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遍野都是白皑皑,只可见着远方高山的轮廓。她并不清楚他们走到哪了,身在何地,要是出逃又该往哪走呢?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记起魏召南说要去北疆。那么这两日,他们应该都在朝北走吧?表兄若是追来,便是朝南的方向......喻姝细细一想,立马看了眼从冬升起的旭日,往右手边的方向走。
她走得很快,生怕他们醒来。
脚踩在软绵的雪上,就这样轻松的逃出来,竟还有种似假还真的不真切。天上还在下着雪,她捡了根约莫三尺长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挑平脚印。
清早出来时,天还是很冷的,她裹紧身上的软毛大氅。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日头出来,寒意才驱散了些。
一个人往下走,总会觉得时辰格外漫长,尤其还是这种荒无人烟的野外。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单靠着两只脚,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又走过半个时辰,还是看不见人烟,但皑皑白雪的荒野上,时不时有几棵杨柳,细细一瞧,桩根甚至有人做的记号。她想:若是春时冰雪消融,此处原野平坦,也是很多人行过的驿道吧?
喻姝一边走着,一边盘算该在哪里等表兄追来,又该做什么记号。
若是气运好些,她可能一两日就能等到王为慎。若是气运不好,三五日也说不准。不过唯一要的,还是得进城先,孤身一人在外并不安全。
进了城,她就能把身上首饰当掉换钱,再到市集买马车,买几个奴仆。
喻姝一根根拨下发髻的簪钗,兜在手心,算着能换多少钱。不比从前,她身上只剩这么点钱了,必须精打细算地使,撑到王为慎来的那日。
天上又开始下起雪了,雪很大。
喻姝走了这么久,双腿也酸累。她举目一望,前头正好有棵高壮的梧桐。
正要过去歇息,一个没留心,被埋在雪里的大石块绊倒。她身上穿的厚,又在雪地上,并不怎么疼,只是左腰侧好似被什么东西硌了硌。
喻姝吃痛地爬起来,解开大氅,蓦地瞧见氅衣内侧竟缝了只软绵绵的小兜——她一掏,竟是不少碎块的金子,还有三包她从前防身用的刺粉。只是这小兜针线并不好,缝得歪歪扭扭。
他...
她一下明白,自己何故能走得这般顺畅。
雪还在下着,她抱着大氅,小步走到树荫底下。很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德阳殿、王府的梧桐,他曾在树下无数回地拉过她的手。当初还是她少女怀春的时候,他们没去过西北,没经历火烧,两人之间还没有隔阂。
喻姝从来不看回头的路,选择过就是选择过。她很快便抛之脑后,重新来看往后的路。她亦十分明白,这一趟跟王为慎重回汴京,她可能永远都回不到王家了,更甚者会没掉性命。
喻姝在树下歇息好,便继续赶路。
她一直朝南走着,起初看不见人烟时,几乎快没了信心。直到她走了许久,终于看见有相邻的村,偶尔道上还能看见几个赶骡车的老汉。她终于松了口气,有村子有河流的地方,离城也不远了!
更让她欣喜的是,路过村子后没走多久,很快便有一支车马驶来,那是王家的车!
喻姝急忙挥着手,打头的车夫登时便认出她,勒马,激动向后呼道:“找着了!娘子人找着了!”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与表兄碰头。
王为慎立即让她上马车,又怕那伙绑匪追来,急令车夫们改道走。天可怜见,他不舍昼夜追了这么久,可算给追着了。
兄妹俩有说不完的话,他先看了喻姝有没有伤着,又问她绑匪是谁。当他听到盛王二字时,眉毛不可思议地扬了扬:“怎么是他?”
“他...”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道:“我没有跟哥哥说过,那时候我从濮州出逃,曾拿匕首刺过他。但他从前教过我,我知晓匕首该刺多少,刺到何处,才能杀掉一个人。所以他那时昏死,是因为哥哥给的蒙汗药。不过他心里已经恨死我了,此番抓我,便是想取我性命,一怨报一怨。”
“那他为何又放了你?”
王为慎才问,突然又醒悟了:“我知晓了,毕竟从前你们也做过夫妻,有些情谊在,他留了一手。”
喻姝总觉得这话说对也对,若说不对,她又细讲不了,只好莞尔点头:“是了,我自己都没想过,能活着出来。”
她听王为慎说,才知道原来他们快到楚州。楚州往西行是寿州,再往上便是应天府、陈留、汴京,这一路,紧赶得要一个多月。
一路上,他们住过的店家不少。有远行之人的地方,总能听到不少消息。他们借住的店家,自然也有汴京下来的人。有一日,偶然听见有人说起杜章两家之争。
那时候喻姝和表兄就在邻桌。
“杜家?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外祖家,名门望族。圣上还做琰王时,他那生母贵妃,可是杜家出来的女儿,血亲在身。要是相争,圣上也铁定站在杜氏这头。”
另一人吃口茶,却嗤道:“什么名门望族,人章家乃是三朝鼎盛的世家,岂不比杜更有名望?你不过因为自个儿妹子是杜家四房纳的姨奶奶,才如此说故。我是听人说,四房与他们家长房不对付,你妹子想来未与你说过这些。人呀,不要只图面上的东西......”
王为慎并不关心这些世家里的事,打尖过后,便带着表妹走了,并不久留。
他们又紧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在年关之前,抵达汴京。
这一日汴京宵云冻天,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堆了满地鹅毛。
马车上,王为慎掏出之前从冷箭取下的信,又看了遍,发现一个问题:“信上只叫我们来京觐见官家,却没说要如何见。我等庶民,怎么入得了禁中?”
喻姝想到这个,便觉好笑。所以信里让他带上她了不是?或许琰王,不,官家已经算到了这些,如果王为慎没带她来,根本进不去禁中。
这一趟,会不会是她最后一眼看见王为慎?
前方生死未卜,她煎熬地说不清,却是努力握住他的手:“没事,我有法子,我们先登门肃王府。以前在京中,我与王妃秦氏来往甚多,虽然后来生了些龃龉......但我猜,官家已经知会肃王了。”
第61章 放人
喻姝料的没错, 甫一登肃王府,她报上名号,门口的小厮并不意外。
小厮们仿佛早得到消息, 知道他们会来。一人进去通传, 一人为她和王为慎引路。
王为慎刚到汴京时, 连马车都待不住,非要骑马,走走逛逛,两只眼睛都看花了, 嘴里却还不屑地说,跟扬州也没差多少嘛。
现在进了肃王府, 心下开始暗叹王府之大。
他从前总觉得自家最好, 地方豪门都比不得,如今一见王府, 才知什么叫山外山, 人外人。不过也不足为奇,到底是个有权有势的王, 又是天子脚下, 是该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好些。
绕过抄手游廊,便进内院,有一块雕画孔雀的大石屏,后头园中设有池亭假山, 可惜深冬不见颜色,遍地都裹了一层素。
她听到王为慎在身旁极小声喃喃:“甚好、甚好, 华侈却不见俗气, 很是雅致,日后我王家也得修成这样......”
“......”
喻姝下意识地看他, 扬州,她能回去吗?有时岁月静好只在刹那,碎碎念念,无祸无灾地过完一世。
上一回见秦汀兰,还是去年的中秋佳节,彼时两人因崔含雪之论发生口角。
而后的下半年,直到年关,汀兰再没有主动找她过。要是宫宴上碰着了,汀兰都是刻意避开,只作个不熟。
其实来肃王府邸前,喻姝心头仍有些陌生的怯意,她与秦氏毕竟是故人。
汀兰此人,若说不好,她总觉得人家没把自己以友相视。她初来汴京时,与世家不熟,在她没有友人时,汀兰却是主动来交谈笼络的。
可是慢慢相熟后,汀兰却习惯性地使唤她......从前皇后交待的事,汀兰若觉难办,便会转给喻姝。
起先,喻姝真心相待,就像劝说卢家把嫡幼子送进宫,这么里外不是人,费劲不讨好的事,她都接下。可是有一回年关,喻姝不愿顶她的差进宫算账,汀兰便由此生恼。最终还是喻姝先低头,这事才堪堪过去。
此刻喻姝还没进正屋,秦汀兰便迎了出来,亲亲热热唤一声弟妹,亲热得让喻姝恍惚,仿佛两人之间从未生过龃龉。
她也一礼,轻道:“二嫂嫂。”
汀兰身穿青碧色的绒毛罗衫,额戴团冠,丹眉细眼,唇边淡淡笑意。不过汀兰原也是瘦美人,数月不见,反倒丰腴了些。
她看向喻姝身旁的男子,笑问:“想来这位风采出人的,便是五弟妹的表兄了?”
王为慎听得挺高兴,略一行礼:“过奖过奖。”
天寒地冻,汀兰寒暄两声,便自怪笑道,“瞧我这记性,一见弟妹就心生欢喜,连外头风雪也给忘了,二位快随我速速进屋吧。”
说罢,便招呼下人煮茶备点心。
屋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眼见秦汀兰一口一个五弟妹地喊,如今喻姝的身份早被官家废去,已是黎庶了。
她正琢磨要不要与之说,秦氏已经开了口:“我晓得你二人有急事,久待不得,午后便送你和王郎君入禁中吧。只是弟妹今日已没了身份,若要进去,还需我引呢。”
午后,一辆马车从肃王府出来,驶向皇城。
转眼皇帝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刚登基那会儿,京城动乱,各路冒出来的不知名兵寇比比皆是。如今年关将至,动乱也都渐渐平息。
皇帝登基后,先皇后章氏无疑成了太后,后又册封荀氏为皇后,章太后的外甥女为淑妃,吉鲁公主为贤妃。
这些,都是马车里秦汀兰告诉喻姝的。
“对了,你那庶妹可成了昭容。”汀兰又笑道,“还有一位新册封的昭仪,是辅国将军滕家的独女,她长兄五年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如今圣上体恤,直接纳进宫封昭仪了。圣上还未选秀,后宫拢共就这五位,有四位是原先琰王旧邸出来的,你日后还有福分在。”
喻姝闻言,却道:“嫂嫂这话我反倒听不懂,喻昭容虽是我庶妹,可喻氏流放,她对我早已心生怨念,我又谈何福分。”
“傻妹子,当然不是这个福分。”
汀兰笑了笑,却意味深长看来一眼,“去年,你虽给先帝上了昭罪书,但此书他未公诸于众。后来,还是当今这位登基,在先帝桌案压的奏章下瞧见,才公诸出来。如今你虽不是我五弟妹,可这一声嫂嫂,未必是替五弟妹唤的。”
喻姝心头一凉,她这番试探汀兰问出的话,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琰王此人实在让人恶心,当初设计不成,今朝她都离开汴京了,他反而又念上。她曾经可是弟妻......明明是此等荒谬的事,汀兰却很高兴,还在笑着劝她。
“这可不是什么福分,有命活还难说。”
喻姝半撩开窗幔,只望着热闹集市上的人流,“丰功伟业的人,多重后世清名,生怕世人诟病。上头那位不过贪一时美色,我这等身份,如此不伦之实,难道他会留我性命很久吗?太后定然也留不下。嫂嫂以为转头就能成宫里娘娘,是泼天福分,可实则厄运。”
汀兰听得不舒服,一想到皇帝多次嘱咐,又不得不迎上笑脸,指尖一点她额间,“你呀,不知好歹,日后就明白我当真是为你好的。”
进了皇宫,秦汀兰便引二人往金銮殿去。
宫中哪哪都是一新,殿前侍奉圣驾的大太监也都换了人。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殿中出来,说官家要一位一位见。
喻姝和王为慎面面相觑,而后,他便先进去了。秦汀兰仍旧陪她在殿外候着。
一刻之后,王为慎从殿里出来。
起初来之时,他担心家人,眉头略有忧色,此刻却是平缓不少。他附在喻姝耳边,低声道:“官家是要打压江上漕运,枪打出头鸟,王氏到头来也就失些钱财。你别怕,不打紧,哥哥只需照做,很快就能接回他们了。”
喻姝看向王为慎,轻轻嗯一声,随后也进了金銮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牖,斜落在团窠纹的地衣上。
数多时日不见琰王,今夕他换上赭黄袍衫,皂文靴,发戴金旒冠冕。原本容貌便好,君子模样,如今更显威严利气几分。
喻姝规矩地行完礼,跪在地上,便察觉头顶有道炽热目光。
她头也不抬,始终垂眸盯着地案。好一会儿后,听到上头的人似笑了下,“许久不见,弟妹容色更甚从前。哦,不对,如今名头废去,也不是弟妹了。”
喻姝并不想兜圈子,磕头便道:“圣上捕了王家,又命妾要来。圣上已跟表兄交待完了,不知还需妾做些什么,才肯放人?”
皇帝见着心心念念的美人,本还想说笑两句。要是她识趣些,也能多博他几分欢喜。可她偏偏是个不识趣的,还像他从前见到的那样,清冷木头,胆怯远离,往往越得不到,越让人牵肠挂肚。喻姝直接点明来意,反倒破开他打笑缠绵的心思。
他讶了下,只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