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淼总体来说还是憋不住话的老实人，最后还是当面问岑初一了。岑初一终于承认自己是恋爱了，表示没告诉乔知淼是因为感情还不稳定，这与老油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乔知淼立刻原谅了岑初一对自己的欺瞒，却没注意到后者从始至终闪烁的目光。
留校的坏处是，常菁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乔知淼诚实地说不想回去，被常菁以“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为结束语粗暴地挂了电话。乔知淼很有骨气，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要不是昨天周柏言来学校捉她了，她还能再苟一阵。
翌日早上，乔知淼是被乔希摇醒的。
乔希对她很无语，脸眼嘴里都淬了冰：“乔知淼你是猪吗，你昨晚不是很早就睡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你知道你的闹钟响了几遍吗？！”
乔知淼被掐着脸，口音很含糊：“我没听见。”
“问题不是你没听见，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设置四点钟的闹钟？！”分明打算八点起床，但闹钟凌晨四点响了一次，早上六点又响了一次，最后一次响是刚刚，八点整，严格按照等差数列分布。
乔希不能理解，她是被六点那个吵醒的。
乔知淼闭着眼睛回答：“因为幸福。”
“什么？”
乔知淼还是很困，但还是很努力地撑起眼皮，朝乔希有气无力地解释道：“凌晨四点被叫醒，发现还能睡四个小时，很幸福，早上六点再被叫醒，发现也还能再睡两个小时，也很幸福……”
世上还有这种自主增加幸福感的小技巧？乔希怀疑自己是被乔知淼荼毒了，竟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她深吸一口气，对乔知淼下了最后通牒：“马上起床，九点准时出发。”
要出发去扫墓了。
乔家每年清明前后都会去扫墓，乔知淼的爷爷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而奶奶是在她初三的时候走的。
乔知淼还记得那是酷暑，外面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她在周家，周柏言也在，因为这场大雨，他取消了外出的计划。
乔知淼想网购一套书，但她没有电脑，于是跑去找周柏言帮忙。周柏言一开始似乎不想放她进房间，但乔知淼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很执着地站在房门口，目光透露着期待，最后周柏言还是让她进去了。
她趴在周柏言的电脑旁边，告诉他是哪个出版社出版的哪一套书。
周柏言似乎对乔知淼的智商依旧饶有兴趣，目光探究道：“你们已经学这些了？”
“不是，是我想看。”
“我的百科全书看完了？”
“早就看完了！”
“这么厉害啊——”
他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果不其然看到乔知淼露出得意的表情。直到周柏言憋不住笑出声，乔知淼才知道他在逗她，表情又变得很哀怨气愤，让周柏言都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才扬眉说这就生气了啊，然后帮乔知淼下了单。
准备付款的时候，他接到了周群的电话。
电话不长不短，但挂断后，周柏言的脸色淡了许多，看着乔知淼很久都没说话，似乎在组织语言，等乔知淼都察觉出什么，惴惴不安地问他怎么了，周柏言才用一种让人安心的语气低声说：“出了点事，你爸妈要回来处理一下。”
常菁和乔阵的旅行被迫中断，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丧事办得匆忙，就如奶奶走得突然，也像那天那场大雨一样。
据村里人说是在田里摔倒，被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乔知淼很难过，因为奶奶对她很好，每年都会给她寄很多老家的好吃的。同时她觉得大人很虚伪，因为殓奠殡葬过程中，乔阵和常菁都没有流一滴眼泪，甚至大摆筵席招待亲朋好友，他们在乔知淼看得见的地方打牌、聊天，笑声不断，好像这是一个聚会。
但乔知淼不是聚会的成员，她情绪低落，都忘了自己叫周柏言买书的事。
周柏言把那套书给她送来的时候，成摞的书脊挡住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听到了他说，都会过去的。乔知淼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周柏言没有再回答。
后来果然，好的坏的都过去了。
乔爷爷乔奶奶葬在一起，墓在山腰上，走的都是人踩出来的小路，爬上去得费一些劲，乔知淼的伯伯伯母叔叔婶婶堂哥堂姐，但凡能来的都来了，一行人开车到山脚，而后浩浩汤汤往上走。
跟乔知淼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堂姐，她问乔知淼现在读大几了。
乔知淼说：“直博一年级。”
堂姐惊讶地张大嘴巴：“你太厉害了，我妈要是知道，又要念我了。”上月考研成绩公布，她没上岸，今年准备二战，家里有个过于优秀的同龄人，就免不了不断被拿去比较。
她叹气：“我好菜啊。”
乔希在上面喊：“你们两个聊什么呢！动作快一点，别掉队！”
堂姐小声说：“乔希姐好凶，咱们快点吧。”
乔知淼转了转眼睛，故意说：“你也厉害的，和乔希比，谁都厉害。”
堂姐顿时笑起来。
乔希有预感似的再次转身大喊：“让你们快点！还聊！”
“知道了！”
山野里的火光有着声控灯的面孔，人来了它便亮起，人走后便沉寂，留存着人类的匆匆与日复一日的被淡忘的思念。
墓地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堆积了许多灰尘与落叶，石壁上也长满了青苔，小一辈的站在外面，等着自己的父母为他们的父母清扫墓地，清扫完便准备点香烛烧纸钱。
乔知淼看到一沓沓纸钱被火舌舔舐尽，又变成灰四散在空气中。
大家轮流上前祭拜，乔知淼夹在人群中，等堂姐拜完，才走上前。
每年这个时候，乔知淼都很相信鬼神，相信爷爷奶奶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爷爷奶奶，你们过得好吗？每天都开心吗？去年的别墅是不是住腻了，今年又烧了一套新的给你们，你们换着住，可以叫朋友来家里玩，还可以和他们一起出去旅游，这次烧了很多美元欧元给你们，不要怕机票贵。不用担心爸爸和伯伯们，他们都很好，妈妈和乔希也很好，我虽然有一点不好，但是还能撑住，就是——如果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入我爸妈的梦里，劝他们让我学化学，不要再扣着我的生活费了！
乔知淼睁开眼睛，听见边上乔希嗤笑道：“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许生日愿望呢。”
乔知淼没理她。
一个伯伯玩笑道：“小满都和爷爷奶奶都聊什么了？”
乔知淼看了一眼乔阵和常菁，说：“我让他们多出国旅游。”
大家哈哈笑起来：“可他们还没护照呢。”
有人说上面肯定比我们这里太平，出国说不定不用签证了。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笑，然后催促：“下一个，下一个！”
常菁走了上去，她双手合十，起先闭着眼睛没说话，过了会儿，嘴里忽然轻声念叨：“爸妈，我和老乔都很好，就是你们的孙女乔知淼，这孩子现在叛逆期，非要搞化学，她那实验室里别提多危险了，万一中毒，万一爆炸，万一哪天白发人送黑发人……”
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说给乔爷爷乔奶奶听的，还是乔知淼听的。
其他人听得直乐，乔希却皱眉说：“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常菁停了停，又补了一句：“爸妈，还有乔希，保佑她快点找到工作吧。”
“……”
乔希脸色变了又变，不说话了。
第30章
下山时已是晌午，一行人顶着烈日下山，之前的堂姐和其他哥哥姐姐走在一起了，他们聊的话题乔知淼听不懂，所以她只默默走在后面，但不知怎么，乔希也落了下来，和乔知淼并排走着。
“姐。”乔知淼突然喊她。
乔希瞥她一眼：“你干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乔知淼看着她，慢吞吞道：“我那天看到你在买床。”
乔希忽地崴了一下，站稳后惊魂未定地问乔知淼：“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到你在买床。”乔知淼口齿清晰地重复。
“——谁？谁买床？”走在前面的常菁突然回头。
“乔知淼！”乔希眼睛瞪得很大，大声而僵硬道，“她说她想买一张新床！”
乔知淼瞠目结舌：“我没——”
乔希用很可怖的眼神瞪乔知淼，语气不善：“你没？”
乔知淼目光移了移，不大情愿道：“我没想到那张床那么好看。”
常菁一脸不赞同，她不认为乔知淼房间的床要换，正常人家里谁无缘故换床，都是坏了才换，而且乔知淼连家都不肯回，换了给谁睡，所以她果断地拒绝了乔知淼。不过她给乔知淼留了一条生路。
“小满，你要真的想要换床，就去和你们老师说你不搞科研了，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床，什么拼图，妈妈都给你买。”她停了停，又说，“或者小满，你换个别的专业，化学里不是还有别的吗，不是还有专门搞理论的吗，你和你们老师说你换成这个，妈妈也同意的。妈妈不是对化学有意见，妈妈只是、只是担心你……别和妈妈犟了好不好？”
难得常菁软下声这样哄乔知淼，但乔知淼始终一言不发。
仔细看去，才发现乔知淼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神游了，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常菁骤然安静下来，乔希表情也淡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常菁眼神很复杂，咬着牙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一旁的乔阵察觉出什么，环着常菁的肩安抚性的捏了捏，但表情也不轻松。
乔希嘴唇嚅动，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却是崩成一条笔直的线，垂眼敛住眸里情绪，低声说先下山吧，然后拉住乔知淼的手，把她唤回神，带她缓缓往下走。
下山比上山容易，等到山脚停车的地方，大家便商量着找个饭店吃中饭。
乔家不少亲戚都在外地发展，除了过年，平常聚的机会实在不多，难得人齐，饭桌上很快便欢声笑语喝成一团，还有抽烟的。
乔知淼不喜欢烟味，吃到一半径直从包厢跑出来，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没过多久，乔希也出来，坐在乔知淼旁边。
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乔希主动先提起了当时山上那个话题。
“乔知淼，你看到了什么。”她语气很冷静，和在山上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乔知淼看着不远处的鱼缸，下意识回：“你买床。”
“还有呢？”
“还有……那个聪明的哥哥，在你旁边。”
乔希沉默两秒，道：“你别和妈说。”
乔知淼把目光移向乔希：“我不说，你帮我劝妈让我学化学。”
“不行。”乔希不假思索。
“为什么呀。”乔知淼顿时着急，“那你接济我点生活费也可以的。”
乔知淼以为自己也放低了要求，但不知怎么，今天乔希尤为坚决冷酷。她紧抿着嘴，站了起来，看着乔知淼冷声道：“算了，你要说就说吧，生活费我不可能给你，还有我劝你趁早换专业，现在妈还愿意你换专业，下一次她说不定就要求你直接退学了。”
乔知淼重新看向鱼缸中没精打采躺在水底的金鱼，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种沮丧一直蔓延到回学校。
实验室里，乔知淼和大家一样，继续过那永远过不完的柱子。
这时，六师姐突然出现在她背后。
乔知淼头顶上有好几个师姐，其中最漂亮的当属六师姐。
六师姐名叫吕蓓蓓，是实验室中生活最多姿多彩的，高效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健身探店做自媒体，没一个耽误，她说这是她最后的退路，两年后她要毕不了业，就改行当美妆博主，富贵之后一定自费把实验室里这些破老旧仪器给换了。她笃定自己实验频繁失败的原因出自仪器。
化学博士到美妆博主的跨度太大了，何况吕蓓蓓的化妆技术有目共睹，那妆色还没有通风橱里的硅胶柱好看，大家都不是很抱希望，宁可她素颜。
但组里主张的是鼓励式教育，遂大家平常都冠之以完成式身份，戏称她为吕网红。这种超前的称呼带着一种深切的期盼，盼她走红那天苟富贵勿相忘。
不幸的是，近期她闻多了试剂，脱发严重，发际线后移的结果是颜值也相继受到影响，怕她逼近五位数的粉丝失望，她已断更许久。粉丝当她在学习，实际她是在努力养发。她最羡慕的就是乔知淼的头发，每回都忍不住上手。
“淼淼，那天那个真的是你小舅舅吗？”吕蓓蓓摸了摸乔知淼的头顶，感受到手下的脑袋点了点，忍不住追问，“他多大啊？结婚了吗？有女朋友了吗？”
乔知淼记得周柏言的生日，却不记得周柏言的具体年纪，只知道他和乔希差不多大，乔希在她眼里约等于三十岁，那周柏言应当也差不多，她沉思后回复说二十八，没结婚，没女朋友。
吕蓓蓓是硕博连读，今天也二十五了。她盘算着二十八好啊，男大三靠金山啊。可这么帅的男人，这个年纪还单身，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前者还能感化，后者就……虽然她时常想找个灵魂伴侣，但灵肉合一灵肉合一，肉体这方面也不能落下呀。
吕蓓蓓想，真不行她就自给自足，谁让周柏言的长相完全在她审美点上。
拿定主意后，吕蓓蓓悄悄问乔知淼：“淼淼，那你看我有做你舅妈的潜质吗？”
她羞涩道：“你舅舅喜欢我这种类型吗？”
乔知淼手上的动作停住，下意识抬头看吕蓓蓓。
虽然吕蓓蓓实验经常出错，但她算不上笨，而且她是个好人，经常给大家买吃的。周柏言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会喜欢吕蓓蓓吗，她会成为她舅妈吗？又或者其他人会变成她的舅妈，比如上一次的季文茵，又或者是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又或者是任何谁。
周柏言会变成别人的吗，他会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他再也不能陪她了吗？
乔知淼分明在思考，但脑子却逐渐变得空白。被忽略的问题又被攫了出来，乔知淼的心里再次出现憋着一股气的感觉，她感到烦恼，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又不知怎么处理，好像有人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了一块钠，她极力保持平静，但挡不住剧烈的反应。
她不想让吕蓓蓓做她舅妈。
她不想要舅妈。
吕蓓蓓依旧激动地在说着什么，但乔知淼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乔知淼在想，躲着周柏言好像没有用，兴许见他就可以搞明白了。
周柏言这天一直在整理文件，偶尔看一眼手机，看到没有新消息便收回目光。
自他成年之后，他很少再有这种后悔的感觉，但近期却常常出现，或者说，回国后和乔知淼频繁接触开始。他的后悔从当下乃至未来的每一秒，蔓延到让乔知淼喝酒，追溯到当初心软把乔知淼接到家里，甚至有往几年前和乔知淼加上联系发展的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