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火——大姑娘浪/大姑娘【完结】
时间:2023-08-08 17:12:11

  刘文鹏将玉宝送到车站,看着上了公交后,方才离开。
  玉宝走进同福里,最近天气燥闷,房里热的待不住,弄堂里挤满男女老少,一边乘风凉,一边噶三湖,也有男人,仅穿条内裤,在水龙头下,拿一块毛巾、一块肥皂,旁若无人的汰浴,脚底下水门汀地,湿了一大片,看到有人走近,年纪大的无所谓,继续挺着肚皮,端起水盆从头淋到脚,短裤湿后,又薄又透,显出松弛的弧度,年纪轻的么,窥有女人经过,总归不自在,隐到暗处,直到人走远了,再现身出来。
  玉宝瞟到黄胜利,站在一堆男人当中,伸长脖颈,观斗蟋蟀。
  玉宝佯装没看到,闷头往前走,直走到自家楼下,也没见到薛金花和玉凤的身影,倒是赵晓苹躺倒在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连声唤,玉宝,玉宝过来,我有话要讲。玉宝走近说,啥。赵晓苹说,啊里去了?玉宝说,去苏州河会小姊妹。就特为这个问我。赵晓苹说,矮下来,我真有话讲。玉宝蹲下身,赵晓苹说,马主任在玉宝家里。玉宝说,以在么。赵晓苹说,嗯,以在。玉宝说,难道我工作有眉目了,劳烦马主任特为来通知。话里多少有些玩笑的成份。赵晓苹笑说,死了这条心。这不是马主任的风格。还有。玉宝说,还有啥,勿要卖关子。赵晓苹说,同马主任一道来的,还有王双飞,一身行头挺刮,就是两条腿瘸瘸拐拐,有些摊招式。赵晓苹又说,不会是来替玉宝说媒吧。玉宝说,瞎讲有啥讲头,立直身想想说,要吃凉茶么,我刚经过老虎灶,有大麦茶,菊花决明子茶,去不去,我请客。赵晓苹立刻站起,走走,眼不见心不烦。玉宝说,凭赵晓苹的脑筋,去酱油店真个屈才了。
  俩人刚走到老虎灶,电话间里的老阿姨,探出身大喊,玉宝,电话,侬的电话。玉宝连忙跑过去接,是刘文鹏,问可到家了。玉宝说,已经到家,谢谢费心。刘文鹏嗯啊两声,没再多讲,电话就挂断了。
  玉宝不甚在意,跑回老虎灶,两杯茶刚从蒲包里拿出来,杯壁凝着水珠,杯口盖一块方玻璃,赵晓苹吃菊花决明子茶,玉宝吃大麦茶,玉宝揭开方玻璃,吃一口,透心凉。抬眼看到前面桌,坐着阿桂嫂,在和个男人闲聊。今天的阿桂嫂把一头波浪散开,搭在肩膀上,穿一条绀碧色碎花连衣裙。领口有些低,用珍珠胸针别着。嘴唇红艳艳,像涂了唇膏。
  赵晓苹说,阿桂嫂真有个性,还敢这样穿。玉宝说,我没觉得有啥。赵晓苹说,马主任寻过阿桂嫂谈话了。玉宝说,谈啥。赵晓苹说,还能谈啥,总归是穿着打扮有伤风化,要注意影响,男人出海不在家,更加要每日三省吾身,勿要四处招摇,引得流言蜚语不断。马主任还讲,天天花枝招展,也不晓打扮给啥人看。
  玉宝说,打扮给自家看,不可以啊。我要是有钞票,我也这样穿,多好看呀!
  赵晓苹撇撇嘴说,马主任么,还是前两年那套。人家皮尔.卡丹,都来中国开服装表演会了,马主任还在闭关锁国。玉宝说,皮尔.卡丹是啥人。赵晓苹说,法国人,国际服装大师。
  玉宝再看一眼阿桂嫂,喝了一口大麦茶。
第十六章 勇气
  潘逸年来北京的目的,是想在中海内部,自建团队、实行承包责任制,即接到建筑工程后,包死基数,确保上交、超收多留、欠收自补。但和中海董事顾总、总经理梁总、谈判了一下午,未有结果。走出会议室时,恰遇到香港的李先生,顾总借有事体,先行离开。
  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入场券,分给他俩各一张,邀请一起去参观演出。潘逸年看看票,是皮尔.卡丹首场时装表演会,地点在北京民族文化宫。
  皮尔. 卡丹是首位来中国,举办时装表演的、国际级服装大师,前几天,报纸、无线电铺天盖地报道,马路上拉了横幅,公告栏张贴宣传画,想不知晓都难。
  梁总说,要拿到这票可不简单,听讲,入场有严格控制,仅限外贸界和服装界、官员及技术人员。李先生的票从何而来,得交待清楚,我们才好放心。李先生笑说,放心啦,皮尔.卡丹是我的朋友,特地送给我三张券。
  梁总也笑了,这个说法倒是合情合理。
  潘逸年请俩人到全聚德吃烤鸭。饭桌上,潘逸年用上海话说,梁总,我午半天的提议,顾总会得同意吧。梁总也用上海话说,要听真话么。潘逸年说,当然。梁总说,比较难。
  潘逸年说,改革开放五年了,承包制在农村、实行的风声水起,为啥在企业中推行,就这么艰难。梁总说,你要理解,这是时代造成的困境,毕竟计划管理体制、在国企内运营多年,大家已经习惯了,突然说改变,需要重新去认识、消化、接受、施行,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体。我再提外一句,就算强硬推行市场调控,万一达不到预期,谁来承担后果。
  潘逸年不语。梁总隐讳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潘总坚持按自己想法来,就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置此地而后生。潘逸年说,此话怎讲。
  梁总说,从体制内走出去,前面到底是坦途还是绝壁,需要有冒险精神的开拓者、去闯荡,去创造。
  潘逸年顿时醍醐灌顶,笑着和梁总碰杯说,谢谢。
  吃完烤鸭,招辆出租车,直往民族文化宫而去,三人检票进入,坐在最前排。
  潘逸年环顾四周,场内早已搭好“T”字台,音乐悦耳,人影乌泱,场面十分喧闹。
  正式开场时,灯光调暗,彩灯和镭射灯全部打向 T 台,换了音乐,是 Bertie Higgins 的 Casablanca。模特所展示的时装,色彩之缤纷,样式之大胆,模特动作之开放,使在场者大为震撼。最后,十数名模特簇拥着皮尔.卡丹,到台前答谢,是个高瘦的白种男人,面庞露出笑容,深深鞠一躬,所有人站起鼓掌。
  潘逸年有了一种预感,未来至少二十年,这个长相平凡的洋人,以其名为名的品牌,在中国时装界的地位、及国人心目中的知名度,将难以有其它品牌所能撼动。
  时装表演结束,潘逸年三人,各自收到皮尔.卡丹赠送的时装,潘逸年是一件男式长款风衣,一条女式连衣裙。
  送走梁总,潘逸年和李先生走在北京的街头,李先生说,我前次在广州的提议,潘总有决定了吗?潘逸年笑而不语。李先生说,潘总做下决定后,一定要告诉我,我很乐意来投资。潘逸年说,待上海鸳鸯楼项目交付使用后,我再告诉李先生、我的想法,及我对未来的打算。
  李先生爽快说,好,我等着。潘逸年仰首看向天空,心情舒畅,今夜星光灿烂,路过一条胡同时,内里传出西皮二黄的戏腔,令人也想跟着唱念做打一折。
  玉宝上四楼,拉开纱门进房,只有薛金花、玉凤和小桃围桌在吃西瓜。显而易见,马主任和王双飞回去了。
  小桃喊了声,姨姨回来啦。薛金花说,到啊里去了,等的人急死。玉宝换拖鞋说,去见新疆回来的朋友。薛金花说,牛皮纸包的啥。玉宝说,朋友送的酱油肉。薛金花说,玉凤,去把酱油肉吊到阳台高头、吹吹风。玉凤不动说,等我瓜吃好再去。玉宝不语,拿着牛皮纸包往阳台走。
  小桃跟过来说,姨姨要结婚了。玉宝说,啥人讲啊。小桃说,姆妈讲的。玉宝还要问,听玉凤在房里喊小桃,小桃说,西瓜是王叔叔送的。转身跑走了。
  玉宝吊好酱油肉,汰过手,走进房里,薛金花说,玉宝来吃瓜。玉宝说,不想吃。薛金花说,为啥,三角一斤的西瓜,不吃是戆大。玉宝说,三十块一斤,我也不吃。薛金花说,无晓得阿里一根筋搭错了。玉宝不语,玉凤笑着说,马主任和王双飞,来过刚走,玉宝啊,有好事要近了。
  玉宝沉下脸,冷冷说,是么。玉凤呵呵笑两声,没再吭气。玉宝则没有停留,踩梯子上阁楼去了。
  薛金花说,话讲一半吞一半,是啥毛病。玉凤低声说,无晓得哪能,玉宝脸一板,眼乌子一瞪,我心里就发慌,嘴唇皮发抖。王双飞的事体,还是姆妈同玉宝讲比较适合。薛金花说,我不管。玉凤说,姆妈变脸比吃瓜还快。薛金花不语,自顾啃瓜皮。玉凤说,玉宝因为玉卿,对我有抵触情绪,我讲得再花好稻好,玉宝当耳边风,有啥用场。但姆妈的话,玉宝最起码还听一两句。
  薛金花说,我也开不了口。夜里灯下,看着王双飞那张面孔,以在想想,西瓜也反胃了。玉凤说,姆妈就这点不好,过河折桥,脸翻的比书还快。薛金花起身说,不要忘记,把西瓜子浸水里,汰干净后,摊在箩子里,搁阳台上晾干。我要做话梅瓜子。玉凤咬牙说,姆妈。薛金花当没听见,用毛巾揩手,再蒲扇一拿,出门乘风凉去了。
  玉宝暗自松口气,摸把小桃的额头,全是汗,便倚在床头打扇。老虎窗吹进一缕风,瓶里的塑料花摇了摇。还能听到弄堂里,流水声、夏虫声、闲聊声、脚步声、棋子落声、无线电声、打呼噜声,婴孩夜啼声......玉宝骤然从梦里惊醒,不知何时,蒲扇掉落在地板上,探半身,伸手去捞,听到玉凤和黄胜利,在楼下低声私语。
  玉凤说,马主任拿来的礼品,还是还回去吧,这桩亲事算数。黄胜利说,讲得简单,西瓜三角一斤,这一只八斤重也有了,相当侬的两天工资。玉凤说,哪能办。玉宝的脸色、瞪我的眼神,那副样子,我再多讲一句,后果不堪设想。黄胜利说,怕啥,难道玉宝要动手打人么。玉凤沉默下说,一言难尽。黄胜利说,让老娘去讲。玉凤说,老娘交关精刮,实事不办,尽捣浆糊,算罢,西瓜我来买,还把马主任就是了。黄胜利说,这女人,做起事体来戆吼吼。
  玉宝拾起蒲扇,看看老虎窗外头,夜,已经很深了。
  备注:参考资料,1、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2、中国地产四十年。
第十七章 秋生
  这天乔秋生回到家,看到门口有一双女式皮鞋。
  秋生爸爸听到声响,过来说,泉英今朝来,晓得吧。秋生说,不晓得。秋生爸爸说,泉英,不懂人情世故。秋生说,哪能讲。秋生爸爸说,来嘛先打只电话,通知一声,也好有个准备,提早去买小菜。秋生说,无所谓,早晚一家门,一切随意。秋生爸爸说,不是这样讲法。
  秋生还未开口,听到楼梯有脚步响,咳了咳,秋生爸爸不响了。
  泉英端着盘炒鸡蛋上来,笑嘻嘻说,秋生下班啦。秋生说,嗯。伸手要接盘子,泉英说,汰过手么。秋生说,没。泉英说,先汰手去。
  秋生笑笑,汰过手回来,秋生爷娘和泉英,已经围桌落座。秋生坐下来,才明白阿爸为啥这样讲。秋生娘一向手紧,生活用度抠抠搜搜。夜饭原打算简单点,就着八宝辣酱吃泡饭,没想到泉英突然来了,急忙去光明邨,排队买了酱鸭和四喜烤麸,又炒了盘鸡蛋。
  秋生爸爸要吃杯老酒,把手边的泡饭,推给秋生,秋生挟起一块酱鸭给泉英,泉英说,我最欢喜吃酱鸭,尤其光明邨烧的鸭子。秋生看看姆妈脸色,也挟了块递过去,秋生娘把碗用筷子一挡说,秋生吃,泉英也吃,那年轻,多吃点。秋生收回手,觉着阴阳怪气,笑说,年纪大就不配吃了么。秋生爸爸一喝老酒,鼻头就红,粗着嗓说,老太婆,不会讲话就不要讲,当哑子。秋生娘说,我又没讲错。秋生爸爸嗞口酒说,老太婆,还讲。
  秋生吃着说,姆妈,这酱鸭几钿一斤。可算是问到秋生娘的心坎里,秋生娘一口气说,平常辰光呢,光明邨的酱鸭两块八一斤,还有折扣,今朝买的太急,一分折扣没,还骨头多肉少,四喜烤麸也一样,金针菜和黑木耳一点点,今朝真个亏大了。所以讲,泉英下趟再来,提前打只电话,我也好早做打算。秋生爸爸不搭腔,泉英不搭腔,秋生只好说,皆是我的错好吧,是我忘记帮姆妈讲了,下趟注意。秋生爸爸说,没完没了。泉英不搭腔,津津有味吃酱鸭,秋生娘眼睛瞪瞪秋生,低头吃泡饭,不吭声了。
  吃过夜饭,泉英要汰碗,秋生娘说,不用,难板来一趟,就使唤秋生未婚妻汰碗,邻居会讲,我这老太婆不懂事体。泉英笑笑没响,秋生爸爸吃老酒吃的醉醺醺,挟起折叠帆布床,往弄堂乘风凉。秋生漱过口,泉英也讨过杯子漱口,秋生去卧房,换了一件短袖衬衫,喷点花露水,俩人拉着手,出门去荡马路。经过灶披间,秋生娘正在封煤球炉,秋生说,姆妈,我们走了。秋生娘头也不抬说,嗯。弄堂里,秋生爸爸躺在床上打呼噜,秋生唤两声,放弃。
  俩人出了石库门,商量去国泰看电影,从陕西南路穿到淮海中路,辰光还早,慢悠悠往前走。泉英说,我有桩事体,本来准备饭桌上讲,但看那姆妈不高兴,就没讲。秋生说,啥事体。
  泉英说,我们定在五一结婚对吧。秋生说,没错。泉英说,恐怕要推迟。秋生说,为啥。
  泉英说,我有个姑姑在美国,听闻我要结婚,特意回来一趟,看过我俩结婚流程后,嫌鄙太马虎,不上档次,要我结婚照重拍,穿洋人婚纱,改和平饭店订酒席,菜单上的酒菜也重新订。总归一切要从头做。五一结婚肯定来不及。秋生说,那姑姑手伸太长。泉英说,生气啦。秋生皱眉不语。泉英说,姑姑也是好心,结婚一生一趟,阿个女人不希望、风风光光出嫁。秋生说,泉英意思,我家订的婚礼太忒板、丢那一家门脸面是吧。泉英说,我没讲,是秋生在讲。秋生说,我不晓该和爷娘哪能讲,订金真金白银付出去,要违约,赔偿金有得付了。泉英噗嗤笑出来说,我晓得了,讲来讲去,就为了钞票,秋生阿里都好,就这点太俗气。秋生不搭腔。泉英说,大可放心,姑姑讲过了,结婚的钞票全部由姑姑来出,勿要秋生爷娘一分铜钿。
  秋生说,还有这种事体。
  到了国泰影院,有三部电影上映,一部城南旧事,一部精变,还有一部、咱们的牛百岁。
  秋生说,要看小朋友,城南旧事;看狐狸精,精变;看乡村英雄,咱们的牛百岁。泉英想半天说,还是城南旧事吧,秋生想看啥。秋生说,我随便。去窗口买票的同时,不由想到玉宝,假使玉宝来选,一定会选精变。又看看宣传画,越看越觉得,玉宝和这女演员有些相像,皆有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
  俩人检票进了电影院,寻到位置坐定。再环顾四周,人头稀稀拉拉。待灯光全部关闭,电影开始放映没几分钟,泉英便朝秋生靠过来,秋生心领神会,抬起胳臂揽住肩膀,将人搂进怀里。电影大半过去,泉英轻声说,我从未问过秋生,谈过几个女朋友,可以告诉我么。秋生说,一个。泉英说,谈了多久。秋生沉默。泉英说,不好讲么。秋生说,没多久。泉英说,没多久是多久。秋生说,一定要讲么。泉英说,那算了,为啥分手呢。秋生说,一直分隔两地。泉英怔怔说,原来如此。果然男女是不好分开的,分开久了,各生异心,再一拍两散,各走各路。过半晌后,泉英说,秋生亲过前个女朋友么。秋生不语。泉英说,秋生做过么。秋生说,做过啥。泉英掐秋生腿肉说,装戆。秋生不语,泉英说,做过了是吧。秋生俯首亲住泉英的嘴唇。
  玉凤进了家门,直奔内间,薛金花侧向里躺倒在床上,闭眼困午觉。
  玉凤上前,推了推说,姆妈,快点醒醒。喊了三遍,薛金花才说,做啥,吵死了。玉凤说,徐昭志,徐伯伯认得哇。薛金花说,麻将搭子。
  玉凤说,原来徐伯伯和潘家,七两年做过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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