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火——大姑娘浪/大姑娘【完结】
时间:2023-08-08 17:12:11

第十三章 说和
  薛金花把玉宝一把拉进内间,带上门反锁,咬牙低声说,我以为,玉宝去新疆改造,这些年,脾气总归收收,结果一点未变。玉宝说,改造,当我劳改犯么。
  薛金花说,想想当年玉宝做的好事体,想想那阿爸,讲改造不为过。
  玉宝说,所以,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薛金花不语,玉宝瞥向阳台外,风和日丽,眼眶却生红。
  薛金花说,我以在不好讲话,一讲就触侬逆鳞。玉宝不语。薛金花说,姑爷也就随口讲讲,听过算数,不想听,就当放屁。不过话调转回来,同住一爿屋檐下,大家彼此多忍让,才能处得长久。
  玉宝说,明明是黄胜利挑事体。这些年我往上海家里寄的钞票还少么。薛金花说,我明白,我也领玉宝的情份。我的想法呢,玉宝不肯买电视机,买只脚踏车、摇头扇,台钟、或收音机意思意思,价钿不贵,给姑爷个面子,这桩事体就算过去了,大家往后还是和和气气。玉宝说,不买。薛金花说,啥。玉宝说,凭啥。我自回来后,买汰烧,吃用开支皆是我,黄胜利还不满足,今朝可以开口要电视机,明天就会得要洗衣机,再后天还不晓要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金花语噎,半天说,哪能办,听不进人话。索性学玉卿好哩,寻个人嫁出去,一了百了。玉宝几乎泪下说,玉卿被那害惨了,结婚有啥好,出了狼窟进虎口。薛金花说,这就是命,命不好怪谁呢,我命也不好,十岁被卖进堂子讨生活,好容易遇到玉宝阿爸,结果哩,年轻丧夫,年中丧子,以在老着脸皮靠女婿养活,我能讲啥,讲不出硬话来。玉宝说,姆妈还是旧社会那套,才让黄胜利这个小人,蹲在我们头上屙屎。薛金花说,这话难听的来。玉宝冷笑说,还有更难听的呢。薛金花说,狗脾气。不改改,以后吃大亏。
  玉凤则和黄胜利关在阁楼上,玉凤压低声说,黄胜利太过份了,敲大妹妹竹杠。黄胜利咬着牙签说,哪姐妹真是,一人一个脾气。玉凤说,啥意思,讲讲看。黄胜利说,没兴致讲。玉凤说,死相。我看到大妹妹都吓三分,侬偏要去招惹,好哩,吃个闭门钉。今朝玉宝讲的清清楚楚,钱自己存着,以后结婚了,不要我们出嫁妆。啥买电视、就不要再多讲了。黄胜利说,我不开心,玉宝一点面子都不把我,让我在这屋里抬不起头来。玉凤笑说,面子不是人家给的,是要自己挣的。黄胜利说,玉凤帮我生个儿子,我面子做足。
  玉凤还待要说,听到楼下乒乓开门关门声,踩梯子下阁楼,不见人,往内间探头望望,只有薛金花在整理饼干盒里的一沓票证。
  玉凤说,玉宝呢。薛金花说,出去了。玉凤说,到啥地方去了。薛金花头也不抬说,我哪晓得。我在这屋里,就是小巴辣子,好事体没,要撒气全冲我来。玉凤笑说,跟姆妈搭啥嘎,又多心了。顺势坐在床沿,看着薛金花摆弄票证,想起问,马主任帮姆妈讲了没,关于玉宝和王双飞的事体。薛金花说,做啥?我不要听。玉凤说,今早在弄堂里生煤炉时,碰到马主任倒马桶,简单聊了两句。
  薛金花说,有啥讲头呢。王双飞啥货色,戆驴,瘪三,丑得像猪刚鬣,做得出偷女人内衣裤的恶阴事体。就算玉宝肯,我也不肯,要被整个弄堂的人笑掉大牙。我不要面子啊。
  玉凤说,马主任跟我解释,王双飞偷女人内衣裤,是个误会,否则老早就被警察捉进去哩,还至于天天在弄堂里,活蹦乱跳。薛金花说,活蹦乱跳,歪歪倒倒才对。玉凤说,人家在做腿部复健,过个一年半载,跟正常人一样。还有,王双飞面孔上的胎记,咨询过了,可以去医院做掉。王双飞没了胎记,卖相还可以。
  薛金花说,到底要表达啥。
  玉凤说,姆妈仔细想想看,其实王双飞条件还可以,独生子,一家门全是手表厂职工,生活有保障,更加分的是,乌鲁木齐南路有房子,整五十个平方,吓人哇。薛金花说,老卵。玉凤说,我看报纸、听无线电里讲,知青回城潮达到高峰,居住条件紧张的不得了,大部份男女青年,空有一张结婚证,因为没房子,结不了婚。政府还要出资建造鸳鸯楼,做为过渡婚房,缓解这方面的社会压力。薛金花说,作孽。叫啥鸳鸯楼,我听过狮子楼,武松杀了西门庆。
  玉凤说,所以讲,王双飞有一套婚房,难能可贵。马主任还讲,若是这桩姻缘能成,莫说玉宝工作问题,连我也可以搞进手表厂,我不想当挡车工了,车间里飞的细毛毛,在鼻孔里钻进钻出,简直苦煞,我最近咳嗽老不好,主要有这方面原因。
  薛金花不语,半晌后,玉凤说,姆妈,讲句话呀。薛金花说,玉宝要同意,我也无话可讲。 但王双飞,我死也看不上。真是拉嘎布想吃天鹅肉。玉凤笑说,人家不是普通的拉嘎布,是穿金戴银的拉嘎布。
  要起身走时,瞟眼看到饼干盒子里,有个红本本,玉凤说,这是啥,不像购买证。薛金花拿在手里,吹吹灰说,这里有个故事,讲来话长。玉凤说,长话短讲。
  薛金花说,七二年八月份,那阿弟四尼,已经膀胱癌晚期,没几天好活哩。我老伤心。同福里有一户姓潘的人家,潘家妈养了四个儿子,最小儿子,被石灰水烧坏眼乌子。不晓从啊里晓得了四尼的事体,就过来寻我,央求我把四尼的眼角膜、捐献给伊的小儿子。玉凤说,姆妈同意了?薛金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组浮屠。玉凤说,我不相信,一定把姆妈钞票了,把了几钿,快讲。薛金花说,滚。
  玉凤说,潘家还在同福里么?薛金花从红本本里取出张纸,瞟两眼说,角膜手术做好后,不过一年,潘家就搬走了。潘家妈还特为跑来同我告别,给了联系方式,讲有空去白相。
  玉凤拿过来看,惊奇说,潘家不简单呀,住址在上只角,长乐路陕西南路这里。姆妈真没联系过么。薛金花说,没联系。我又不识字。打只电话要三分铜钿,三分铜钿啥概念,六九年可以买两斤青菜,外加一只老虎脚爪。后来么,天天为衣食住行发愁,就忘记这桩事体了。
  玉凤说,潘家是大户么。薛金花想想说,不好讲。玉凤说,能在七二年,做得起角膜移植手术的,一般不是凡人。薛金花说,管得多。夺过红本本照旧摆进饼干盒里。
  玉凤说,我去弄堂里打听打听,真要是大户,我们也学刘姥姥,去潘府上打秋风。薛金花说,要不要面孔。玉凤说,能不做挡车工,这面孔不要也罢。
  玉宝抵达苏州河时,站在武宁桥,看日渐西沉,南岸密麻如蚁的工厂,穿蓝布工装的男女工人从门内走出来,正是下班的时刻。
第十四章 朋友
  玉宝站在桥上,桥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皆有。
  除男工女工外,骑摩托车送货的,扫桥道的,擦皮鞋的,串栀子花玉兰花的,煮柴爿馄饨的、 属炸爆米花的最闹忙,四五孩童围簇着,期待那砰一声巨响,巨响未响,一长串拖轮,突突突从桥下过,货船鸣起汽笛,酱菜色的苏州河水浪打浪,无业游民们,坐在桥栏上,目光呆怔,泊在两岸的船只,炊烟袅袅,船妇在淘米,准备烧夜饭,天空灰蒙,砰一声来得虽迟,但到底来了,玉米的甜香四散,只有孩童不知愁滋味。
  火车沿着沪杭铁路,咔擦咔擦飞弛过,玉宝耳朵里,也在轰隆隆跑火车,待清静下来,才听到有人在高唤玉宝。
  “玉宝。”伴着自行车铃铛响,玉宝侧过脸,看到韩红霞,从后座跳下,一阵风跑过来,紧紧抓住玉宝的手。骑自行车的两个男人右脚撑地,笑眯眯望过来。
  韩红霞说,玉宝,玉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昨天接到电话,兴奋的一夜未困觉。玉宝啥辰光回来的,玉宝还是老样子,我却胖了。
  玉宝说,刚回来没多久,红霞这几年样样全好吧。韩红霞说,我好的很。拉着玉宝,走到男人面前说,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小姊妹玉宝,老早一道在新疆毛纺厂,做挡车工。我们关系最最要好。
  男人说,经常听红霞提起,今朝终于见着面了。另个年轻男人笑而不语。韩红霞说,玉宝漂亮吧,从前是毛纺厂的一枝花,追求的男人不计其数。男人说,是不错。玉宝摆手说,太夸张了,不要信,这位先生是。韩红霞说,这位是我老公吕强。还有这位,以在纺织厂里的同事和邻居。年轻男人把手在衣上擦擦,伸过来说,我叫刘文鹏,做机器维修。玉宝轻轻握了握,再松开。
  韩红霞跳上吕强的自行车,坐稳后,探出头说,玉宝,到我家里白相去。吕强骑在前头,玉宝坐在刘文鹏自行车后座,摇摇晃晃下桥,沿着河浜不晓骑行多久,终于在一片棚户区面前停稳。
  玉宝跳下车,心底吃惊不小,看看路牌,写着潭子弯。吕强说,我们先回去烧饭,那慢慢较来。摁响车铃铛,和刘文鹏一前一后,骑进了昏暗过道。
  韩红霞说,我们牵手走,过道里灯光太暗,乱搭乱建严重,到处是杂物堆和电线,稍不留意要掼跤。玉宝说,嗯。瞧见不远处有几处草棚建筑,疑惑说,那也是人住的地方么。
  韩红霞说,玉宝没见过吧,那叫滚地龙,用竹子木头混草泥搭的,政府的人来过几趟了,讲是旧社会的产物,要拆掉,盖砖瓦房。
  俩人说着,往过道里走,过道两边,黑黢黢的阴水沟,散发着恶臭,入目皆是房间的门,一扇扇,有的有纱门,有的有腰门,门前摆放煤炉、水槽、案板、五斗橱、煤球、凳子、面盆、鞋子、热水瓶,马桶,盆栽,书籍,还有自行车、平板车。有人边咳嗽,边生煤炉,到处是呛烟,明明太阳还在天上,这里已天黑,墙壁上一方方小玻璃,透出昏黄的光来,玉宝不晓被啥戳了一记额骨头,低叫一声,仔细看,还当是啥,原来是一柄黑洋伞,韩红霞拿过洋伞撑开,八根伞骨断了四根,想想还是摆回原处。
  一个男人立在阴水沟边,背对着小便,玉宝收回视线,想想说,我记得红霞住在慎余里吧。韩红霞说,我娘家在慎余里,结了婚嘛,就要搬出来自立门户,又不好赖在娘家不走,就算父母同意,阿哥阿嫂总归有意见。
  玉宝说,吕强家里没房子么。韩红霞说,太小了,就八平方,挤六口人。还好单位有宿舍,虽然是棚户区房子,条件艰苦些,但总归有了落脚之地。韩红霞又说,玉宝记性真好,还记得我娘家在慎余里。玉宝说,红霞讲过,王盘声住在慎余里,所以我记得牢。韩红霞笑说,怪不得,王盘声是玉宝的偶像。
  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如印象侬阿忘记/
  韩红霞唱了两句,忽然说,玉宝这趟回来,一定去见过乔秋生。乔秋生成了志超那样的负心汉,还是我误会了伊。
  玉宝已经淌下眼泪水,嗓音哽咽说,红霞勿要再唱这段了,我听了,心里老难过。
  韩红霞欲安慰,听到身后,自行车锨起一长串铃铛声,拉着玉宝站到边上让路。等自行车远去后,玉宝也平静下来,掏出手帕揩眼睛,抿唇说,我要谢谢红霞,如若不是红霞,给我写信,告诉我乔秋生所做所为,我怕是,至今还蒙在鼓里。幸亏我早有了心理准备,否则怕是,跳黄浦江的心都有。
  韩红霞生气说,乔秋生这个狗东西。在新疆当知青辰光,是秋生死皮赖脸追玉宝,八年来,玉宝啊里亏待过秋生,生活上,玉宝嘘寒问暖,织了多少围巾手套绒线衫;伊生病,玉宝递水喂药细照顾;伊疲累,玉宝洗衣做饭无怨尤;伊要考大学,玉宝全力相助没二话,四年大学开销皆是玉宝来出。玉宝对伊有情有义,伊对玉宝呢,忘恩负义不配为人。
  玉宝怔怔说,红霞,其实我亦有私心,红霞晓得我家里情况,我回来是蹲不住的,原打的算盘是,秋生四年大学读出来,寻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待我回来后,直接嫁过去,做个现成的新娘子。哪里想得到,千算万算,算不准男人的心。秋生给我带来伤害太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此后,我再不为哪个男人付真心。
  韩红霞说,玉宝也不必走极端,这世间总归好男人多。玉宝不语。俩人走到了房间门口,吕强胸前挂条围裙,坐在煤炉前烧菜,刘文鹏负责剥葱姜蒜,玉宝说,很香的味道。韩红霞笑说,吕强是我们厂食堂的厨师,人人夸手艺好。韩红霞说,吕强,烧得啥小菜呀。吕强一手颠锅,眯眼说,红烧肉。韩红霞说,丢几颗虎皮蛋进去。吕强说,没辰光搞了,今朝多吃肉。刘文鹏说,我再剥几颗皮蛋,凉拌吃。
  韩红霞拉玉宝进房,玉宝打量四周,一张床就占去大半空间,虽狭窄,却因收拾整洁,反显得开阔。
  韩红霞打来半盆热水,一起揩面洗手。
  韩红霞说,玉宝工作寻的如何了。玉宝不讳言,把目前所处困境讲过一遍。然后说,红霞,我想过了,我想回新疆去。此趟回来后,再看这座我从小长大的城市,感受到陌生和排斥。虽然同福里还是那个同福里,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个人,但似乎都与我无关了。
第十五章 鼓励
  韩红霞把小方桌拖到门外,玉宝摆放椅子,饭菜一一端上,吕强拿来三瓶啤酒、两瓶桔子汁,四人落座。
  小菜烧的是红烧肉、干煎带鱼、八宝辣酱、清炒落苏,咸肉冬瓜汤。桔子汁,韩红霞和玉宝一人一瓶,吕强将啤酒瓶盖抵在桌角,啪的一拍,盖子飞特,泡沫咝咝冒,韩红霞打手电筒寻瓶盖,捡起说,晓得瓶子回收几钿么,带盖子三分钱,不带盖一分钱。刘文鹏说,瓶盖值铜钿。吕强倒满酒,四人举杯相碰,吕强说,今朝欢迎玉宝重返上海,上海很精彩,上海也无奈 ,纵然无奈再多,我们也要活的精彩。玉宝感动说,谢谢谢谢。刘文鹏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玉宝说,谢谢。
  韩红霞挟块红烧肉,到玉宝碗里说,尝尝味道如何。玉宝咬了口,浓油酱赤,肥而不腻。玉宝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吕强笑说,有眼光。再尝尝我煎的带鱼。玉宝挟了块到碗里,韩红霞说,带鱼有些细,该买宽点好吃。吕强吃口酒说,不识货,这是钓带。是用鱼钩钓上来,现钓现卖,新鲜的不得了。平常吃的带鱼,多是渔船出海洒网捕捞,出去一趟要好几天才回来,鱼的新鲜度大打折扣。刘文鹏说,长知识了,阿哥是真懂。吕强笑说,我是厨师呀,我不懂,还有啥人懂。玉宝说,带鱼确实新鲜,阿哥的厨艺太绝了。韩红霞笑说,再夸伊,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玉宝说,这是事实呀。
  韩红霞说,吕强是有些家学渊源在身,一家门几代厨子,阿爷是御厨,阿爸也曾参与国宴,可惜世事无常,前些年不好过,到吕强这里,只能在纺织厂烧食堂。吕强倒表现乐观,舀一勺冬瓜咸肉汤泡饭,笑说,人生海海,起起伏伏,要学会随遇而安,方得始终。刘文鹏说,阿哥菜烧的好,人生哲理也通透,我再敬阿哥一杯。
  吃完饭,天已全黑,玉宝看已不早,起身说,我要走了。韩红霞说,等一等。进屋里又出来,拎着一块酱油肉,吕强接过去,用牛皮纸和细绳包扎严实,再递给玉宝说,我自家腌的,带回去尝尝。玉宝婉拒说,夜饭已经破费了,哪好意思吃了还拿。
  韩红霞接过纸包,塞进玉宝手里说,拿好!我们当玉宝亲阿妹,还客气啥,再推辞,我要生气啦。玉宝只得收下说,谢谢。韩红霞说,我送送玉宝。刘文鹏说,我来送吧,外头黑灯瞎火,此地又鱼龙混杂,两个女人走夜路不安全。韩红霞想想有道理,把玉宝拉到旁边,凑近耳边说,以在政策一天一变,再坚持坚持,回新疆是下下策,万不得已才为之。关于工作事体,我和吕强到厂里看看可有机会,总之一句话,无论到何时何地,都勿要放弃希望。玉宝哽噎说,我记住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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