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自顾自地笑了,忽然松开,大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一如从前无数个日夜。只是他的神色却怪异起来,有种残忍,甚至要同归于尽的错觉。
“一,是我用这把匕首了结你,倘若你挨了一刀还有气力,也能了结我。反正我也没多想活着,一起死了也好;二,便是吃下这药。”
他捏起一包粉末,淡淡笑道:“此药溶入水里,让人喝掉,会使人神识发散。只要连吃五日,便会彻底失去神识,不记得自己,不记得别人,变成一个疯子。我想,如此也生不如死了吧?不知我的娇娇想选哪条路呢?”
第59章 妄念
魏召南撕开布条, 松绑,让她选。
可她哪条都不想选,只想活着, 她一声也不吭。
静谧的雪夜, 只有马蹄踢踏, 留下长长的车轮线。
舆内很暗,留了一小盏烛火。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非逼她选。喻姝回避他的眼睛,他嗤笑了声, 也等得没耐心了:“选不出是么?那我便替你选了。”
她倏地看向他,见他缓缓拿起匕首对准她胸口, 浑身冷汗直冒:“不要!我选......我选!”喻姝生怕他反悔, 急忙夺过药包,也不要水, 扯开便把粉末纷纷倒入嘴里。
她强忍着干涩一点点咽下, 垂下头,忽然就掉泪珠子了, “我怕疼, 这个不疼。”
魏召南移开眼,不看她,也不说话。
他又坐到她身边,不远不近。他问她知不知晓二者的区别。
车外的天很冷, 喻姝觉得,他的声音还要更冷。她的额头开始有些晕眩了, 本来还能看清车里那根蜡烛, 可没一会儿,蜡烛渐渐变成两三个幻影。
这种药......她以前听人讲过, 也见过变成疯子的人。可她不敢不选,若选头一种,那是一点逃出生机的办法都没有。
喻姝的手指紧紧抠住大腿的肉,身子无力地后靠,没有一点回话的心力。她闭紧眼,迫使自己不断回想起雪夜的山洞,还有王家,还困在京城的亲人。
迷浪一阵阵翻涌,晕晕乎乎里,她听到他说什么“一具带回的是尸身,一具带回的是行尸走肉。不过行尸走肉也好,这样你便不会跑,以后就只剩下我了”。
他喃喃着,忽然又满足地笑了。
魏召南侧目一瞧,见人儿在角落蜷起身子,索性拽过手腕,把她提到腿上。
她头晕的难受,不想分敌我,脑袋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魏召南胸口一热,顷刻怒气就消了大半,像哄小孩一样轻拍她的背:“乖些,我知道你难受,忍一会儿罢,忍过这遭就好了。我说过的,你只能跟着我......”
“吃过这药,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他低哄道,“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说罢,他的唇亲昵摩挲过她的耳畔、鬓发。喻姝难受至极,只觉得他好像疯了,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么怪异?她想去找那么一点疑影,可脑袋实在疼,她再也顾不上许多了,撑着一丝清醒只问,“我若说,我想去扬州呢?”
魏召南愣了下,连忙笑说:“也去。”
喻姝却无力道:“你胡说......你要是真在意我,为什么要当掉我的东西......你要是在意我,为什么要给我喂这种药,我不想变成疯子,不想一无所知......留着一具躯壳,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在说什么呢?夫人?”
她忽然搂住他的脖颈,什么话也不说,只轻轻贴上他的唇。她发间的栀子香如灵蛇般钻入他的鼻息,把魂都勾了去。魏召南丢魂失魄,一手在她腰间,上下不是,恍惚却想起两人大婚的那夜。
喻姝忍着头晕,起先只是窝他怀里,后来她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摸到自己腰侧。要解衣衫时,手腕忽然被他抓住。
魏召南回过神,胸膛尚在起伏,却古怪盯她看了半晌。他忽然说不必了,“天很冷,这也不合适。”
喻姝悻悻缩回手,想下来,他没让。
天很冷,而他只是抱着她,又开始喃喃说话。
雪里行车,走到了不知几更天,远山隐约地从薄雾淡出。
天将曙,雪乱舞,满程风霜单行马。她向来睡眠很浅,这一觉更是没睡多少。
睁开眼时,舆内还是很暗。头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可是她惊恐地发觉,有一些人、一些事,好像渐渐从记忆中淡去了。
她在夜里最晕眩的时候,还是逼自己想着王家,想着山洞的表兄。她只怕逃出生天,连去哪儿都会忘了。
马车还在往前走着,她掀起一角窗幔,朝外看,只见这附近是荒郊,更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白屋,疑似是村庄。
还是得进城才好逃。王为慎他会追来的,只是不知得等多久?又容不容易找到她?她身上没带银钱,唯有进城以后,才能拿头上的簪钗换钱。
喻姝这样盘算着,可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两日,顶多两日就要走掉,那浑药吃到五日就会真疯了,她不能等这么久。
这四周除了马蹄踩雪,并没有别的动静。魏召南背靠木枕,还在睡着,只是仍作搂她状。
喻姝拿开他的手臂,正要下来,忽然瞥见他腰间竟系着两只烧焦的香囊。她觉得奇怪,拿起来一看,已经焦得看不清绣花,只是去摸凸起之处,好像是几条藤蔓,还有一只振翅的鸟儿。
她沉默了会儿,手里的香囊却被他夺走。
魏召南已经醒来,只盯着她,皮笑肉不笑:“还记得它么?”
喻姝点头,“你烧了它......”
“我烧了它?”他却恼了,恼到笑:“你又扔了我多少东西,都当我不知道吗?你倒的药,烧掉的帕子,我起初自欺欺人,可是后来你走了......你当初刺我一刀,我昏迷不醒之际,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哈哈哈......那时我都不怎么想活了,死去便死去吧。悲死前我还在叹,是不是我妄念过重,毒誓应验了,当真众叛亲离了?可是应验,又为何单是众叛亲离这一条。那晚暴雨响雷,为什么五雷没有轰死我?我活着醒来时,胸口这块极疼,疼得我恨不能割了它。很久后我才缓过劲,才慢慢明白,原来你一直都不爱我。”
“什么毒誓?”喻姝蹙眉问。
“就是弃兵权的毒誓啊。”
魏召南背靠木枕,又浑然散漫,嗤笑一声:“也没什么,不过是先帝要我立‘若对皇位还有妄念,便教众叛亲离,五雷轰顶’。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们要去北疆,都不重要了。”
喻姝有点神思恍恍,缄默着。彼时马车也停了,只见魏召南下马,跟外头人说了什么。好一会儿后,车幔被掀开一角,送药来的是个高壮男人,鬈毛络腮,她觉得十分面熟,接过药盯了半晌,却想不起名字。
那男人尴尬一摸后脑:“夫人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是弘泰。”
弘泰...对,他是弘泰......
喻姝却背冒冷汗,原来一日的药能废掉这么多记忆。这碗下去,她不知道又要忘记什么......她僵持着,迟迟不肯喝。
弘泰只好道:“夫人别为难小的,殿下说了,若不喝只能硬灌。”
她再没有办法了,只能捧起碗,一口饮尽。
厚重的车幔落下,舆内的光线被遮去大半。她阖起眼,指腹不停在揉额角。本以为这回也会头晕目眩,但是没有,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头一次吃,头是最疼的,今日反而没那么疼。
头不疼,可是她却觉得胸口闷。
他带的人将近有三十,车里的干粮、马吃的草也所剩不多。到了午后,车马便如喻姝所愿拐进城中。
只是一进城,他便上车,把她的手和脚又用麻绳捆得紧紧的,嘴巴也封上布条。喻姝眼见不行,越发急起来,终于哗哗掉珠子,呜呜哭着。
可他充耳不闻,绑完却淡淡道:“我说了,你走不掉。”
她心灰意冷,像条死鱼倒在木枕上。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会觉死是种解脱。什么纠缠,恩怨都没有。可是很快她又抛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想起阿翁、王家,她便觉得日子得盼。
绑成这样,她该怎么走,又能怎么走?她想,只能在松绑后趁机逃。可给她松绑,他和他的随从必然也在身旁......
他给她的第二条路,完全被堵死了,又算什么路呢。
入夜,马车出城,并不在城里找客舍借宿。
魏召南进车里,给她松了绑,照样递来两块馕饼和水囊。她冷着眼看他,默默迅速地吃完,便拍拍手又背靠木枕,双眸无光地盯住车篷。
他坐到身旁,笑了笑:“怎么,识破你的意图便这样要死要活?”
她不说话,他也讨个没趣。万籁无声,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她盯着车篷,他便阖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她似乎在哭,呜呜咽咽的,终于看向他:“我想换条路。”
魏召南一下睁开眼。
她垂下发红的眼眸,肩还在颤:“我不想变成行尸走肉......不想什么都忘记......我待你没有心思,你又非要我,其实不如杀了我。”
她忽然攥起他的衣袖,倒在他怀里,哭得零落:“我想换成第一条......”
魏召南一听,脸沉得像被雷劈了,仿佛听错了般,又问一遍她在说什么。
“我想换成第一条...你给的第一条路...”
好、好、好,他气到想笑,索性摸来匕首塞在她掌心:“既然想换条路,那你敢死吗?”
第60章 逼他
直到这一刻, 喻姝才明白,什么两条路?他给她的,始终只有第二条。他认定她怕死, 便赌准第二条。
喻姝拿起匕首, 几乎毫不犹豫朝胸口扎去, 快到他几乎无法反应。
匕尖破入皮肉,不到半寸,很快就被他扼住手腕拔出。魏召南一张脸青到不能再青,几乎咬碎了牙,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啊!”
胸前的袄衣慢慢渗出血,像朵绽在雪地的红梅。
虽然只是刺破皮肉, 可疼痛却是丝丝麻麻。她用指头蘸了蘸, 始终垂着眸,很小声道:“你让我走。你知道的, 我真敢动刀子......”
魏召南一下便噎住了, 被她捅过的伤处突然隐隐作痛。
怒不可遏,只能像盯囚犯一样, 死死盯住她。他不敢信, 她果真待他半点情意都没有。他好恨,恨不能此刻亲手了结他们二人,这样死后,就能永生永世葬在一块。可她还是鲜活的, 柔软的让他心痒,根本舍不得下这个手。
他了无生气地背靠木枕, 缓缓问:“我不用你对我有心思, 你从前都能好好待在我身边,如今为何不能?”
她不吭声, 只坐着。
雪夜无声,车内也静得诡异。
魏召南默了好半晌,又道:“只有第一日,我给你喂的是疯药,那时我真想你就是疯了,不清不醒,就这样跟着我一辈子。可是第二日,我就舍不得了,给你换成了安胎药。即便我不让你疯魔,你也不愿跟着我吗?”
喻姝说不愿,他也没什么好说了,但却没允她放人还是不放,只有手轻轻摸到她的胸口,问她还疼不疼?
他从车里取来金疮药,抱她在腿上,要给她抹。起先喻姝还挣扎了下,他瞥来一眼,便道“我要是想你死,就不会再给你找药了”,最终她也不动了,乖乖任他解开衣带。
大冬天的,她穿得十分厚,像只雪绒绒的大猫。
起初他只是替她擦着药,可雪团实在白的细腻,看得他越来越不对劲。后来,他没忍住俯下了头,脸轻轻擦在无伤之处,流连不止。
喻姝傻了眼,急忙推他,他纹丝不动。好一会儿,他忽而抬起头,钳住她的腰身,低声道,“好娇娇,你可怜我。”
车里重新燃起了炭盆。
摇曳的火种噼里啪啦吞没冬夜的静谧,烧得正旺。这么久不曾亲近过,云朝雨暮,犹同花死。
他得了劲儿,抱她在怀时仍说几句什么“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喻姝听不得这些,咬着细牙,手心捂住他的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魏召南微抬着头,双目隐忍地凝睇她,却笑嘲:“怎么?这些学不得么?”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
念不得吗?
酗酒沉湎的那段时日,她都没管过他死活,现在还要指摘这些?他越做着,心头也便越酸楚,又爱又恨。一念之差恨欲透骨,劲使大了些,她的眼眸便红了,还是喊疼掉泪珠子,他又心疼起来。
天边露出鱼肚色,远山蒙蒙,雾凇沆砀。
盆里的炭还在烧着,喻姝醒来时,发现身上多系了件厚实的妆缎白软毛大氅。
他在睡着。
喻姝把窗幔掀起一角,往外看,往常这个时候弘泰几人也都醒了,会在不远的地方围着坐。今日倒是巧,她左右看了好几遍,只有车马在,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喻姝心乱糟糟跳着,很是急切,轻手轻脚下了车。
果然,他们或许还睡得正浓,雪地上并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