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淼觉得季文茵看起来不像是想象出了那个气味,反而像是被困野外茅厕七天七夜,脱困后被人热情询问这些天依靠什么果腹,她回答自己没事、不必担心、今天天气不错的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强颜欢笑。
乔知淼暗自想可能是她说得还是不够具体,季文茵没能理解,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与帮助她,因为这真的是很基础的知识,她都不想说第二遍,于是转向在她看来比较聪明的周柏言,一脸赞许道:“周柏言,你,很不错。”
周柏言准备夹菜的手抖了抖。
“我再来考考你,你知道最近有一种全新的处理氨气废气的装置吗?”
周柏言夹住一块豆腐塞进乔知淼嘴里,微笑道:“这个你应该喜欢。”
焦香入嘴,乔知淼眼睛一亮,用力点头,顿时忘了自己上一句说的是什么。
少了张嘴能梗死人的乔知淼,餐桌子只剩周柏言和季文茵在聊天,说的大多是工作方面的事情,陌生名词的太多,乔知淼听不太明白,只一心一意地吃,等吃饱放下筷子,又开始想今天的实验报告,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走神,连周柏言喊她都没听到。
周柏言不知道乔知淼怎么染上的习惯,但她发呆的频率的确比常人高许多。
看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失去神采,仿佛沉进海里快要熄灭的灯,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前,周柏言已经伸手用力钳住她的手臂,并且更加严厉地喊她:“乔知淼,回神。”
乔知淼下意识“啊”了一声,捂着手臂茫然地看向周柏言。
周柏言抿了抿唇,问:“你今晚不去用实验室吗?”
“要去的!我忘了!”
乔知淼登时从位置上站起来,抓住周柏言的手看了一眼时间,神色仓皇地直接跑走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周柏言眉头紧蹙地看着乔知淼背影消失,才低头看了一眼被抓红的手腕,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他说:“时间不早了。”
季文茵极有眼力见:“我们也走吧。”
等走到停车场,季文茵悄悄瞥了一眼周柏言,状似随意地问道:“方不方便送我一程?”
今晚这餐饭本来是她想请周柏言吃的。季文茵是四年前进的公司,和周柏言几乎是同期,那时候她就注意到周柏言了,后来才知晓他父亲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周柏言公派结束后,他们因为现在这个高校合作项目有接触。周柏言长相英俊待人温和,很好相处,说没有好感是骗人的,但周柏言的温和是带着距离的温和,好像对谁都是一个样子,并不让人觉得自己特殊。除了刚才那个小姑娘 。季文茵想 ,可能对待家人周柏言又是另一副样子,有些微妙的不同。
周柏言低头给乔知淼发消息:几点下班,我等你。
然后抬起头对季文茵道:“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要办。”
今天是周六,考虑到明天乔知淼还得去周柏言那里,与其来回跑,不如今晚就把乔知淼接走。
收到消息的乔知淼回了个好的,自信满满十点能准时下班,结果快十一点才从实验楼里出来。
天上没星星,黑得仿佛被碳纳米管在铝箔片上培育的梵塔黑涂料涂满,要把人心里的光都给吞没了,乔知淼的心有些怦怦跳,看到周柏言的车才渐渐镇定下来,然后发现周柏言靠着座位睡着了。
她敲了敲窗,周柏言睁开眼,把车门的锁解开,让她进来。
车上,乔知淼兴致勃勃地把今天下午搬溶剂的事情分享给周柏言。
不知怎么,说到梁棹那段的时候,周柏言突然呛到了,开窗咳嗽了半天才停,但关上窗没多久又开始咳,最后停在红灯前,干脆拿手罩住了下半张脸,但笑意快成小河从露着的眼里淌出来了。
乔知淼一脸莫名:“你是在笑我吗?”
周柏言往乔知淼的反方向偏了偏头:“没有。”
乔知淼不相信:“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周柏言停了几秒才转回来,的确没在笑了,但是问乔知淼:“那个同学和你关系很好吗?”
“谁?梁棹吗?”乔知淼的注意被转移了,想了想,客观道,“还可以。”
周柏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了。
车到半路,乔知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今晚我睡哪儿?”
“我房间。”
“那你睡那儿?”
“沙发。”
“不好吧。要不然你在房间里打地铺吧,客厅太冷了。”乔知淼有一点善心,但不多,她想到了周柏言睡沙发可能会着凉,但压根没想过要把床让出去。
“你觉得地板比沙发好?”
“那怎么办,早知道我还是回我自己那儿了,大不了我明天自己打车去你那里。”她发愁道。
周柏言一副赞同的样子:“那我现在送你回去,你明天打车过来。”
乔知淼立刻急道:“这个不行!”来都来了,她不想多花一笔打车钱。
“那我睡哪儿?”
乔知淼沉吟:“其实沙发是个好地方。”
周柏言哼笑一声,踩下油门。
第19章
时间不早,到达后乔知淼便去洗漱。
卫生间的墙上挂着一面圆镜,被雾气蒙住了。
乔知淼伸手抹开镜子上的水雾,看到自己的面容被映了出来。她努了努嘴,镜子里的人也努了努嘴,她咧嘴笑,镜子里的人也咧嘴笑,她一副很难过的样子,镜子里的人也很难过,很虚假的难过。
一天中最适宜思考的时间段有两个,一是淋浴,二是刷牙,都离不开卫生间。手性是自然界的本质属性,互为镜像却不能重合,就像左手永远不能和右手重合,那镜子里的她是她吗,世上哪个角落会不会存在一个与她相似又相反的人?比如傻瓜乔希。但她和乔希长得并不像,乔希像常菁,是很精致明艳的长相,而乔知淼像乔阵。
乔知淼眨眨眼,想起周柏言上次说她好看,好看吗?
其实乔知淼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属于好看的类型,虽然是有些人说过,但乔知淼一直认为是客套话,就像常菁女士能对着刚出生的皱成一团的婴儿,一口一个真漂亮真可爱,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小孩儿的模样,乔知淼就做不到。
在乔知淼眼里,所有人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随机排列组合,大差不差,所以她一般不觉得人好不好看,只觉得别人笨不笨。大多数人在她眼里都属于不聪明那一档,而最底层的那档独属于乔希。
但周柏言说她这样在外面会被人打,乔知淼怕挨打,所以一般不当面评价对方智商,只在心里偷偷嫌弃,就像她嫌弃乔希一样的嫌弃。她也嫌弃过周柏言,不过周柏言勤学好问,领悟力高,逐渐被她归到较为聪明的那一档。
迄今为止,乔知淼觉得好看的人都印在课本里。
但周柏言说她好看,乔知淼觉得应该是实话,因为周柏言不会骗她。
卫生间的门被敲响。
“乔知淼,你洗好没有?”她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乔知淼这才想起来漱口,嘴边的泡沫都流到下巴了。
“马上!”
这晚,周柏言抱了一床被子去客厅,乔知淼则留在他房间。
这是乔知淼第二次躺在周柏言的床上,但体验全然不同,上一次她完全忘记自己是陪温昱明睡觉的,只觉得累,然后就睡着了,这一次她才感受到被子的温暖,还有和周柏言相似的干净气味,乔知淼忍不住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带着惬意的微笑闭上眼睛。
可大抵是今天不是很累的缘故,过了很久乔知淼依然没睡着,不知道周柏言在沙发上睡得怎么样,会不会睡得不舒服,万一感冒她就死罪难逃了,乔知淼睁开了眼睛,挣扎了半晌,决定去察看周柏言的睡眠情况,结果发现黑暗中有一片荧光。
周柏言竟然大半夜还在办公,键盘敲得有一下没一下,显然是思路不太通顺。
看到她出来,他诧异道:“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说着乔知淼走到沙发后面,“你还在工作吗?”
“嗯,策划没看完。”
“要不要我帮你?”
周柏言陈述事实:“你看不懂。”
乔知淼顿时目露凶光:“怎么可能,我来看看。”
她俯身搭住周柏言的右肩,伸头看屏幕,碎发扫到了周柏言的侧脸,周柏言下意识偏了偏头,差点撞到乔知淼近在咫尺的脸。
乔知淼的嘴唇很红,她很少化妆,更别提方才她正在睡觉,唇上的红纯粹是她自己舔出来的,但舔多了不免有些干燥,越干越舔,越舔越干,嘴唇永远红彤彤的,偶尔还泛着一层水光,纯天然唇蜜。
周柏言停了两秒,不动声色把头转正了。
乔知淼看了半分钟,悲伤地发现屏幕上每个字她都认识,但连成句子她就不能理解,她不甘心这么快认输,硬是一本正经地盯着屏幕再看了一分钟,甚至配合上了幅度不大不小的点头动作。
“看懂了是吗,那教教我。”
乔知淼缩回脖子,尴尬道:“术业有专攻,不要依赖他人,要多靠自己才能进步。”
“……”
周柏言将乔知淼搭在他肩上的手摘下来:“回去睡觉吧。”
乔知淼不知道周柏言是什么时候睡的,总之她回房间后很顺利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周柏言不在屋子里,桌子上有早餐,乔知淼就着牛奶吃了两个肉包和一个蛋黄肉粽,又将上次没拼完的图拿出来拼完,涂上背胶放着晾干,做完这一切才九点。
乔知淼百无聊赖,于是又躺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温昱明从床上掀起来的。
“姐姐,叔叔说你赖床,我都不赖床了。”
乔知淼立刻睁开迷离的眼睛争辩:“我没有!我早就醒了!”
温昱明不信:“噫——”
周柏言正在卫生间里洗手,突然看到乔知淼从房间里跑出来,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拿出几个塑料袋,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把窗台上的拼图拎了起来,带着这么多东西跑回了房间,表情十分严峻。
过了半分钟,温昱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叔叔,姐姐没有赖床,她吃了早饭还拼了拼图。”他站在周柏言面前,委屈地纠正道,“我们冤枉她了,我们要向她道歉!”
周柏言扶额说:“我知道了。”
经过一个月多月的锻炼,乔知淼对付小孩愈发得心应手,已然能看出温昱明嘴巴一瘪是心情不好,频繁舔嘴唇是口渴,偷瞄她是想找她帮忙,一脸不好意思地喊周柏言,则是想上厕所。
最后这点倒是挺好,说明性别教育普及到位。
上周在公园,乔知淼说带他去卫生间,温昱明不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还一本正经地教育乔知淼说他不能去女厕,那是耍流氓。路过的人都用怪异眼光看乔知淼,好像她是什么变态家长。
乔知淼好冤枉,天知道她是想在外面等他,让他自己去方便。
今天温昱明本来也说要出去玩,可气温骤降,最后他们还在呆在室内。
幸运的是周柏言今天不是很忙,和乔知淼一起坐在地毯上陪温昱明玩小汽车,小汽车是温昱明的爷爷奶奶给的,温昱明家里有一整箱,大大小小,还有可以坐进去开的,他玩得很起劲,似乎所有男性都对车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小时候喜欢玩具车,长大了喜欢跑车。
乔知淼问周柏言:“你小时候也玩汽车吗?”
周柏言“嗯”了一声:“男孩子都比较喜欢玩汽车。”
乔知淼想了想,说:“我有个小学同桌就不喜欢汽车,他喜欢养花,每天身上都香香的,但班里的人都不和他玩,还总是喊他娘炮。”
乔知淼的第三任小学同桌是个男生,在别的同学讨论汽车奥特曼魂斗罗的时候,他总是静坐着,他的座位靠窗,窗台的盆栽被他照顾得很好。相对比其他吵吵闹闹的男同学,乔知淼觉得她爱干净又安静同桌更像正常人,但其他人似乎不这么认为,像孤立乔知淼一样孤立了他,还总是到座位旁喊他娘炮,连带着喊乔知淼天才,后面这句乔知淼认为是事实,但他们严重影响了她的沉浸式摄取知识。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周柏言不答,而是问温昱明:“乐乐,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昱明脆生生道:“因为他喜欢花!”
“喜欢花怎么了?”乔知淼莫名其妙。
“男孩子才不可以喜欢花。”温昱明说得理所当然。
乔知淼并不认同:“男孩子为什么不可以喜欢花?”
她说:“花那么好看,谁都会喜欢,谁都可以喜欢。”
可能是乔知淼太过严肃,温昱明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周柏言,乔知淼也跟着看过去,板着脸盯着周柏言,那幅样子可太逗了,和五岁小孩计较,一副寻求裁决的模样,好像周柏言不认同她,她就要翻脸。
乔知淼本来还在等周柏言发表意见,她想周柏言一定能懂她,其他人都无所谓,但周柏言必须也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结果周柏言却突然低下了头。
乔知淼一懵,也顾不上维持表情,连忙歪头矮身探看周柏言。
这一探不得了,周柏言竟然在憋笑,脸都憋红了。
四目相对,他鼻间更是漏出两声笑。
乔知淼有点崩溃:“干什么啊……周柏言你笑什么,别笑了!”
这下周柏言直接笑出声了,乔知淼一头雾水,攥紧拳头想用暴力阻止周柏言再笑下去,周柏言躲都不躲,生生挨下一拳,嘴里念道:“乔小满啊乔小满……”
“别这么叫我。”乔知淼突然有点难为情,“到底怎么了,我有说错吗?”
“没有。”
乔知淼这才放下心,露出笑脸。
周柏言挂着笑转向温昱明说:“乐乐,听到了吗,男孩子可以喜欢花,就像女孩子也可以喜欢汽车,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什么。”说到这他停了一下,接着又问温昱明,“假如遇见喜欢花的男同学,你应该怎么做?”
乔知淼想举手抢答,但周柏言背后长眼睛似的,突然将她的手按在垫子上,在乔知淼想挣开的时候,又收紧手指抓得更紧了些,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指缝里。
乔知淼看向周柏言,周柏言却没有看她,而是耐心地看着温昱明。
温昱明像在课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脸紧张地试探:“不说他娘炮?”
周柏言扬眉:“还有呢?”
“还有……和他做朋友?”
周柏言这才松开乔知淼的手,转而摸了摸温昱明的头:“乐乐是个好孩子。”然后起身拿走桌上在震动的手机去了阳台,始终没看乔知淼。
而乔知淼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其实刚刚她还是可以挣开的。
不多时周柏言便从阳台回来,他喊:“乔知淼。”
见乔知淼没反应,走近再次无奈喊道:“乔知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