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说得理直气壮,好似这两桩事儿能彻底抵消一般,然落在苏织儿耳中,却是让她唇角的嘲意更深。
“舅母确实给过我钱,这事儿我也记下了。”苏织儿含笑看着她,“您说的是那您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三十文对吧?”
她到死都不会忘,那个除夕的雪夜,她们几乎当尽了所有家财,走投无路之时,看着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郦娘,苏织儿曾厚着脸皮求到了舅舅门前,却只得到了孟氏抛给她的三十文和再拿不出太多,让她不要来了的话。
但她冒着大雪,瑟瑟发抖地站在那紧闭的屋门外,却清清楚楚地嗅见“贫困潦倒”的舅舅家飘出令她直咽口水的肉香。
“什么三十文……”孟氏眼神飘忽,转而又想起什么,复拾起些许底气,振振有词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娘下葬,你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我和你舅舅出的钱,这事儿怎就不见你说呢!”
此言一出,苏织儿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有准备,只见她不急不缓道,“那舅母卖了我和我娘住的那两间砖房和一些物什,得的三两银子,怎也不见你提呢?难不成全都用在给我娘入殓上了?”
见苏织儿应对如流,将她往昔做的那些事儿一一捅破,孟氏面色发白,周遭围看的村人议论她的声响越发得大,难堪之下,孟氏索性一咬牙撒泼耍赖起来,“你惯知道计较这些陈年往事,难道这些年给你吃给你住的不是我和你舅舅吗,要是没有我们,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饿死冻死了,全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这些年我们算是白养你了!”
说罢,她便似万分痛心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见此情形,四下的闲话声顿时小了一些。
村里人还真有觉得此话颇有道理的,这顾木匠夫妇纵有再多不是,毕竟还是收留养育了苏织儿九年,这份恩情到底是要念的。
看着孟氏在那里费力干嚎的样子,苏织儿只默默合上了手上的账册。
“舅母说得对,您和舅舅毕竟养育了我,既然您觉得往昔那些账都可以不算,那便不算吧。”
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孟氏,然那眼神中彻骨的冰冷却令孟氏脊背发寒,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她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但不知舅母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一条命?
听得此言,连始终只在人群中默默旁观的萧煜也不禁抬眸看来。
顾木匠闻言怔了怔,旋即不解地询问:“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织儿没有回答,只仍笑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孟氏,缓缓道:“舅母你不会忘了吧?我可至今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才六岁,来了顾家不过两月,你把我骗到河边趁我不备,一把推了下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河里挣扎,不管怎么喊你,求你,你都不理我,那河水好冷,把我全身都冻僵了。要不是我运气好,是不是就会淹死在里头,等我的尸首被人发现捞起来的时候,您一定会特别高兴吧,高兴终于解决了我这个麻烦……”
看着孟氏满眼惊恐,被她逼得步步后退,苏织儿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思及往事,反觉鼻尖一阵阵泛酸。
虽有泪意上涌,但她并不会哭。
打那年拼尽全力从河里爬出来,死里逃生后,她便极少掉眼泪,毕竟哭了有何用,没人会来安慰关切她,不如留着气力,多干些活,让孟氏满意了,日子还能好过些。
九年前苏织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道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事儿顾木匠自然还记得,但直至今日,他才晓得那不是意外,竟是他的妻子想害死他亲外甥女。
“织儿,是舅舅对不住你……”
顾木匠捂面哭得涕泗横流,愈发觉得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还有妹夫。
孟氏见状,忙拉住顾木匠,焦急地辩解,“不是的,孩子他爹,别听织儿瞎说,我怎会害她呢,她根本是在诬陷我,这死丫头简直是蛇蝎心肠,亏我们养了她……”
话音未落,却听“砰”的一声脆响。
孟氏捂着霎时肿得老高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颤着一只手,对她怒目而视的顾木匠。
“你,你敢打我!”
“打的便是你!”在孟氏面前低声下气了那么多年的顾木匠终究硬气了一回,“毒妇!我怎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好,可真好!”孟氏大笑两声,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旋即指着顾木匠吼道,“顾大勇,嫁给你,才是我这辈子倒了大霉!你既然后悔娶我,好啊,不过了,彻底不过了!”
说罢,她脚一跺,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屋,身后的顾远喊着娘,大哭着跟了上去。
看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戏,除了道些闲言碎语外,村人们也不禁有些唏嘘。
虽也知这些年孟氏对苏织儿并不好,常是非打即骂,但没想到她居然这般狠毒,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死手。
顾木匠自知没脸再说什么,但还是迟疑着站在苏织儿面前,嗫嚅半晌道:“织儿,我……”
苏织儿晓得他想说什么,可道歉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迟了,“舅舅,过去的都过去了,织儿不想再继续计较,一会儿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这儿,再也不会打搅你们,惹你们烦了。”
“唉,织儿。”
见她要走,顾木匠忙喊住她,他看了眼始终站在不远处沉默旁观的萧煜,面露愧疚,“舅舅知道这些年我做得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嫁人,就这般跟着这男人走,到底不是个规矩,要不……就再多留两日,舅舅好生送你出嫁。”
苏织儿闻言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
本欲走过来关切苏织儿的牛三婶听得这话,不禁也劝,“是啊,织儿,既是嫁人,哪能这般草率,不管怎么说得做一番准备才是,我看大后天的日子就不错,正好适合迎亲。”
他们说的并不无道理,纵然有婚契,但她和那流人到底无媒无聘,且婚前就有了“首尾”,已是不光彩,如今就这么直接跟着他走了,更是落人话柄。
苏织儿迟疑地看向萧煜,那厢看出她的心思,只淡淡道了句“随你心意”,便算是同意了。
如今有婚契在手,就是碍着县太爷,孔家一时半会儿应也不会再来抢人。
苏织儿思虑片刻,冲顾木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见此事算是了了,萧煜瞥向周遭不住打量他的视线,剑眉微蹙,方才折身准备回去,却蓦然被人扯住了衣角,低眉看去,便见那身材娇小且昳丽动人的女子正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他。
“大哥,大后日你定要来迎娶我。”
她那双如湖水般澄澈潋滟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恳切,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他反悔一般。
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出声道:“周煜。”
见她挑眉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他复又开口:“我叫周煜。”
周煜。
苏织儿在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字,虽不知这究竟是哪两个字,如何写,但她还是很高兴他能主动告知自己他的名姓。
毕竟往后他们便是夫妻了。
“周大哥,我等你。”
萧煜垂首看着苏织儿如朝阳般明媚的笑容,却是眯了眯眼,眸光晦暗幽沉。
其实他并未告诉她,周并非他的本姓。
可这也不算撒谎骗她。
他已然被贬为庶民,自认再无资格冠以那个尊贵的“萧”姓。
周是他已故母妃的姓,以周为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何况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对她而言,并没有丝毫益处,且纵然知晓又能如何。
往日光鲜已如云烟,如今的他一无所有,不过是个没用的废人罢了。
若非早就清楚眼前这个女子所图为何,看着她满怀期许的模样,萧煜还真会误会她是真心实意想嫁给自己的。
可如今的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是迫不得已,寻常女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瘸腿的流人为妻。
她也一样。
恐很快便会原形毕露……
第18章 待嫁
沥宁县衙。
办成了事儿,韩四儿兴高采烈地赶着牛车回来,甫一到县衙门口,就迫不及待地疾步前去禀报他们县太爷。
钱盛正在后院悠哉地喝着茶,听了韩四儿的禀报,眉目又舒展了几分,原还在为此事发愁,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刃而解,可算解决了他一桩心头大患。
韩四儿将兆麟村清早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旋即有些担忧道:“大人,这孔乡绅在沥宁的权势不小,我们先一步抢了他想要的人,小的担心他恼怒之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钱盛闻言亦蹙起了眉,他用指腹摩挲着杯壁,少顷,眸色却愈发坚定了几分。
“怕什么,不过是个农女罢了,孔乡绅就算再恼火,也犯不着为了个卑贱的农女与本官过不去。”钱盛默了默道,“一会儿,本官从房里挑两样好的物件,你亲自送到孔家去……”
言至此,钱盛冲韩四儿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到了孔家,记得小心提醒孔乡绅,此事并非本官不厚道,是上头下的命令,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呀……”
韩四儿登时会意,忙点头,“小的明白了,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嗯,那就辛苦你了。”钱盛不动声色地摘下手上的翡翠扳指放进韩四儿手中,“赏你的!”
捏着那颇有分量,显然价值不菲的扳指,韩四儿喜出望外,躬身一个劲儿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往后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小的定万死不辞。”
钱盛慢悠悠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这才想起问询关于那兆麟村农女的出身。
“听闻六皇子挑的那个女子,身世有些特别,其父还是流人?你可知她那父亲叫什么,是何身份啊?”
“这……”韩四儿为难地挠了挠头,“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的也不大清楚,只听说那男人姓苏,苏姑娘刚出生不久他就被陛下赦免离开了沥宁,后头就再没回来……这县衙的架阁库中或还有相关案卷可查,要不……”
“不必了。”
钱盛拂了拂手,一说到那架阁库他便头疼,历来被调任至沥宁的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好逸恶劳,架阁库中无数案卷堆积,凌乱不堪,且尘灰漫布,甚至好些卷册已遭虫蛀腐毁,且不说无人整理,甚至无人愿意踏足那架阁库。
索性总算有人能去伺候那位六皇子了,无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何况沥宁和京城相隔几千里,他就算撒点小谎也无人知晓,最重要的是这一个是那六皇子亲自挑选的。
毕竟才学容貌再出众,都比不过他自己喜欢。
管那农女什么出身,将这事儿办妥了他就能离开沥宁这个鬼地方,谁也别想阻碍他的大好前程。
挥退韩四儿后,钱盛起身回了后院书房,准备给潼盛府的沈大人汇报萧煜一事,他凝眉斟酌半晌,方才满意地在纸上落笔。
“……六皇子所居兆麟村有一孤女,年方十五,已逝父母皆为兆麟村人,其女容貌秀丽,良善娴淑,且灵心巧手极善厨艺,平素对六皇子多有照拂,六皇子甚喜之,昨日主动求娶,托下官亲书婚契,二人已结良缘……”
*
翌日,兆麟村,顾家。
自那日孟氏与顾木匠大吵一架后,便收拾了行李,带着顾远回了隔了两座山的邻村娘家。
若是从前遇着这样的事儿,顾木匠定迫不及待地上前阻拦,说着好话直将孟氏哄消气为止,然这一回,顾木匠的态度却很坚决,只眼看着孟氏抱着顾远远去,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织儿自然不信顾木匠会因此休了孟氏,顶多就是做个姿态,想自此惩戒孟氏一番,毕竟他纵然再生气,也犯不着为了她让这个家支离破碎。
不过对苏织儿来说,倒也好,孟氏不在,待嫁的这两日她还能自在些。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嫁人,虽不可能像大户人家的姑娘们一样拥有凤凰霞帔,甚至连件崭新的红衣裳都没有,但苏织儿还是从她阿娘留下的衣裳里,翻出套大红的袄裙,没穿过几回,因保存得当总体还算新,就是那薄袄的尺寸大了一些。
这倒好解决,苏织儿的针黹女红还不错,缝补的速度也快,抓紧改一改,成亲那日当就能穿。
她正坐在炕前,开着窗子,借着外头的天光抓紧改衣时,却见一个身影进门,站在她面前,垂首瞥了眼她手上的衣裳,不屑地笑了一声。
“瞧你这一门心思改嫁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许个什么好人家呢,一个瘸了腿的流人,怕也只有你愿意嫁了……”
苏织儿头也未抬,并没理会顾兰,孟氏回娘家时虽也叫了顾兰同她一起走,但顾兰嫌那山路难行拒绝了。
她总觉得留下来看苏织儿笑话更有意思。
见苏织儿不搭理她,顾兰挨着她自顾自坐下来,托腮看着苏织儿道:“我看他那草屋,破破烂烂,感觉跟要塌了似的,还有他那一身打扮,看起来脏兮兮臭烘烘的,你说,他会不会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啊。唉,你到时候要后悔了,千万别哭着跑回来,我们可不会收留你啊……”
听着这些冷嘲热讽的话,苏织儿神色毫无波澜,她早已习惯了顾兰这张和孟氏一样恶毒的嘴。
她记得大抵三四岁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顾兰并不似如今这般处处针对她,两人还常拉着手一道去河边玩。
然就在她阿娘生病没有钱治疗,试图向她舅舅家讨从前借款时,孟氏便彻底变了脸,甚至常在顾兰耳边嚼舌根,说她和她阿娘的不是,渐渐的顾兰才变得疏离甚至厌恶她。
看到昨日阻止她逃跑的顾远,苏织儿觉得,他若是不被好生教导,恐迟早变得和这位他亲姊姊一样,是非不分,自私且恶毒。
“你挡着我光了。”
顾兰含笑碎碎说个不休之时,却听苏织儿淡淡开口。
见她只低头继续缝着手中的嫁衣,捏在指尖的细针熟练地上下翻飞,似乎对她说的话毫不在意。
顾兰撇了撇嘴,顿觉没趣,冷哼了一声后,便气呼呼地出了屋。
听到屋门被泄愤般“砰”地关上的声响,苏织儿手上的动作滞了滞。
她抬眸望了眼窗外随风而动的流云,眼睫微垂,沉默少顷,复又转动手腕将针刺入衣裳内。
顾兰的话并非全然不对。
她承认,她对那叫周煜的男人确实一无所知,嫁过去好不好她亦不清楚。
可她明白,对如今的她而言,嫁给那个男人比继续留在顾家,整日担心受怕,不知道下一次会被她那舅母偷偷卖到何处得强。
此时,村西草屋。
萧煜方才草草用了早食,就听一阵叩门声响起,开门一瞧,不禁愣了愣。
只见门外站着四五个村妇,不是提着笤帚,就是挎着篮儿,正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萧煜微一颦眉,不明所以之时,就见站在最前头的牛三婶开口道:“周煜是吧?还是从织儿口中知道的你的名姓,这邻里邻居的,打你来这儿也不曾同你好好打个招呼,如今你要同织儿成亲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帮的,就商量着来帮你收拾收拾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