很假。”
“你一次又一次缠着我,因为你的好意与关照,那些人嫉妒我,欺负得我更狠,那时候我觉得你很烦。”
“我一百岁的生辰是你给我过的,那是我第一次过生辰,那时候我觉得你很莫名其妙。”
“我中毒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你去苍梧山从火凤喙下取来七霞莲,那时候我觉得你很傻。”
“你为了我忤逆宗门,替我打擂台赢得入剑阁的机会,那时候……我心动了,万劫不复。”
其实是更早,或许在初见,便心动了。
可是太晚了。
他颤抖着唇,眼泪汹涌得止不住,想到成亲那晚司黎在他身下揽着他的脖子,明明是洞房花烛夜,她却背着他无声痛哭的那一幕,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其实很早就喜欢你了,可是宗主说得对,我这人天生不详,克死父母亲友,喜欢什么便失去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畏手畏脚的时候,去信一些迷信的东西,担心我真的是天生罗刹,害怕你在我身边枯萎凋落。”
“你在我身边磋磨那么久,宗主下定决心要为你再择良婿的时候,师兄来找过我。”
方秉青说:“阿黎真心实意只喜欢你一人,你若是因着那些没有虚实的恐惧,便舍得看她在一个不爱的人身边磋磨终生的话,那便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