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春桃更怕公子责罚,忙向杨姑姑解释:“奴婢方才就在阿娇身旁,是表姑娘动手打人,结果没打着,反将白玉观音……”
“休要胡言乱语!”
许盈盈满眼不可置信:“难道,就因昨日我呵斥过你,今日你便要当着杨姑姑的面如此诬陷于我?”
春桃到底年纪小,对方一番激愤又隐忍的控诉便乱了阵脚,嘴笨得只能一遍遍陈述:“奴婢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表姑娘打人……”
“杨姑姑你看,阿娇方才就在那里,还被表姑娘身边的彩云扒了衣裳!非让阿娇交出钥匙!”
“胡说八道!”
一听自己也被拉下水,彩云忙高声反击:“我家姑娘向来温婉知礼,又得大夫人宠爱,何必为难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婢子?”
“你、你们……”
春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抓住阿娇胳膊摇晃,“阿娇,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阿娇长睫低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真相根本不重要,身份摆在这里,除了不谙世事的春桃,旁人不会为了一个奴婢去得罪大夫人最疼爱的表姑娘。
更何况,说不准这位表姑娘将来就要嫁给沈禹州为妻。
那便是名正言顺的松鹤院主母。
阿娇脸上血色尽失,只剩苍白的抵抗,“……白玉观音不是我打碎的。”
她甚至不再自称奴婢。
许盈盈眼神一暗,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你便是这般态度同主子说话么?”
杨姑姑拿不定主意,眼一闭道:“这事儿奴婢管不了,还是让老夫人做主吧。”
阿娇和春桃在外头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徐徐走来的却是大夫人许氏。
因二房的事,这日许氏心情尚佳。
“老夫人听闻此事了,让我过来瞧瞧。”
打碎的白玉观音碎片已拾起装在盒子里,许氏只瞟了一眼,轻飘飘的声音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既是奴婢失职,该罚便罚,有何争议?”
一句话盖棺定论。
粗使嬷嬷正犹豫着该抓哪个,阿娇挡在春桃面前,“与她无关。”
春桃罚跪已是无妄之灾,不该再被拖累。
最后一丝力气抽空,两个粗使嬷嬷将她拖到院中央,按在鹅卵石路面上跪好。
胳膊高高扬起,手里皮鞭接连挥动,破风声呼啸凌厉,一下接一下打在阿娇后背,顿时留下一道道可怖狰狞的血痕。
第一鞭落下,阿娇便支撑不住朝前摔去。
随后的每一鞭都钻心的疼,如同烈火炙烤,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阿娇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她早已疼得头晕眼花,汗如雨下,只有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容格外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恍惚间,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穿过重重阻碍,传入耳畔。
“你们做什么!”
一声冷呵惊醒众人,沈禹州快步走到院中,抽过嬷嬷手里的皮鞭,手腕翻转几下,鞭梢便捆住二人手腕,三两下将人甩了出去。
两个粗使嬷嬷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哎哟乱叫。
原本坐着观刑,气定神闲的许氏蹭一下站起身,脸上划过一丝慌乱。
“二、二郎……你怎么回来了?”
清早离开时,沈禹州一路都不舒坦,眼皮直跳总觉有事发生,中途寻了个借口回来,没想到当真撞见这一出。
阿娇此刻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破碎的衣衫下,后背道道血痕斑驳。
沈禹州努力压制怒火维持镇定,也遮不住他脸上阴郁,俊美的五官泛着冷意,蹲下身抱起阿娇时,双臂隐隐颤抖。
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许氏走下八角亭,“二郎,不是有你哥哥消息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
“所以呢?”
锐利的眸光射去,沈禹州眉梢尽是冷漠,“母亲是想说,我不该回来?”
许氏语塞,后知后觉意识到话中不妥,勉强挤出一丝笑:“别误会,母亲并非这个意思……”
沈禹州不想纠缠,径直绕过许氏。
自他出现后,许盈盈便竭力抑制心底的欢喜,这会儿终于整理好着装,面上挂着自认完美的笑凑了上来。
“表哥!”
望着他时,许盈盈眼里泛起星星,“表哥,你不要生气,姑母不是刻意刁难下人,是阿娇打碎了献给老夫人的白玉观音,这才……”
“滚。”
妆容精致的小脸倏然雪白。
沈禹州眼里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一点点剜在她心上,“松鹤院何时成了任你们来去自如,作威作福之地?”
往常沈禹州对她们的态度不冷不热,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语气冷厉,出口伤人。
许盈盈怔在原地,满眼错愕:“表哥……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许氏将人护在身后,“二郎,这些年你不在,一直是盈盈在替你打理内院,这下人犯了错,受罚也是应当的,你怎反倒责怪她的不是?”
“以什么身份打理?”
沈禹州冷笑出声,言语犀利:“谁给她的权力?母亲吗?”
简短的三句话,问得许氏哑口无言。
自打入了锦衣卫,沈禹州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对她们的僭越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日久了,便让许盈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母亲操持家务不易,我这一方小院琐事便不劳母亲费心,表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应当注意分寸,以免外人误会你我关系。”
沈禹州不想浪费时间,言简意赅道:“往后松鹤院事务无需旁人插手,表妹自不必再登门。”
说罢抱着阿娇回屋,吩咐杨姑姑速速请大夫。
许氏大受打击。
养了沈禹州十几年,从未像今日这般受辱,架不住脸上火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了两步,不见有人跟来,转身发现许盈盈还呆在院中。
连唤几声,仍一副久久不能回神的样子,许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示意嬷嬷把人带走。
姑侄俩铩羽而归,一路静默无话,只有许盈盈低低的啜泣声。
“够了!”
许氏不胜其烦,“往后便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嫁人,以免再被人说三道四,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许盈盈还是哭。
许氏恨铁不成钢骂了几句,终究还是怜惜她,语重心长道:“姑母不是有意责骂你,只是时至今日你也该看清了,沈禹州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喂不熟的野狼!”
许盈盈没有说话,垂着眼睛,像是把话听进去了。
“放心。”许氏拍拍她的手,“姑母只你一个侄女,不为你谋划为谁谋划?定会遍寻徐州,为你相个身份背景都配得上的如意郎君,真要将你许给一个庶子,姑母还不愿意呢。”
二人渐行渐远,又一次与冤家狭路相逢。
不过这次遇到的是二房吴氏。
第9章 怜惜
再像,也只是他顺手捡来的婢子罢了
吴氏身边还有个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人,虽长相平平,但胜在气质温和。
见有外男,许盈盈赶忙侧身拭泪。
“原来是大嫂。”见到她们,吴氏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倒是她身边的中年男人似乎对她们颇感兴趣。
“想必这位就是沈家大夫人了。”男人声音透着与年龄外表不符的爽朗,朝她二人作揖,“在下吴有为,是二夫人的表亲。”
许氏略显敷衍的哦了声,对吴氏的亲戚并无多少好感。
吴有为也不在意,总不经意地瞟向许氏身旁之人,观察她的衣着打扮,目光停顿在她鬓边的木芙蓉上。
“这位姑娘可是沈府千金?”
吴氏撇撇嘴,“是大嫂的娘家人,父母双亡后便一直寄居府上。”
对方既问起,碍于礼数许盈盈也得站出来,朝男人福了福身,“盈盈见过吴员外。”
“盈盈……”吴有为轻唤了声,再次上下打量她,眼底划过异色。
许盈盈颇为不自在,暗中拉了拉许氏袖摆。
正好许氏同吴氏相看两厌,二人互相寻了借口便分道扬镳。
人走远了,吴有为还时不时回眸。
吴氏忍不住打趣:“莫不是看上那丫头了?”
吴有为毫不掩饰,点点头,语带怀念:“亡妻生前也总爱在鬓边簪上一朵木芙蓉,今日见了表姑娘,总觉十分亲切。”
吴氏沉默了会儿,缓缓道:“……还请节哀。”
自打她嫁为人妇后,同这位表弟来往便少了,但生意上吴有为一直在为二房牵线搭桥,介绍了不少生意,加上这个表弟背后有上京的大官做靠山,吴氏这些年在沈家才能过得如鱼得水。
吴有为的原配她是见过的,夫妻两可谓鹣鲽情深,只可惜几年前原配病逝,此后吴有为便独身一人。
吴氏不免有些可怜他:“说起来,这许盈盈在我沈家吃吃喝喝也好些年头了,今年也该……十七八了吧?表弟若看得上她,我便腆着脸去问问。”
吴有为大喜,连连道谢。
晚膳过后,吴氏果真登门,许氏姑侄正在后院散步消食。
“大嫂……盈盈也在啊。”
吴氏一改白日里的轻蔑,语笑嫣嫣,示意身后的丫鬟小厮把礼物呈上,“都是我表弟从老家带来的一些特产,小小心意,还请大嫂收下。”
许氏狐疑地看向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弟妹想说什么?”
吴氏眸光隐晦地瞥了许盈盈一眼,复又笑着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若,我们坐着说?”
“那盈盈下去沏壶好茶。”许盈盈识趣地退下。
两人回到屋里,坐下后吴氏直入正题,“盈盈年岁不小了,不知大嫂可有相中的人家?若是没有,你看我表弟有为如何?”
许氏原本还端着姿态,闻言一下就坐不住了。
“什么?”
“他今日见着盈盈,觉得十分亲切,有意娶她做续弦,您若是觉着合适,不仅不需添妆,吴家更会献上一笔极其丰厚的聘礼,决计不会亏待她的。”
许氏脸色铁青,“你是想我卖了盈盈?”
“大嫂先别急。”
吴氏忙赔笑安抚她,“有为虽年长盈盈不少,可是年纪大的会疼人呀!更何况,我表弟一家极擅布帛通商之道,产业颇丰,且不说其他地方,单在徐州便有几处宅子,商铺少说也有十几家分号,倘若盈盈嫁过去,这些都将是她的。”
“那又如何?”许氏对此不屑一顾,“我沈家不缺银白之物。”
吴氏早有预料,眉梢一挑:“银白之物是不缺,不过,我表弟同上京的几个大官儿关系都不错,不仅人脉广泛,消息亦颇为灵通。”
各个院里都有吴氏安插的眼线,沈禹州同许氏不欢而散的消息她自然知道。
吴氏有些得意的说:“他和沈禹州可不同,一听闻大郎在凤阳失踪,很是担忧,也有心想助大嫂一臂之力。”
“可这非亲非故的,他又不知该以何身份插手此事……”
吴氏刻意顿了顿,见许氏似在考虑,又故作轻松一笑:“当然了,大嫂您要是亲自开口,我表弟必不会同旁人一样百般推辞。”
许氏怔了怔,原本因为气愤而攥紧扶手的指节,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另一厢,阿娇彻底昏迷。
老大夫诊过脉,叹息道:“姑娘体弱,加之此前本就有伤在身,今日伤上加伤,若再迟一步,恐性命堪忧。”
屋中只燃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沈禹州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墨眸直勾勾盯着趴在枕上,香肩微露的少女。
回想起大夫的话,便觉脊背发凉。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竟在此枯坐了一日。
回神后,沈禹州扶额,似是懊恼。
即便再像,也只是他顺手捡回的婢子,倒不必过于费心,反误了正事。
屋里头黑黢黢看不太清,春桃端着药碗进来,将烛台一一点亮。
乍然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男人,险些失声尖叫,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人是谁。
“公、公子……”
她克制住颤抖,小声道:“天色不早,您要不……还是回去歇着吧,奴婢会照顾好姐姐的。”
自阿娇护着她后,春桃便改口唤她姐姐了。
沈禹州揉了揉眉心,顺着她的话站起身道:“往后你就负责照顾她,直至她身子痊愈。”
说罢不再留恋,径直去了书房。
……
时逢入冬,西北风呼啸而过,一阵比一阵凛冽。
阿娇虽体弱,但在床上养了几日,脸上总算恢复一丝血色,喝完最后一口药,她望向窗外。
晌午过后,冬日尚有一丝余温,外头倒显得比屋里暖和些。
春桃替她换过药,从箱笼里取出一件黛紫色刻丝绣海棠披风,“眼看天气越发冷了,公子特意差人送了些厚实冬衣,姐姐不妨试试?”
说起沈禹州,阿娇躺在床上这些天,没再见过他。
听春桃说,自那日回府后他便一直待在书房里,可是没人来找阿娇问话,也没召她去伺候。
整个松鹤院似乎忘了她的存在。
阿娇目光不自觉落到窗外,盯着对面紧闭的门窗许久,直到春桃搀着她起身,这才收回视线,自嘲一笑。
天边一抹暖阳尚未散尽,两人走了一路,偶有经过的婢子见了阿娇,意外地向她问安,一连遇着几个皆是如此。
阿娇不禁纳罕,“发生何事了?”
春桃四下观望,压低声道:“听说公子把院里的人换了一批,这些都是新来的。”
阿娇愣了片刻,恍然,“原来如此。”
松鹤院大换血,她和春桃便无端端成了资历最老的丫鬟,难怪对她二人这般客气。
阿娇倒没往别处想,晃晃悠悠到了院外石桥上。
倘若不是许盈盈,倒是一派岁月静好。
“表姑娘又来了。”春桃悄悄拉了拉背后之人,低声提醒。
阿娇正给白鹤喂吃食,听到表姑娘三个字,心里一沉。
因她们是背对着外人蹲在桥上,许盈盈看不见正脸,并未在意,快步跑到垂花门处,正要进去,被新来的侍卫拦住。
“让我进去,我要见表哥!”
看守院子的几人是程英从锦衣卫里精挑细选过的,许盈盈强闯几回都被拦下,硬的不成,她又软了态度,甚至用银钱贿赂,对方仍不为所动。
许盈盈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索性蹲在门口哭:“表哥,盈盈就这般惹你厌恶吗?可即便你再讨厌我,我也是你表妹啊,你怎能为了一己私利,将我卖给吴家呢?”
她掩面痛哭,眼泪从指缝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