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凝素轻轻点头,而后自顾自进去,吩咐道:“你们便在外头侯着吧。”
下厨开火,就免不得有烟油,哪怕你那灶台是金砌玉筑。
林砚倒是并不吝惜自己那身月青色锦袍,靠近炉灶那侧的袍角早已被熏成焦色。他指尖还滴哒地淌着油脂,似是拿过肥硗的缘故。
酱醋在锅内炸开的声响不小,却没影响到他发现这房内多出一个人来。
“怎么来这了?”
“哥哥….醒来在内殿没瞧见你,我便来膳房找你。”林凝素说的是真话。
她的确是挺想见林砚的,即使这些日子几乎是寸步不离。
因为她知道,六日后,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平静的日子。
事无两全。重生以来,她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抉择了。
可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接受。要是时间能停止,只驻足在没有纷争的时刻,该有多好。
林凝素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林砚的动作而出神。
她现在甚至想直接质问这人,问他到底为何要做出为祸孟国的事,明明上一世并不是这样。
许是感受到她的心绪,林砚转身瞥了她一眼,随后净了手来到林凝素身旁。
“此处烟大,对身子有碍。”林砚拉她起身,将那些未做完的膳食交给宫人便离开了。
“不高兴了?”
“我要是从来都不认识你便好了。”林凝素语气恹恹的,像是霜打过的秋花。
闻言,林砚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哼,也是,若是从没认识,也不会有这么多纠结痛苦。
可已经遇见了,又让他怎么才能忘记。本以为情蛊能约束自己,到头来却把唯一的那点理智也给冲垮了。
他早就不想回头了。
强迫的手段会让林凝素难过,可见到曾经对自己盛满恋慕的人只剩仇恨,林砚的痛苦并不少几分。
林凝素这几日的小动作,林砚都看在眼中。其实他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许融并不能作何威胁。但他改了主意。
“那我就真成了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蜉蝣漂萍。”
来时无人喜,去时也不必有人悲。真正的,无情无义的怪物。
林砚自身后抱住少女,气力大到几乎要将人揉进身体里去:“……素素。”
别丢下我。
分明已经清清楚楚的知晓,林凝素并不爱他,他却还是想试探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有多重多轻。
不惜用筹谋许久的局,不惜拿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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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冷光自窗格倾泻进殿内,在地砖上照出了精致的雕花来。
林凝素双眸微阖,却没有半分的倦意。即使是在鬼门关走过,重生过,经历过许多事,但她身前总有父母亲族顶着,最不济也有林砚这个“哥哥”。
可此次,涉及孟国国祚,无数臣民,还有重要之人的性命。原本那个能匡起孟国江山的人,却成了最大的隐患。
她不知林砚心中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件事。
更不知到自己到底是希望赢还是输。
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泪水自眼眶滑落,埋没在软枕之中,消失不见。颗颗如风筝断线,止不住,最后打湿一片。
林砚的手自身后绕过,触上她面颊上的泪痕。冰凉,却又如岩浆般灼人。
林凝素怕这人起了疑心,立马收住眼泪,转过身解释道:“….一想到成亲后,无法日日见到母亲,便有些难过。”
这几日,几乎每一晚,林凝素都会偷偷落泪。林砚怎会不知道是何原因。
“….哥哥,给我讲讲你儿时的事吧。”她忽然说道。
“我初到林家,你便懵懂记事。我知晓的,你也知晓。”
“是没到林家之前的事。”
林砚九岁之前经历过什么,他从不肯说。上一世,就算是与这人有最亲密的兄妹之情时,他也不曾说过。
林凝素借着月光,视线落在这人不甚真切的面容上。他的目光飘向很远,似是在回忆。
“不过是…在孟国的土地上辗转,想法子生存下去罢了。”林砚这话说的隐晦,且并不打算再言其他。
但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能过活的好日子。
在孟国,普通的民众尚且吃糠咽菜,更何况流浪之人呢。
林凝素没有继续过问,她缩进锦被中,最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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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五日,四日,三日。
每多度过一天,林凝素心中的慌乱便多几分。她好似双手被拴上两个不同方向的绳索,都在奋力拉扯,而她夹在中间,深受焦灼炙烤。
心中愈是荒芜丛生,在表面上她和林砚的相处却愈发和谐,就像是一种情分上的回光返照。
偶尔,竟能窥得点儿时的欢愉来。
那种片刻的无忧无虑,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也是极为难得。
像之前被困在明镜殿的每一日相同,林凝素只是静静地坐在林砚身旁。只是这次她心中思量的,却是之前和林砚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从林砚初来林家那时起,到上辈子生命的结束。而后是这一世,原来一切都镌刻在心底。哪怕曾经想刻意忘怀,也会冷不丁的钻出来。
她想起七岁时,林砚第一次带她游庙会,放花灯。那时候她不会写字,便在灯蕊里放上画的小人。一大一小,正是她和林砚。
十岁时,她不愿读书,也不愿学女红,在宗祠里被父亲教育得劈头盖脸。林砚对父亲说,他亲自来管教妹妹。实际上,那日他带着她买了糕点,在外头闲逛一整日。
十一岁时,冬日里,她在外祖家与表亲的姐妹们打雪仗玩,忘记归家。林砚在上都城寻了个遍,找到她时,这人一身的风雪,面上的担忧作不了半分的假。
林凝素越回忆,心头越沉重。
她对林砚的男女之情早就磋磨成零星之火,可就算是除却这点虚无缥缈的爱意,所剩下的,也是让人无法割舍的亲情。
常人,从相敬到相爱,再从相爱到相亲。她和林砚,确是完全反过来的。
亲中杂糅着情意,情中却混杂着亲缘。
不至纯至粹,却至笃至深。
林凝素回过心神,见林砚正磨着绯色矿墨,他身前摆着宣纸和画具。
林砚向她招手,林凝素靠近。
右手的指节相贴,顺着这人游移的力道,笔尖在纸上描绘出一朵并蒂而生的莲花。
还未及染上墨彩,她便承受不住,挣脱了身后之人的手,将墨笔丢开。
纸张被黑墨泼上污点,算是毁了。
“….我不喜这些风雅之事。”林凝素自顾自离开,身后之人也没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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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日,是不得不行动的时候了。
今日,正巧乌蚩去了那暗室的方向,而林砚上午的朝会还没结束。
林凝素不知道哪来气力,她拿着一方装饰用的玉尊,就那样捏在袖口里,悄悄地跟在乌蚩身后。
不知为何,今日夹道的宫人格外的少,像是老天要襄助一般。
但她知道,老天从未助过自己。
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乌蚩打开那暗室门。
在这人低头之时,林凝素上前将手里的玉尊猛然拍在这人颈侧。
他晕过去了。
可….乌蚩武功高强的人,无论是侦查还是敏锐程度。
林凝素捏着玉尊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她缓缓入内,看着那些在笼中饲养的金缕鸽出神。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字条,拴在鸽子细小的足爪上。再给那鸽子喂上药,放走。
林砚和吕宫之间的传信,需要再放一只空鸽子。
她却久久没动作。
眼眶发酸,这些天积聚在心中的苦味和涩意都化作大滴的热泪,在眼眶打转。
视线很快就模糊了,她看着暗室门前倒地的乌蚩,平静地说道:“…..别装了,我气力很大吗?”
片刻之后,乌蚩面露难堪,站起身来。此时做小人之举的,明明是她林凝素,这人反倒是不好意思了。
“出来吧。”林凝素说道。
而后,林砚自暗室的里间出来,站在她面前。
她的确是个愚人,天真痴傻,即使之前种种离奇的顺利,都没能惹得她的怀疑。
却是在放走第二只鸽子之前,想清楚一切。
林凝素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心情,在抓着第二只鸽子的时候,她犹豫了。不是因为发现林砚知道一切,是因林砚而犹豫。
她放不下林砚,她不忍心看着林砚死。
到了最后一刻,她竟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寻求一个两全之法。
“我是傻,但还没傻到这种程度。”林凝素试图擦干泪水,话道出口却又哽咽着。
“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上辈子明明做着兢兢业业的孟国皇帝,现在为什么突然要走上这一步?”林凝素高声质问着。
乌蚩默默阂上暗室的门,悄然离开。
林砚矮下身子,与她平视。他低低地笑着,声音有些嘶哑,隐隐带着癫狂之意,让人背脊发凉。
“因为,这是我一直该做的事。”
该做,而不是想做。
他诞生之时,伴随着荆苗覆灭的哀乐。荆苗长公主被废去一身的武功修为,带上他被赶出了孟国的皇城。之后,在各处城池四处辗转。
长公主带着恨意对孟国的咒怨是他自小到大的摇篮曲,因着面容与先帝的三分相似,长公主终于有了泄愤之人。
长公主告诉他,若是不能让孟国付出代价,麻禾之神会将他剥筋抽骨,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是人,是一台绞杀孟国的器具。
他该背上母亲的仇恨,他该听孟国皇帝的话,他该去林家,该做个克己复礼的君子以博得信任。
他该亲手了结这个承载他所有苦痛的恶根。
林砚生平没有“想”字。
直到林凝素第一次向他伸出手,像雪团一样的小手中攥着一把糖瓜子,塞进他怀里。
从此,他所有的“想”,都与林凝素有关。
想怜她,想护她,想爱她。
包括,下定决心,终止自己数十年的筹谋,换孟国一个海晏河清。
只因林凝素在花灯纸上写下一句:愿国泰民安,阖家团圆,与林砚白首偕老。
“如果没有遇见你,这便是…我该做之事。”林砚眼眶发红,面上的情绪是她从没见过的。
可如今林凝素只想离他而去,他这台器具便骤然被抽干了所有情丝和人味。重新塑起的那点接近于人的东西顷刻崩塌,他活不下去。
他该重新成为一个器具,完成使命,再被拆碎后掷进深渊。
林凝素闻言,呆滞在原地。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不解都得到了答案。
上辈子的,这辈子的,所有的。
林砚纵了吕宫起兵,想要毁了孟国国祚。却因为想要和她共度一生而懊悔,故而任用了有不臣之心的李玉离。
后来李玉离势力太大,若不杀林家,李玉离便是反扑。
所以,林砚作了林家上下抄家的假象。
原来….是这样……
为了她。
林凝素没了最后一丝力气,半坐在软椅上,手中的金缕鸽还在鸣叫。
她想说些什么,但喉中的哽咽和眼中的热泪让她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凝素抓住面前之人的手,断断续续的说道:“…..我知道,你今日之举,是在探我心意。”
“既然你仍旧心存念想,为何还要走到这一步。”
“在放出第二只鸽子之前,我才发现你知道一切。但在这之前,我却已经犹豫了。”
“在你的对立面,是事关山河社稷的要事。但我….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看你堕入深渊。”
“这样还不够吗?”
也许如今她对林砚的情意只剩下零星之火,但却是她两次生命中,都举足轻重的人。
毕竟没有彻底灭掉,零星的火,也能有再燃的机会。
林砚沉默良久,心底的灰烬下蠢蠢欲动,想自己生出点点嫩芽出来。
林凝素站起身,抱住男人的腰被,又说了一句:“…..收手吧。”
她知道,林砚此人做事必留有后手。即使杀了李玉离,也依旧有吕宫的把柄。
一切只看他情不情愿。
手掌被抓住,林凝素抬眼看向林砚,等待着他的答话。
林砚紧握她的手,拽至自己心口,跳动的心律在掌心缓动。
“素素,此生再不可负我。”
“若违誓言,疾厄缠身,永世悲苦,堕身阿鼻。”
第93章 花种
若违誓言, 疾厄缠身,永世悲苦,堕身阿鼻。
夜风徐徐清凉, 林凝素却自梦中惊醒, 汗水沾湿了衣襟。白日里发生过的一切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让她不知自己到底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她微微侧身, 果然瞧见林砚半靠在软枕上, 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月光之下,他的一双眼珠透着淡淡的银色,像是遗落在人间的另外两轮蟾镜。可月华本该冷冽如冰,可这人的目光却含着灼人的情绪。
“哥哥。”
哪怕是世人都称颂的爱意,以倾宇的数目铺天盖地而来, 也能化成伤人的利刃。她能感受到自己和林砚之间那种情感的不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