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宝出了弄堂去乘 42 路公交车,乘了四站路,到襄阳南路下来,慢慢往新乐路方向走,这里是上海闹市最中心,迎来过往的皆是打扮时髦的男女,她这身衣裳,在新疆刚做出来时,所有人都夸洋气,但此刻相较下来,倒有些落伍了。
不过,她不是个虚荣攀比的女人,乔秋生这样夸赞过她,想起乔秋生,她已经站在他住的石库门前,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欣喜。
第三章 冷遇
林玉宝记得知青串联到上海时,去过乔秋生的家一趟,而今玉宝刚回城,有些地方不识了,但这爿石库门,清水墙、乌瓦顶、黑漆门、铜门环,随处可露的古迹和心机一点没变。
寻着门牌号码走进楼里,上到三楼揿门铃。一个妇人欢欣的嗓音传出,不是讲堵车要晚到么,倒来得快!门拉开,看到是玉宝,显然印象深,立刻认出了来人,笑面孔顿时搭僵,又明知故问,寻啥人?玉宝也认出是秋生娘,笑说,阿姨,我来寻秋生,秋生可在家?
房间里小菜的香味顺着门缝扑出来。
秋生娘淡淡说,秋生不在,有啥事体?玉宝说,我是秋生的女朋友林玉宝,我来看秋生。秋生娘说,林玉宝、林玉宝不是在新疆么?玉宝说,我从新疆回来了。秋生娘喃喃自语,哪能就回来了?!玉宝不语,秋生娘站着不让,一个爷叔声音从背后传出,堵了门做啥?装门神?半天没人答应,索性凑过去,也愣住。玉宝主动说,叔叔,是我林玉宝。秋生爸爸说,哦!林小姐。神情难免复杂,橡皮红的嘴唇嚅动,任平生三寸不烂之舌,此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忽然听得对面邻居推纱门声响,立刻拿出家长派头,沉下脸色朝秋生娘说,还不进来,丢人现眼。谁也不理,鼻孔朝天背着手走到饭桌边,皱着眉重重坐下。
秋生娘眼睛一闭一眨,撇撇嘴角说,进来吧!玉宝说,这是我带来的新疆特产。秋生娘接过随手丢到鞋柜高头,玉宝看了不语,走进屋里,桌上摆了凉菜,马兰头拌豆干、四喜烤麸、熏鲳鱼、白斩鸡、桂花糖藕、心太软、臭豆腐、糟香拼盘,盘盘碟碟垒起,明显是在等贵客来。
秋生爸爸好半天才说,坐!又朝秋生娘说,倒茶!玉宝坐下,秋生娘不动。又过半晌,秋生爸爸说,啥辰光回来啊?玉宝说,今朝刚回来。秋生爸爸和秋生娘对视一眼,倒蛮巧的嘛!玉宝说,此话怎讲?秋生爸爸又不响了,朝秋生娘说,去取一对碗筷来,挟些凉菜给林小姐品尝,新疆吃不到。秋生娘磨磨蹭蹭,玉宝摇头说,我吃过晚饭来的,秋生啥辰光回来?秋生爸爸说,秋生在单位加班,估计要加到夜里十点钟。玉宝的目光扫过桌面,秋生爸爸会看眼色,立刻说,有亲戚、亲戚要来,总归要招待。
秋生娘抬头看钟,脱口而出,嗳,快要到了!
玉宝说,我先走吧,叔叔能否给我一枝笔一张纸,我留个电话,让秋生回来打电话给我。秋生爸爸吁口气说,这样最好!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圆珠笔,寻半天没寻到纸,把个空了的大前门的香烟壳子,从边沿拆开,摊平,递给玉宝,玉宝低头写好,再递过去,见秋生爸爸袖着手不接,便摆在桌面上,站起身说,我先走了,再会。秋生娘脸色阴转晴说,再坐一歇。秋生爸爸咳了咳嗓子。玉宝咬紧嘴唇不语,走到门外,听到身后嘭的一记关门响,眼眶顿时红了。
玉宝握住木梯扶手,两腿发抖地往下走,楼梯间仄逼昏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等到走出楼,斜阳映着褪了红的春联,不远有老虎灶,一股股热烘烘的水蒸气从锅盖边沿冒出来,玉宝走过去,螺蛳壳大点的地方,硬摆出三两张桌椅,听人喊烧老虎灶的小年轻叫小毛,玉宝也喊小毛,给我泡一壶茶。小毛笑嘻嘻说,马上就来。
玉宝挑个面朝外而坐的座位,虽然开着灯,灯泡被水汽朦胧了,光线暗戳戳的,外面愈发显亮,人来人往面孔看得清晰。小毛端来茶壶茶碗,还送一碟六颗奶油五香豆。玉宝倒了茶到茶碗里,慢慢吃着。小毛坐到旁边搭讪,阿姐看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玉宝开始不语,后说,我们老早见过。小毛说,可曾老早住在这里、后来搬家了?玉宝说,不是,老早和乔秋生一道来的。小毛恍然大悟,哦,是乔阿哥的朋友啊!阿姐今朝是来道喜的么?玉宝说,讲清楚,道哪门子喜?小毛说,阿姐原来勿晓得呀!玉宝说,小毛讲出来我不就晓得了,还是说不好讲?小毛说,没啥不好讲的。乔阿哥五月份要结婚了,今朝新娘子先搬嫁妆过来。
玉宝的手捏不住茶碗,索性放下,欲要开口,小毛突然抬手指着道,来了来了。就听得噼噼啪啪放大地红,足足炸了三分钟才停歇,又听得大卡车轰隆隆碾地声,围观看闹忙的人驻足老虎灶门前,透过人缝,玉宝望见卡车后面满满当当塞着家什电器,崭新簇亮,上等货色。也望见下车指挥的乔秋生,穿着西装,头发油光,一脸的意气风发,看得出,乔秋生这几年过得十分惬意。
小毛拨开人群叫阿哥,阿哥!秋生说,做啥?没看到我现在忙来兮。 小毛说,阿哥的女朋友来了。秋生说,这种玩笑不好乱开,要出人命!小毛说,真的!阿姐霞气漂亮。秋生不听,自顾朝司机大喊,往前往前,不要停!司机探出头嚷嚷,勿好再往前,再往前要撞上晾衣竿!秋生额上青筋直蹦,声嘶力竭,听我没错,快点快点,往前往前,我喊停再停!
小毛看着车子远去,挠挠头退回来,发觉阿姐已经走了,茶吃半壶,奶油五香豆一颗未动,他端起碟子照旧收好,留给下一位来吃茶的客人。
秋生等司机等人卸下家什电器,再捆绑着背上楼摆进房间里,付了钱又多给两条大前门香烟才算结束,在玄关处换拖鞋,秋生娘说,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人呢?秋生说,在后一部车子里,我讲抄小路走,不听,自说自划非要走淮海路,好哩,堵得寸步难行。拎起皮鞋要摆到鞋柜里,抬眼看到柜面摆着鼓囊囊的马夹袋,打开来说,这是啥?脸色瞬间大变。秋生娘说,要死快了!林玉宝竟然寻过来!好巧不巧,就今朝寻过来。吓死我了,生怕帮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撞上,要出大事体。
秋生看着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心底五味杂陈。默然走到饭桌前坐下,香烟壳子上的笔迹熟悉,拿起来细看说,这是啥?秋生爸爸说,林玉宝留的电话,让秋生回来、有空打过去。
秋生腾的站起身要往门房间打电话,秋生娘想要阻止,秋生爸爸却摆摆手说,到什么时候了还摇摆不定?秋生,同林小姐早点讲清爽也好,五一就要结婚,这是一门好亲事,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第四章 家宴
潘逸年和孔雪坐在长椅上,同来的张维民尿急,往襄阳公园里寻厕所间。
孔雪说,建造鸳鸯楼的事体,听闻普陀区房地局、指名交由潘总负责,恭喜恭喜。潘逸年说,勿要相信,八字没一撇的事体。
孔雪说,不管哪能,凭我俩数度愉快的合作关系,装修这块,还需潘总再次提携。潘逸年不语。
孔雪抬手撩过鬓边卷发,笑说,夜里七点钟百乐门,潘总去白相么?曹总、周总、徐总会去,还有一位香港搞地产的李先生,李先生最欢喜跳舞。
潘逸年不语,目光随意落向斜对面长椅,坐着一位年轻小姐,肌肤雪白,愈发衬得发乌黑、唇鲜红。
当然,上海滩灯红酒绿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潘逸年见多识广,也非好色之人,只为小姐流泪而多看两眼。
一缕潮闷的风吹过梧桐树,筛下几点湿意,好像落雨了。
孔雪说,潘总?没回应,孔雪又叫一遍,潘总!潘逸年说,麻烦侬一桩事体.....孔雪说,啥事体?潘总勿要帮我客气。潘逸年却看到那位小姐、站起身离开了,便笑笑说,没事体了。
林玉宝回到同福里,已经七点钟,一家门围坐饭桌前,听到动静齐齐望过来。外甥女小桃先跑过来,刚上小学,自来熟的说,二姨回来了!外头落雨了?明朝运动会要泡汤了!玉凤也过来,一把抱住玉宝,眼眶红红说,我的大妹妹,终于回来了。玉宝凄清的笑,不语。三妹玉卿过来叫声二姐姐,拉着到阳台,盆里打好热水,递毛巾给玉宝揩面。
玉宝回到饭桌前,被玉凤一把拉到身边坐定。薛金花不大高兴说,叫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当耳边风,让姑爷好等。玉宝抿嘴不语,玉卿说,大姐夫去买酒还未回来。
小桃一直扒阳台往窗外看,跑过来报告,爸爸回来了。就听到脚步上楼声,小桃去开门,玉宝抬眼,大姐夫黄胜利在门口调拖鞋,小桃接过酒摆到桌面上,一瓶七宝大曲,两瓶莱蒙汽水。
玉卿去拿酒杯,黄胜利走过来,朝玉宝笑笑,玉宝也笑笑,薛金花移个座位,把主位让出,嘴里说,姑爷坐。黄胜利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玉凤抱怨说,姆妈又这副样子。薛金花和黄胜利不睬,玉宝玉卿不语,小桃把汽水瓶递给黄胜利,嚷嚷要吃。
黄胜利一手握瓶颈,瓶盖抵住桌角一顶,瓶盖飞起,汽泡嘟嘟往上冒,玉凤接过去,依次给玉宝、玉卿、小桃的杯子倒满,再给自己倒半杯,已经见底了。
黄胜利说,小桃,帮阿爸去五斗橱拿主人杯。小桃去了又回来说,寻不着。黄胜利看看玉凤不响,薛金花说,玉凤,帮姑爷去拿主人杯。玉凤说,他残疾人,缺胳膊少腿我去拿。
黄胜利起身,一声不吭下楼去灶披间。薛金花说,去帮了拿,掉块肉!玉凤不理,挟了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的碗里说,新疆吃不到,爱吃就多吃点,正是凤尾鱼上市辰光,肚皮胀的皆是籽,我用了半锅油炸,又鲜又香。玉宝吃了。
玉卿说,我看到从新疆回来的知青,面孔黢黑又粗糙,听讲那边气候差、风沙像刀子割皮肤,二姐姐看上去倒还好。
玉凤愤愤地说,还是被摧残了,没去新疆之前,大妹妹的皮肤白的反光。说着眼眶发红,嗓音哽咽了,又挟起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碗里,玉卿连忙说,没关系,上海水软空气滋润,不出一年就养回来了。
薛金花说,不要吃光哩,姑爷还没吃。伸手把装烤子鱼的盘子搬到黄胜利座位跟前,把一盘香菇炒菜心调过去,玉凤说,姆妈。
玉宝本来就强颜欢笑,看到这样光景更没了胃口,再瞟到空落座位及一副空碗筷,这是给得了膀胱癌去世的小阿弟摆的,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黄胜利空了手回来说,老婆,我主人杯摆了啥地方?玉凤说,摆了我手里。黄胜利不语,坐下来,自己倒了酒,举到嘴边,龇牙呷了口。执筷挟了条烤子鱼,在辣酱油里蘸过,一咬半口,嚼着说,香!就要油多来炸,满嘴膏腴。
玉凤说,黄胜利,讲好往火车站接大妹妹,为啥食言?玉宝说,没关系。薛金花说,姑爷不去自有道理。
黄胜利说,本来是要去接大妹妹,到了老北站南出口,有俩洋鬼子要去浦东川沙,大鱼摆了眼前不宰是戆大。玉凤说,是大妹妹重要,还是赚铜钿重要?黄胜利振振有词,我不赚铜钿,老婆能有半锅油炸烤子鱼?小囡读书学费哪里来?全家吃穿用行水电煤球、人情事故交际来往哪里来?如今大妹妹回来了,多个人多张嘴,我压力山大。玉宝说,我谢谢姐夫,不用考虑我。玉卿不语。
玉凤底气不足说,我有挣工资补贴家用,还有姆妈的退休工资。黄胜利一喝酒脸就红,冷笑说,老婆这点工资,毛毛雨。还有姆妈,还不够输两盘麻将的。玉凤和薛金花不语。玉卿起身说,灶披间炉上炖的老母鸡,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小桃凑到玉宝耳边说,姆妈是纸老虎,喉咙响是响,讲两句就歇菜,阿爸是真老虎,一吼没人敢响。玉宝苦涩地笑笑,低头吃饭。
玉卿把钢钟锅摆在桌中央,揭开盖子,薛金花拿汤勺撇开浮在表层的厚厚黄油,热气混着香味道冲出来,薛金花把两只肥鸡腿拗断,一只给姑爷,一只给小桃,小桃说,阿婆吃,我吃鸡翅膀。
薛金花便把鸡腿挟到自己碗里,揪下两只翅膀给小桃,小桃说,给两位姨姨吃。薛金花说,两位姨姨刚飞回来,不用吃了,小桃吃,有了两只翅膀好飞到美国去挣刀勒,阿婆跟着享福。
黄胜利笑了,薛金花心安了。黄胜利看向玉宝说,大妹妹,在新疆没寻个男朋友?玉宝默了一下,摇摇头。黄胜利吃着酒说,大妹妹今年二十六岁,说小也不小了,不要慌,我兄弟多,随随便便寻。
玉宝说,谢谢姐夫关心,目前还不想。薛金花说,再不想成老姑娘了,早点嫁出去,勿要给姑爷增加负担。玉凤瞪圆眼睛说,姆妈!小桃抱牢玉宝胳膊说,姨姨不要嫁人。
黄胜利耳热眼饧说,大人讲话小人插什么嘴巴,吃好,快较做功课。又说,大妹妹,在新疆一月挣多少工资?玉宝说,七十块。黄胜利说,哟,比内地工资高出不少。大妹妹是有钱人。玉宝不响,吃口饭后说,我想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玉凤说,不急,才刚回来,先休息段辰光再讲。
一顿饭吃完,小桃上阁楼做功课,黄胜利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拎两只空热水瓶往老虎灶,薛金花不晓哪里去了,玉凤、玉宝和玉卿面对一桌狼藉,才有空档聊聊天。
第五章 家事
玉凤拉着玉宝的手说,大妹妹在新疆受罪了,原本这罪该我来受。玉宝说,当年阿姐刚结婚,不好去!情有可原!玉卿不语。
玉凤说,总归是我对不起。玉宝说,没事体。再看向玉卿说,玉卿啥辰光下的乡?玉卿说,77 年去的崇明红星农场。玉宝说,77 年?77 年上山下乡运动要结束了,还去?玉卿咬唇不语,玉宝冷笑说,玉凤讲两句,到底为啥?
玉凤面孔血血红,半天才说,我也没办法呀!姆妈没收入,我在弄堂工厂踩缝纫机,累死累活一个月十块铜钿,又刚养小桃,处处要用钱,黄胜利当时还没开出租,做打桩模子倒买倒卖,天天东躲西藏,遇到工商浑身寒丝丝,别人挣钱,黄胜利时运不济,是赔的多挣的少。
玉卿待业在家等分配,分配没等来,居委会的阿姨爷叔、敲锣打鼓带着光荣榜,三天两头上门动员、做工作,讲分配早着哩,年轻人太多分配不过来,没个三两年落不到玉卿头上。我的心摆油锅里煎,一个大活人在家没工作没收入,大家蹲一道吃西北风。阿姨爷叔又讲看老邻居多年交情的面子,特事特办,玉卿勿用去新疆黑龙江云南,也勿用去安徽湖南江苏,就去崇明的红星农场,是个水清地灵野鸟多的好地方,去了就有工作挣铜钿,离上海又近,探亲方便,等政策宽了就回来。
玉卿说,在红星农场别的皆忘记,唯一放不掉老做梦的,是在水田里插秧,手掌泡的像死人手,一条腿上趴着三四条蚂蟥,血吸的胀鼓鼓。揪也揪不出,甩也甩不脱,相当的难弄。
玉宝含泪不语,玉凤说,阿姨爷叔叮嘱我勿要同旁人讲,当心红眼病,这种烧高香的好机会,多少人挤破头想去,都没路子。还讲就把一天考虑,有三家在考虑,先到先得。错失这趟机会,只能去安徽湖南苏北了。啥人经得起这样讲,姆妈和黄胜利皆同意了,我还能讲啥?
玉宝说,又不是没领教过阿姨爷叔的口才,死人也能讲的活过来。我三天两头寄信,让玉凤再坚持坚持,我每月还寄钱来补贴,怎就容不下玉卿一张嘴。玉卿听到此刻,压抑许久的冤屈涌上来,泪洒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