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花瞬间没了底气,低头吃划水。玉凤说,玉宝,今朝到啊里去了,一整天勿见踪影。玉宝说,和新疆的朋友见见面,往派出所上户口办身份证,去居委会转转,看有啥适合的工作。玉凤说,哼,受马主任的气了。玉宝说,还好。玉凤说,玉宝晓得马主任是王双飞的啥人?是王双飞的大妈妈。玉宝说,赵晓苹跟我讲过了。玉凤说,以在王双飞变跷脚,马主任恨不得我死。弄堂里碰到,横挑鼻子竖挑眼,里外不顺心。薛金花说,马主任看到我也是这副死腔,结下冤仇了,以后要求居委会办事体,想都不要想。玉凤眉头紧锁,吃鸡血汤,捞里面的细粉。
薛金花说,赵晓苹工作哪能。玉宝说,去隔壁弄堂酱油店,当营业员。薛金花说,蛮好,吃酱油不愁了。玉宝不语。玉凤重重地说,姆妈。薛金花说,我开玩笑。玉凤说,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一顿夜饭到此结束。
玉宝去灶披间刷锅洗碗。薛金花在弄堂乘风凉,翘脚抽香烟。玉凤去老虎灶打了两瓶开水,倒入大脚盆,烟气滚滚,喊阁楼上的小桃,下来淴浴。
玉宝收拾干净,也来到弄堂里,却见马主任和薛金花坐在一条长凳上,嘀嘀咕咕,不晓在讲啥。
待玉宝走近,马主任倒站起身,拍拍薛金花的肩膀,那好好考虑考虑。再朝玉宝神秘一笑,走开了。
玉宝坐下来说,做啥。薛金花冷笑说,还能做啥,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玉宝不语,薛金花愤愤侧首吐口浓痰,恰巧老克腊秦阿叔经过,差点黏上笔挺的裤管,秦阿叔手里端着钢钟锅,吓了一跳,沉眼说,人来人往,看着点。薛金花耸耸鼻头说,又吃咖啡。秦阿叔说,是,要一道来吃哇。薛金花捻灭香烟,站起说,好啊。秦阿叔说,倒一点也勿客气。
玉宝又坐了会,抬头出神,弄堂两爿灰墙挟紧的天空,月露半弦。玉凤坐过来,摇蒲扇说,给小桃淴浴,淴了我一身汗。玉宝说,我明天想去寻玉卿。玉凤说,寻伊做啥。玉宝说,玉卿夫家三代,皆在公交线上开电车,多少应该有点人脉。看能否也把我带进去,做售票员。玉凤说,玉卿不大讲夫家的事体,和我们也不来往,逢年过节,张国强露个面就跑。这趟玉宝从新疆回来,张国强连面也不露,真个把人气煞。玉宝不语。
玉凤说,玉卿,无能之辈,根本拿捏不住张国强。玉宝说,玉凤又拿捏得牢黄胜利了?玉凤微怔说,这讲得什么话。玉宝说,中国话。玉凤还要说,抬眼见黄胜利收工回来,脱了上衣打赤膊,走近先朝玉宝叫声阿妹,玉宝点点头,调转目光。
黄胜利问玉凤,夜饭有啥可吃的小菜,肚皮饿死特。玉凤说,有红烧河鲫鱼,清炒红米苋,鸡血细粉汤。黄胜利说,就这些。玉凤说,要么再炒两只鸡蛋,摆点葱花。黄胜利说,将就吃些。玉凤方起身,和黄胜利进灶披间去了,隐约听黄胜利问,姆妈跑啥地方浪去了。玉凤说,在秦阿叔屋里吃咖啡。黄胜利嗤笑一声。
玉宝心绪如麻。
第十一章 艰难
一大早,玉宝提小半袋洋山芋,一包葡萄干,一盒雪莲,和两听糖水桔子罐头。乘 42 路,再调 11 路,到老北门下车,沿人民路寻到旧仓街,和同福里弄堂不一样,房子建在马路两边,底楼一间间开店铺,做小生意,二楼住人。
满街小汽车摁喇叭声、脚踏车锨铃铛声、电车天线滋滋摩擦声、三轮车扑通扑通声、救命车呜啦呜啦声、钢管抬起放下声、抡榔头敲钉子声、鸽哨声、叫卖声、吵相骂声、混着售票员手里小喇叭声,上下车请当心,请注意安全。这种声音也不晓从啊里传过来,好像四面八方皆是。
水泥墙,潦草的刷两笔白漆,不晓为啥刷到中途就停了,倒成了小朋友的画板,画人物画车子画猫狗,画的一天世界。每家每户的门、和三角屋顶,颜色红里发黑,布满岁月污渍。商铺各式各样,卖工艺品、快印名片彩扩、修车、五金公司、商行、批发部、料瓶供应站、窗帘店、理发店、服装店、小吃店.....没有见不到,只有想不到。
窗户和屋檐挂满衣裳,人行道的两棵树之间,也扯起绳索,晾着各色内裤、胸罩和袜子,还有学生校服。自行车杂乱无章的乱停,垃圾站满地狼藉,乱穿马路,乱擤鼻涕,乱吐痰,抬头就看到高高挂起的横幅布,白底红字清晰可见:参与健康教育,创建卫生城市。
玉宝寻到旧仓街十七号,两只商铺夹着阴暗的小道,走进去,是黑黢黢湿嗒嗒的灶披间,一股油耗气,白天也要开灯,踩楼梯到两楼,敲敲门,一个高瘦的女人来开门说,玉卿阿姐是吧。我是玉卿婆婆。进来坐。弯腰寻出塑料拖鞋,玉宝调好拖鞋,走进房,把带来的东西摆上桌面。
玉卿婆婆嘴里客气说,来就来,拎这些做啥。玉宝说,一点心意,不值铜钿。暗中打量四周,狭窄、杂乱、光线不足,嗅到发霉味道。玉卿从阁楼探出头来说,阿姐,上来。玉宝朝玉卿婆婆笑笑,玉卿婆婆说,我去泡茶。玉宝说,我坐坐就走,不用劳烦。玉卿婆婆说,难板来一趟,总归吃了中饭再走。
玉宝已经在阁楼,玉卿半坐在床上,披了件衣裳,面色苍白,双目无光。玉宝吃惊说,身体不适宜么。玉卿说,来大姨妈了,肚皮痛,一动下身汩汩地淌,草纸皆是血。玉宝说,看过医生么。玉卿说,老毛病了,歇几天就好。玉宝说,到底是啥老毛病。
玉卿沉默下,叹口气说,在红星农场落的毛病,水田插秧时,赶时赶量,我动作慢,只得早去晚归,来大姨妈也不敢放松,穿套鞋不方便,我就赤脚干,大概泡在水里太久太寒,就成了现今、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玉宝说,还是要去医院,看医生哪能讲。玉卿说,看过几趟,西医中医皆看了,药也在吃,效果不大,医生还讲。玉宝说,还讲啥。玉卿闭了嘴,有人上楼声,是玉卿婆婆踩梯子送茶壶来。
玉宝过去道谢接过,等玉卿婆婆下去,玉卿说,阿姐快点,给我倒杯茶吃,我渴死了。玉宝连忙提壶倒满茶杯,杯壁烫手,吹了几下,递过去说,慢慢吃,有些烫。玉卿仰颈一口气吃光,玉宝只觉喉咙嗞嗞冒烟,再倒满,却红了眼眶,咬牙说,张国强呢?张国强今朝不是休息么,死啊里去了。
玉卿说,张国强和公公去混堂淴浴去。玉宝说,张国强还有心想淴浴,玉卿在此地,连口开水都喝不上。玉卿轻轻说,阿姐,我可能养不出了。玉宝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卿说,医生悄悄同我讲,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猜张国强和公婆也晓得了,从前对我还好,以在态度变了。
玉宝说,我不相信,插秧种水稻,又不单单玉卿一个,那么多女人无事,玉卿只要好好调养身体,精神放松,一定会好起来。玉卿说,这些话勿要告诉老娘和玉凤。玉宝说,放心,我有数。
玉宝说,早饭吃过么?玉卿说,我不饿。玉宝气极说,快中晌了,还淌着血,怎么可能不饿。我去煮面条。玉卿说,我不饿,真的。玉宝不听,径自下阁楼,玉卿婆婆竖起耳朵,坐在桌前结绒线衫,听到动静,抬起头说,玉卿阿姐要回去了?再坐一歇,吃过午饭再走。玉宝说,我不走,我要给玉卿做饭吃。直接出门下楼梯,玉卿婆婆跟在身后、到灶披间,喋喋不休说,玉卿阿姐勿要误会,我问过玉卿要吃啥,伊讲不饿,我想不饿么,就再等等,真的,句句属实,天地良心。
玉宝说,五斗橱在啥地方,玉卿婆婆走到墙角,拿钥匙开了锁,玉宝上前,看半天没啥可吃,拿出猪油罐子,两只鸡蛋,一颗番茄,一把挂面。再看炉子还好没封,否则还要生火。有邻居经过,问玉卿婆婆,这是哪里位?玉卿婆婆说,是玉卿阿姐。邻居说,比玉卿好看,皮肤像雪一样白,灶披间都亮了。
玉宝懒得理睬,切番茄打蛋花,下面条,洒葱花,剜两大勺猪油摆到碗里。玉卿婆婆肉疼不敢言。玉宝端起热腾腾面条上阁楼,送到玉卿跟前,玉卿接过,狼吞虎咽吃着,连汤都喝光了,玉宝看着实在伤感,压抑不语。
玉卿说,阿姐厨艺真好,一碗番茄鸡蛋面,比肉菜还好吃。玉宝说,能不好吃么,剜了两大勺猪油。玉卿微怔,噗嗤笑了,面条热气氤氲着面孔,没了玉宝初见时的苍白透纸。玉卿说,阿姐今朝来寻我,有事体么。玉宝原是来拜托寻工作的事体,此刻打死也讲不出口,只是说,没啥事体。我从新疆带了些土特产,挑了好的送过来,顺便看看玉卿。
玉卿说,阿姐工作寻的哪能。玉宝说,去居委会已经登记,让耐心候消息、等分配。玉卿说,要候到啥辰光。一年半载,还是两年三年。我记得,马主任是王双飞的大妈妈,有这层关系,阿姐估计要白等一场。玉宝不语。玉卿也无可奈何,叹口气说,阿姐,要么认真寻个好人家,嫁掉算了。玉宝沉默许久说,这是我最不想走的一条路。
玉宝告辞离开时,没见到玉卿婆婆,倒与淴浴回来的、玉卿公公和张国强撞个正着,玉卿公公说,老太婆买小菜去了,难板来一趟,吃好中饭再走。玉宝说,不用忙,照顾好玉卿最重要。打量两眼张国强,这还是首趟见到妹婿,和曾经看的照片,简直一天一地,因这份差异感,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玉宝几乎泪目。
第十二章 心思
潘逸年在招标会上,明确清晰从四个方面阐述,建造鸳鸯楼刻不容缓。
一个,上海近 120 万知青,自 77 年后大返城,居住拥挤,结婚无房,住房紧缺,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二个,结婚率飙升。返城知青大龄单身,83 年领证人群高达 6%,本本族因无住房、多数仍处分居状态。三个,建造鸳鸯楼,做为结婚过渡房,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四个,普陀区做为鸳鸯楼试点区,更需以最短时间,高效率、保质保量完成。
张维民分发建筑蓝图,潘逸年讲解设计理念,楼层构造,配套建设,成本预算,还免费承担房屋管理、维修、及部份简单家俱,以此做为对市政工程的支持。
招标会结束,中标公司两星期后公布。但从现场反应来看,潘逸年应该八九不离十。
黄昏时分,天落细雨。潘逸年来到美心酒家,进入包房,除下属张维民四人、孔雪、赵岚晴、香港李先生,已经落座。众人相继祝贺,潘逸年笑说,还未最终定论,谈庆祝过早,这顿吃个便饭,我来请客。孔雪说,我凑的局,当然由我请。赵岚晴说,承蒙大家在广州、对我的照顾,今朝把我个面子,一定让我来。
潘逸年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不经意看到,一个空座位,椅子半斜,折花餐巾拆开,一杯温水,杯沿半唇口红印。潘逸年坐到李先生旁边,扯松领带说,这位走开的是谁。李先生卖关子说,潘总的旧识。潘逸年没有追问。
美心的吕经理来问,上菜否。潘逸年说,上吧。服务员鱼贯而进,烟熏鲳鱼,蚝油牛肉,化皮乳猪,红烧雪蛤,还有各式点心,上海本邦有,猪油汤团,八宝饭、春卷,蟹壳黄,排骨年糕;粤式有,酥皮蛋挞,马拉糕,咖喱饺,鲜虾肠粉,咸水角等,摆满一桌子。因还缺一人未到席,都在等,潘逸年看看手表,正要开口,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潘逸年果然认得,是在香港时的旧相识,罗雪莉的好朋友,王芬妮。王芬妮说,潘先生许久未见,倒是一点没变,还是旧模样。潘逸年笑笑,并不搭腔。
菜色最对李先生胃口,每样都要尝两筷子。大家边吃边聊,赵岚晴举杯一一敬酒,到潘逸年面前已是颊飞红云,眼泛春潮,手指拈杯微晃说,潘总,鸳鸯楼项目,建材方面有需要,随时随地寻我,价钿侬讲多少就多少。潘逸年说,吃饭不谈公事。赵岚晴说,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潘逸年不语,赵岚晴说,我也算跑江湖的人,在男人堆里打滚,也有好些年,就属潘总最让人捉摸不透,有句诗讲的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潘总,侬是有情的人,还是无情的人。
潘逸年皱眉不语,孔雪连忙过来说,这女人就这幅腔调,两杯黄汤下肚,胡言乱语发酒疯。把赵岚晴连拖带拽往卫生间去。潘逸年不饿,仅吃了两只芝麻汤团,和张维民几个人聊天,王芬妮则和李先生交头结耳。
吃完饭,不是赵岚晴买单,也不是孔雪和潘逸年,王芬妮在上菜时就付清了帐单。
雨大起来,屋檐串珠,同桌的人陆续散去,唯剩潘逸年和王芬妮。潘逸年说,芬妮在上海还习惯么。王芬妮说,潘先生忘记了,我十六岁才离开此地呀。潘逸年说,原来如此。王芬妮说,赵小姐借酒装疯耍花腔,明眼人都看得出。潘逸年说,何必讲通透。王芬妮说,潘先生哪能想呢,赵小姐交关漂亮,风情万种,我要是男人,也有些意乱情迷。潘逸年说,我以在不谈感情。
王芬妮说,潘先生还忘不掉雪莉呀。潘逸年不语,王芬妮说,潘先生后悔回上海了吧。潘逸年说,我做下决定,就不会后悔。王芬妮说,有个人也这样讲。潘逸年说,雪莉么。王芬妮说,嗯。潘逸年笑了笑。王芬妮说,雪莉往英国剑桥读书去了。潘逸年说,祝前路顺遂。
王芬妮说,其实,其实我愿意,来上海工作和生活,只要潘先生开口。潘逸年说,我讲过了,我以在不谈感情。王芬妮说,那,潘先生打算要多久,才谈感情呢。我可以等。潘逸年说,我不想把话讲的太绝。
王芬妮立刻说,算了,我懂潘先生的意思了。潘逸年站起身说,我还有事体,先走了。王芬妮说,唔。侧脸看向玻璃窗外,一会儿,男人的身影被雨丝打湿、渐变朦胧,惆怅地叹口气。
周末中午,玉宝和薛金花、玉凤、小桃围桌吃菜泡饭,黄胜利拉开纱门走进来,玉凤说,回来做啥。黄胜利说,我就不好休息一天。把油渍渍的牛皮纸袋搁到桌上。然后去汰手,小桃好奇地打开,是半只烤鸭,还有一包梅子酱。
薛金花闻闻味道,笃定地说,大同烤鸭酒家买的。黄胜利揩着手过来说,姆妈果然见多识广。玉凤说,我就分不出,大同,广茂香,燕云楼,烤鸭味道有啥区别。黄胜利说,差别大哩。燕云楼属于北系,片皮削肉,摆大葱黄瓜面酱卷饼吃,南方没人这样吃,我们蘸蘸梅子酱,酸甜口,霞气好味道。给小桃一只鸭腿,自己夹起块丢进嘴里,薛金花、玉凤也吃了,黄胜利说,阿妹也吃块。玉宝说,我从小就不吃鸭子。薛金花吐着骨头说,这倒是事实,没口福。
黄胜利说,我有桩好事体,要不要听。玉凤说,不要听。薛金花说,好事体为啥不听,姑爷讲,我要听。玉宝不语,小桃自顾啃鸭腿。黄胜利也不顾手指沾荤腥,从口袋掏出张票子摇摇,按到桌面上说,仔细看看是啥。玉凤说,看不懂,薛金花说,小桃看看是啥。
小桃凑近念一遍说,是购电视机票。玉凤、玉宝不语,薛金花说,蛮好,可以和人家换粮票。黄胜利说,我不要换粮票,我要买一台电视机。玉凤说,黄胜利疯了。薛金花说,何必哩!两楼的刘浦江屋里,不是有一台,邻里一道看,还闹忙。黄胜利说,哼,我要看霍元甲,刘浦江非要看女奴,有啥好看头。污作胚!
玉凤说,我听人讲过,最便宜上海牌,9 英寸黑白电视机,一台要 240 元。买了全家等着吃西北风吧。我不同意。薛金花也劝说,姑爷三思而后行,不妨把电视票在黑市卖掉,听讲八十、一百铜钿随便卖卖。
黄胜利不听,看向玉宝说,阿妹,我晓得凭侬的实力,买一只电视机,毛毛雨。
备注:招标阐述参考当年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