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试试做一块?”阿婆笑着问。
掀开棉纱布盖住的木盆,雪白的面团在阳光下闪着光。章若卿爱吃却并不是擅长于动手,但仍然愿意试试,特别是当有一位比自己还要手笨的人在时。
她按照阿婆教给自己的步骤,水油皮包住淡粉色油酥,轻轻擀开,又轻轻卷起,重复几次,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而一旁的方子聿在擀到第二次的时候早已没了耐心,油皮破了,溢出油酥,被阿婆用擀面杖敲打,他倒是不躲,脸上、肩上都沾满了面粉。终于战战兢兢到了包入豆沙馅,捏成桃花形状的步骤,方子聿彻底败下阵来,一朵朵开在案板上的粉色六瓣桃花中,出现了一朵不速之客——太阳花,形状类似于煎失败的煎蛋。
“我们子聿,最好的一点就是持之以恒。丫头啊,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闪光点的,是吧?”
章若卿看着那朵太阳花点点头,别的不说这花的属性和他还挺像的,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他被阿婆这么一说,刚刚的挫败都抛到脑后,乐呵呵给自己的太阳花点缀上黄色的花蕊,和余下的整整齐齐的桃花们,挤作一团。
阿婆忙了大半天,眯眼歇在了花影下,不忘叮嘱他们一切自便。
他们守在烤箱前,看他那朵太阳花逐渐膨胀将她那朵勉勉强强的桃花挤到变了形,到最终出炉的那一刻,两朵花彼此相连,难舍难分。方子聿笑说这花真像我们。
章若卿沉默不语,接过他手里的酥饼,没忍心将它们掰开,一齐装进纸盒,细心缠了麻绳,系好。
阿婆说,过了石桥,穿过一片竹林,就能看见一间小庙。不似烟熏火燎、香火鼎盛的古刹,但附近久居的人每逢佳节都会去烧一柱香,灵与不灵,全在心诚。
方子聿其实不信这些,世上碌碌众人都祈求神明保佑,神明也没有功夫庇佑那么多人,所以他来过这么多次也从未起心去过,然而今天他却突然想去看看,特别是和她一起去看看。
果然就像阿婆说的,小庙连一扇像样的门扉都没有,只一棵合抱的古银杏,树上缠满了半旧的红绳,树旁一个小小的木龛里放一尊白瓷的观音,供奉的蔬果倒是新鲜的。
“你信佛吗?”章若卿突然开口问。
方子聿没说话,将阿婆给的两根红绳系在一起,打个死结。他本就个高,绕着银杏树走了大半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且高的位置,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扔进章若卿怀中。红绳系在枝桠上,迎风舒展,他满意地跳下来,仰头望住,低低回答:“不信。”
挂红绳就跟在情人桥上挂同心锁一样,桥会不堪重负,树也一样,所以到一定时间就会被清除掉,但总还是会有年轻的爱人相信且络绎不绝,认定这份爱情的象征会如同他们一样,长久且牢固。他倒是没想过,自己也会迷信。
“那你——”
“但阿婆说这是棵古树,灵得很,不然我爬那么高干嘛?吃饱了撑的呀?”他嘴硬,但身体却诚实,摊开掌心,给她看上面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委屈地撇撇嘴。
“什么愿望值得方总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章若卿故作不解地揶揄他。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白了她一眼。
她眨眨眼,说:“世俗中那么多愿望,家和安康,福禄双收,平安喜乐,事事顺意,哪一条都值得。”
“你少说了一条。”他纠正。
“什么?”
“有情终成眷属。”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少见的正经,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虔诚……章若卿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错觉,但在那一刻她是相信的。
她转过身,双手合十。
倘若真是心诚则灵,那就愿所愿皆如愿。
第28章 她的确是想到的,可靴子掉得有些突然
阿婆做的桃花酥,章若卿没舍得送人,自己留了些。周一上班时,她拎了从机场带的伴手礼去银行,分给本部门的同事后,单独出一份给王茹送去。
她敲了敲门,走进去,王茹从电脑后抬眼瞧了她半天,叹口气让她关门。
“怎么了?”章若卿有点二丈脑袋摸不着头脑,她鲜少见到王茹在工作时露出这样无奈的表情,内心有些凝滞。
“OA 系统没看?”王茹问。
“坏…坏了,收不到邮件。”平时也没什么跟她那一亩三分地有关的事,年初坏了她一忙起来就忙忘了。
王茹将电脑屏幕转过来,说:“你自己看看吧。”
是一封人事调动的邮件,县城一家支行本就缺人手,一位同事突然辞职,位置空缺出来加上有同事休产假,更是没了人手。她扫了一眼就看到自己名字,再往下看时的心态就完全变了,有一种当年坐在电脑前查成绩的紧张感,直到看到自己要借调到一家县支行时,那种尘埃落定又无力反抗的实感压住她。
王茹见她脸色黯淡下来,将电脑屏幕转开。
章若卿要被调到的那家县支行效益不好,又特别偏远,是属于“流放地”那一类的。早前分行有人事变动提拔人才都要去县支行锻炼,做出了成绩才有机会晋升,然而唯独就去这一家县支行不下指标,做得好的锦上添花,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她平级借调过去,就是“流放”。王茹没办法,只有安慰道:“只是借调,先呆半年再看看有没有转圜的原地。
“没事,茹姐,”章若卿扯扯嘴角,“我应该想到的。”
她的确是ʟᴇxɪ想到的,可靴子掉得有些突然,那种措手不及被当头棒喝的感觉,还是让她心凉了一大截。
隔天报道的时候,章若卿连笑都很勉强。
县城里拢共就一条街,走通头不用三分钟,人也稀少,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早晨 9、10 点,阿妈阿婆们从菜场买完菜出来,背着竹背篓来银行大厅里,从背篓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一边闲聊一边择菜。
同事周娜解释说这会儿是春天,阿婆们只呆小半天,等到了夏天开冷气的时候,她们就跟竹笋似的,整天整天长在这里,还会抱怨银行结束营业的时间太早了。不过,有阿婆们在银行大厅还能热闹些。
刚开始的时候,她十分不习惯,一天办不了几笔业务,还总有一些诸如手机转账转不出,支付密码忘记了,手机密码跟支付密码难道不是同一个这样业务之外的业务,有时候章若卿觉得她好像到了居委会。轻松是轻松了,可业绩绩效就十分不可观,章若卿也是入职头一次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工资。
人似乎就是这样,忙的时候想要清闲的日子,可一闲下来又会焦虑,总是想哪头都占可哪头又都抓不住。
周娜说,久了自然会习惯,甚至都能跟阿婆扯起闲篇,对小县城里的八卦了如指掌。可章若卿总觉得,这个年纪就开始扯闲篇,会不会有些太早了,如果王茹知道她现在的工作状况,会不会更加恨铁不成钢。
周娜比章若卿还小一些,也许是因为年纪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周娜在她来的第一天就直白问过她是流放还是当跳板,她回答了前者,所以算是 8 个新同事中,跟章若卿比较投缘的。她本来以为周娜也跟她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结果她竟然是为两岁孩子的妈。知道周娜一毕业就放弃了在省分行工作的机会自请回到这家县支行,章若卿好奇问她为什么。周娜说,对街一整条街的门面就是我家的,我在家躺着收租都比出来挣得多,我妈说女孩子还是要有个正经工作,不然我才不上班。
章若卿默认点头,难怪周娜性子直,不仅主任管不了她,甚至连行长都敢怼几句。她是的确有些羡慕了。
所以,小县城的生活简单,但也无聊了很多,她有一种每天都在浪费光阴的感觉,按部就班下班以后,除了回到那一室一厅的宿舍,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而嫣然就是那个拯救她的救星。
刚来的那天晚上,她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打扫完房间里的陈年旧尘,坐在客厅老旧掉了皮的沙发上,听着四周寂静连车流声都没有的街,面对陌生的一切,她才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落寞。
嫣然的电话就是那个时候打来的,前因后果都没问,只问她晚饭吃了吗,吃的习惯吗。
她借调的事情,只跟章淑嘉说起过,但她没想的章淑嘉会跟嫣然说起。
“……你妈告诉我的,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很担心你,让我有空打电话问问你。我说呢,怎么突然来南城找我了,问你你也不说。你跟姨妈还真是亲母女,都嘴硬又都心软,说句‘妈别担心我’,会死啊?”
这是嫣然专属的安慰人的方式,绝对不嘘寒问暖做些无用的关心,她只是大大咧咧的将你骂醒。章若卿听着,却还是鼻子有些发酸,所以就将遇到的事跟嫣然和盘托出。
“难怪姨妈说你临走时突然问她,以前在工作上有没有遇到需要妥协的时候。你也不想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她会不会胡思乱想。一个劲问我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了。”
章若卿当然没敢全然说出症结所在,解释:“我这不说心情低落时没过脑子说的话。”
“你呀,姨妈其实很心疼你的,别一天跟她对着干,别老气她,多跟她打打电话,你说不出嘘寒问暖的话,难道不会问‘你吃了吗’、‘吃什么了’,这样聊着,话题不就来了吗?”
“哦——我算是知道了,原来你就这样哄婆婆开心了,学到了学到了。”章若卿笑。
“别贫嘴,”嫣然的口气突然正经起来,“我这次跟姨妈通电话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平时她多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一个人啊,这次一连给我打好几个电话,有时我上课手机静音没听见,等我下课一看一连有十几个未接,你妈怎么会是这样不干脆的人……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对你关心则乱,但是说真的,你要多关心关心她,别到时候后悔。”
“嗯,知道了。”章若卿点头。
“还有你工作这事,总不能呆在这小县城浪费光阴。”
“我知道,正想问你,杜淼他们现在还招人吗?”
章若卿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事,本地的几家银行都没有招聘计划,至于方子聿那条路她一直没去想,每次一想到他就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一开口必暴露,他多精的一个人啊,一听到她被调到县里肯定能闻出猫腻来,但瞒也是瞒不住的,比如这几天她没敢跟他视频通话,幸好他南城那边的项目开工,正是最忙的时候,他嘴上闹几句就被人叫走,再找她的时候已是深夜。两人没聊两句就各自挂了。
嫣然也替她留意着,说:“招的,前几天我还看他又在发朋友圈,要不我帮你问问?不过,这事你可得想好了,还得跟大姨也打好招呼,毕竟是换一座城市,全新的环境。”
“嗯,我知道,你先帮我问问具体的招聘计划,也别说是我问的,我自己也再好好考虑考虑。”
第29章 如果我说,他是蚊子,而我就是配他的苍蝇,你会不会更满意
周五下班,章若卿原本打算去赶班车回城,但突然交代临时有个会要开,错过了最后一班。
“这么晚你约车回去会不会不安全,”开完会走出银行时,周娜问道,“今天我有空,婆婆来帮我带孩子,你来这整整一周,我作为地头蛇都没请你吃饭,走对街有家老馆子,请你!”
“这顿先欠着,等下周我回来再去。”
“这么着急回去,有什么人在等吗?”周娜贼贼笑起来。
“人没有,不过有只猫在等我。就是给你看过照片的那只,我放寄养处都一周了,想它。”
“那行,上车前把车牌号发给我,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放心吧。”
送走周娜,章若卿站在路旁约车的时候,一辆车停在她面前,“滴滴”按了两下喇叭,隔窗一看,车内坐着的竟然是戚笛。
“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戚笛笑说,“先上车,这不让停久。”
章若卿上了车,扣好安全带,才发现今天戚笛穿得格外随意,一身卡其色工装,十分飒爽,一点没有之前见她那一股子矜娇气。
“认不出我了?”她问。
章若卿点头。
“今天来看项目,农场项目,顺便体验了一下,到现在都还饿着,不着急的话,找家店,边吃边聊?”
有家米线小店干净又实惠,章若卿带路,两人到店里,一人叫了一碗米线。
“上次抱歉啊,把你叫过去咨询结果闹得挺不愉快的,我那朋友她不会说话。”戚笛主动提起。
“没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出差?”
章若卿摇头,“借调。”
“难怪,那天我有笔定期到期去银行找你,你同事说你不在,我也就走了,”戚笛想了想,又说:“看你这表情,借调的原因应该不是升迁吧。”
章若卿耸耸肩,不置可否,“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业务要办可以直接找营业部主任,姓王,我现在把她电话发给你。”
“不急,”戚笛摆摆手,又说:“其实我找你也不全是为了办业务。”
“嗯?”章若卿不解。
戚笛将自己手机递到章若卿面前,上面是一张照片,她瞥一眼,发现是那次和方子聿去露营时,在营地拍的合照。
“要是我没猜错方子聿是你男朋友吧?”戚笛直截了当问了。
章若卿静默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你不问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戚笛这样一问,章若卿其实猜到了大半。戚笛喜欢的那家睡衣品牌也是方子聿喜欢的,阿婆做的桃花酥出产量极低,基本不对外零售。巧合有一次是巧,多了就不对劲了。
但她还是沉得住气的,语气平淡地说:“他的朋友圈子我其实了解不多。”
“你是猜到了吧?”戚笛无所谓地笑笑,“我也不是要跟你对峙或是宣战的,我们女孩子为一个男人嚼劲多没意思啊。刚开始见到他朋友发的照片时我只是好奇,因为你跟他一贯的审美不太一样。你们是去年圣诞节那时候在一起的吧?”
章若卿依旧没说话。
“圣诞节的时候我跟他赌气出国旅游,本来以为他会ʟᴇxɪ追过来,结果没想到他和你在一起了。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这个时间点。”
“无缝对接?”
戚笛点点头,“但你好像并不意外?”
其实,章若卿是有一点意外的。但她只是淡淡解释,“他从中学起就这样。”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你呢?”章若卿反问。
“都是一个圈子的朋友,家庭背景经历都相似,所以就谈谈试试,不合适就分开,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不会闹得太难看。但我的确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他能分得这样干脆。”
戚笛送她回到小区,离开之前,章若卿也没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像一只蜗牛一样,一遇到有关他的话题就像蜗牛遇到危险,戳一下就缩回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