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家门没站稳,险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为慎,连忙遣人取来茶水,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没人了,王家的人都没了!”
小厮惊恐道,“小的刚到扬州城外,隐约就听到几个挑扁担的布衣闲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门都拿不了主意。小的当时就心怕,赶忙拉人问是哪个王家?他们就说,‘扬州哪个王家能这么出风头?当然是石桥底下那家’,后来小的又马不停蹄赶到府宅,门外都是衙门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们才放小的进去!
府里人都没了!烛台、青釉瓷盏、金樽玉酌、屏风、字画......屋里值钱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小的听官爷说,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来一波贼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冲进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们也跑,还把家里值钱的都顺走了。衙门查了五日,还没个因果。”
王为慎心急如焚,立马遣人收拾车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着回去,却被他拦下:“那伙人还不知什么来头,你这样随我回去太险。听话,就留在江陵,妹妹只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为慎下定决心不要她跟,话一说完,便招呼来四个壮婆子架她回屋,看紧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带的都备齐全后,王为慎带了三十来个小厮离开江陵。
秋风簌簌,过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经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许多。
一行人已经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难见村庄炊烟。王为慎决定夜宿一晚,带着几个小厮兜兜转转,捡回来不少草梗,拿来烧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营处,便看见木桩子上坐着一女子,正用火折子点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脸,气不打一出来,大步走来揪起她的后领子:“谁准你跟来的?!”
喻姝直呼痛,拍开王为慎的手。
王为慎瞪着她,妄给她瞪出愧疚来。谁知她毫无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油纸包,“哥哥没吃饭就走了,我顺了几块你素爱的紧实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为慎不领她的情,鼻子哼声,扭头不看。
“好哥哥,别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会想尽法子出来,何必折腾呢?你看我这回出来,是自个儿偷偷钻进马车的,一个人都没带,可见姝儿必是要去扬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讨好,叹声道:“他们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着活口报信,显然是引你回扬州的。哥哥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们是一类人,哥哥又何必来劝我呢?我能自保的,不会做哥哥的累赘...别赶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赘。”王为慎恨恼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的。”
她自小说话就伶俐,王为慎从前道理就讲不过她,如今更讲不过。他又清楚自己这妹子确实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想来想去,便也随她跟着了。
秋末天渐寒,一路上风冰夜冷。这么些人,从江陵到扬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马车里早早便备了厚袄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为慎在荒草堆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喻姝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他无声无息走到身后,见喻姝手握一枚石子,正在草地上比划着什么,像好几条交尾的蜈蚣——
“你这在做什么?”
有好几条蜈蚣已经被她叉掉了,就剩下三条粗长的。
喻姝撑着下巴,边划边说:“阿翁很通人情世故,在我娘出嫁前,家里已经有了不少钱财。阿翁在江上漂了一辈子,这些年也没听说他得罪哪方巨贾。若有得罪之人,表兄应该很清楚吧?”
王为慎仔细寻思一番,缓缓道:“不满祖父的自然也有人在,可有如此胆子,如此手段敢直破王家大门,跟衙门还有交情来往的,我想不到。”
喻姝又叉掉一条,只剩两条蜈蚣。
“要是哪方土贼看上王家家财,想挟持绑票,我觉得也不可能。”喻姝回头看王为慎,认真道,“他们想要钱财,只需绑阿翁一人即可,何必把舅父舅母也带走了。带走全部人,免不了要大动静,况且你的亲信也说,家中值钱的都还在,是后来才被下人们搬走的......就算当时山贼不方便顺走财物,只好先绑人,但绑票呢......为何迟迟还不送到表兄手里?”
王为慎想了想,蹲下身,拿过她手里的石子,也叉掉一条蜈蚣。
他指着那条仅剩的蜈蚣,侧目看喻姝,“那妹妹以为,最后一个可能是谁?”
晨风轻轻吹过,喻姝犹豫地看向那条仅剩的蜈蚣。
王为慎随她目光看去,看见风将细沙吹开,蜈蚣的无数条腿变得细长。他定睛一看,才猛然发觉是自己想错了,它们不是交尾的蜈蚣———确切来说,是路,和路上无数条的细岔道。
她用手指在土上写了两个字,
朝廷。
第58章 雪恨
是了, 朝廷。这些年王丛之带人漕运所挣的钱财,比朝廷在江淮两地收上来的都要多。
这一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扬州。
一进城门, 喻姝与表兄便察觉出, 行队后头一直有尾巴跟着。
王为慎起先恼怒, 骂他们自投罗网,想让手下把人绑来。喻姝却拦住,细眉轻蹙:“会打草惊蛇的......等等看那些人想做什么。”
他们先去了王家府邸。
远行艰难,这一趟他们赶回来, 花在路上的日子有半个月。王家深秋出的事,如今早过了小雪, 衙门也放松警惕, 能查就查,查不出便拖, 因此守在府宅外的官兵并不多。
王为慎出示腰牌, 领头的官差上下打量一番,只说了声快进快出, 并不多加为难, 便放人进去。
喻姝离家已有三年之久,离开的那天晴日风清,舅母孟氏还在堂屋,同几个妇人吃茶说笑。
因为外祖不允, 她是偷偷溜走,才上了喻家婶娘的马车。
今日踏入王家大门, 再不见昔日热闹, 屋门遭奴仆洗劫敞开、满地枯黄烂叶,连池里的鱼都死了, 喻姝一口气闷到窒息,险些没缓过来。
“我王家待他们不薄。”
王为慎冷冷道,“可是一遭难,便都落井下石,当我们全死了。还是我娘平日太过纵容,祖父、父亲又忙着生意,不常着家,其实恩威并施才能管住底下人,可惜我娘不懂。”
两人说话之际,忽然光影一掠。王为慎脸色大变,急忙拽她,她一个趔趄撞在石桌上,惊恐地回头一看,身后的树桩竟插着一支冷箭!
王为慎将她护在身后,皱眉张望着屋檐,看见一个持弓的黑影寻速隐没。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可顾念起身后,蓄势待发的拳头又松了松。
“表兄,箭上有张纸呢。”
喻姝忍着肘疼,把纸扯了下来,只见那上头写着——欲保王家性命,带喻氏表妹速来汴京,觐见官家。
汴京,又是汴京。喻姝忽然打起颤儿,这个字迹她识得,是梵儿的!是她么?是她要害她的家人么?琰王登了基,梵儿已经是宠妃了。她就算恨她,恨她曾经冷眼不肯施救,那也只干系她一人,为什么要......还要大费周章拖王家下水?
喻姝双腿发软,身上的力气仿佛逐渐被抽干,倏地跌坐石凳,脸色惨白的可怕。王为慎见她不对劲,急忙掐她虎口:“怎么了?不是说是喻梵吗,你那么怕做什么?有兄长在,不要怕。”
“不是她...不是她......”
喻姝记忆里有道灰暗的影子,那个人不顾纲常,曾经想毁她清白,还有他每每见她,要笑不笑又暗藏贪婪的眼神。他虚伪,在外风名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私下王府美些的侍女他一一要过去,事后便让人灌避子汤。
她忽然抓紧王为慎的衣袖:“表兄,我若说是琰王呢?”
“谁?”
王为慎被她吓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当今的圣上!”
王为慎抚了抚胸口,“乖乖,你真要吓死我!不是早便料到朝廷会为难我们王家吗,这么一惊一乍是做甚?你别怕,他们不过是要打压江上漕运,祖父在这行又是大头,他们要如何,我要做就是了,定能保住祖父和爹娘。”
喻姝抬眸望他,指儿还在颤。话犹在喉间,她忽然见那颀长的手臂伸来,将她轻轻拥住。她的胸口猛烈一痛,垂眼咬牙,又生生给咽下了。
是的...她也定能保住王家的人。
王为慎自从打算启程去京城,便再没管过偷跟的尾巴。
他欲在五日后带喻姝出发,这四日便收拾了番王家的宅子,再上衙门报家中的逃奴。
启程的这天,扬州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
从前扬州的冬日倒是也下雪,但不比上京,到底偏南暖和,雪也不怎么大。今年深冬的雪却格外大,等到一行人完全离开扬州地界时,雪厚已经能到脚踝了。
头一晚夜里,他们寻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就在这里生火过夜。
大家身上都盖着厚袄子,天很冷,冷得喻姝还是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睡到几更天的时候,忽然听到山洞外的脚步声。
火堆不知何时灭了,整个洞里黑黢黢的。
喻姝吓得清醒,急忙去推身边王为慎的胳膊,又喊人。还不到大家完全醒来,乌泱泱入洞的不知是人,还是什么怪物,持着火把忽然冲进洞里。
强烈的火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只感觉胳膊被什么一拽,整个人滚进了石壁缝里。
这是一伙什么人?山贼?强盗?
她两手抠着地面,想直起腰,却猛地撞到石檐,疼得她水光沱沱。眼前杂乱的光影里是王为慎的脚,他厉声喝道:“躲我身后!”
铮铮猛烈的兵器交错,她又冷又骇,牙齿咬得咯咯。忽然王为慎在她跟前倒下,她吓得错愕,豆大的泪花涌出眼眸。
喻姝顾不了太多,急忙摸出袖里的刺粉包,牢牢攥在掌心。她慌忙地往前爬,扑在王为慎身上。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却还挣扎地要起来,拉她到身后。
她的眸光忽然变得坚毅,咬牙,正要朝后一舞粉末。
那人识出意图,立马扣住她的手腕,强扭折在背后。喻姝疼得惊呼,却动弹不得,任由手心的东西被人抽走。
刀光落下,就在她绝望地以为,他们必定命毙于山洞,成为这伙山贼刀下亡魂时,忽然腰身被人一提。
她被强力从王为慎身上拽起,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蒙进麻袋里。这麻袋显然是浸泡过药草,很醺很刺鼻,她闻着头晕恶心,尽管死死掐着人中,可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
等到喻姝再次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好像在一辆马车上。
车内很暗,两边车窗的帷幔极为厚重,一丝月光也照不进来。
她的身子现在很酸痛,不知这样坐着睡了多久,手脚都被粗绳绑着,嘴也封了布条。她说不了话,呜呜呼了两声,企图让赶车的过来。此时,身侧忽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醒了?”
那人掏出火折,点了根蜡烛。喻姝终于才惊愕看见他的脸......这张熟悉又想忘却的脸。只是时隔太久,他仿佛潦倒不少,脸上可见疲态。
还不待她做出什么反应,那人已经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散漫地冷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吧?”
她的眼神有点怕,呜呜地出不了声。魏召南也不在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巴掌大的匕首,火烛下它刀锋锐利。
他垂眼盯着,指腹擦过柄上的螭首:“我曾赠心上人一把刀,教她防身,后来这把刀穿进了我的胸口。得亏我命大,还活着,只是却不如她的意了,她应该很希望我死吧?”
说罢,他抬眼瞥来。
喻姝的背麻木靠着,脑中起先杂乱不堪。后来这团杂乱解开,她发觉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能开脱的话了。
她甚至有种任君杀剐的错觉,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她躲了好几个月,出来扬州的第一日,他就能找来,看来扬州城里跟着的,也不全是朝廷的人吧?
她知道他会恨她,只是她以为,他会厌恶她,恶心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当然,现在找到她,那就只剩要报仇雪恨了。
果然,魏召南根本没想让她说话。
他忽然瞥了眼她的手腕,眉心一皱。再便掂起掌中的匕首,冷笑道:“这几个月真是让我找得好累,我夫人都躲哪儿去了?哦不,怎么会还是夫人呢,她早就自请废去婚约了不是么?本来这圣上登基,我该去北地的,可是你猜,我为何又留下来?”
他攥紧她的下巴,力道极重,几乎想捏碎了。
魏召南身上满是戾气,话语却很轻淡:“找人时,我便跟他们嘱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活人我是找着了,尸身却也要带回去呢。好夫人,我知道你不想活了,现在给你寻了两种死法,要不要听听?”
喻姝还不想死,她想活着,她的亲人都还在朝廷手上。可她也真害怕,魏召南会杀了她。
她想摇头却摇不了,下巴被攥得极疼,说不了话,只能惊恐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