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意将手上已然淡了许多的红痕露出来,见她们接过茶碗,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上头,顿时捂住手腕无奈一笑道:“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教谁瞧见了,这两日都在外头乱传呢,说我家夫君对我动了粗,着实是有些荒谬……”
“乱传”这话的牛二婶闻言耳根一红,险些被茶水呛着,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村里难免有乱嚼舌根的,别理会就成……”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你这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能是怎么回事儿……”苏织儿眉目低垂,透出几分羞赧,声若蚊呐道,“就成亲那晚,他用劲大了点,又不知分寸……”
这话说得虽是含蓄,可已为人妇的牛二婶和张家娘子一下便明白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皆埋下脑袋,又羞又窘,还以为是这周煜待织儿不好,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不过就是他们小夫妻的房中事罢了。
牛二婶此时只想重重拍自己两耳光,恨自己这张嘴怎就这么爱胡说八道。
张家娘子亦瞥向默默在那厢锄地的萧煜,心下懊悔不已,指不定织儿她男人真是身子不适才一时没有干活,让她胡乱猜忌。
两人如坐针毡,干巴巴聊了几句,就再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苏织儿笑着送她们出去,却见牛二婶蓦然止住步子,目光定在萧煜身上,旋即疑惑地问:“呦,你家周煜这手怎么了,怎和你一样两只手腕都红了。”
她循着牛二婶的视线看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她请这两人来,本就是希望能解开误会,可牛二婶突然问起这伤,竟教她不知怎么答了,生怕答得不对又被误解。
她嗫嚅半晌,末了,索性说了实话,“他这是……教我绑的……”
此言一出,牛二婶与张家娘子惧是惊得舌桥不下,两人的视线在苏织儿和萧煜间不住地来回,神色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这样啊……”两人呵呵笑了两声,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苏织儿站在后头,隐约听见牛二婶对张家娘子说道。
“……都是误会……感情好着呢……没想到这小夫妻俩玩得倒是挺花……”
玩得挺花?
玩什么?
苏织儿并未听懂,疑惑地拧了拧眉,她折身回去,却见男人正提着锄头站在那厢,双眸交织的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飞快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明所以,只扬笑道:“夫君,累了便歇一歇,我去将碗盏洗了。”
萧煜看着她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般步子轻快地入了灶房,薄唇抿唇,若有所思,旋即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厚茧,少顷,复又提起锄头重重挥落下去。
那厢,苏织儿在灶房收拾罢,想着离准备午食还有段时间,便取了针黹,捡了件已然穿不上的衣裳,试图拯救那条新婚夜被萧煜撕毁的红棉裙。
她埋头做活,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便见萧煜大汗淋漓地入屋来。
苏织儿料想他当是干活累了,想着停下歇歇,或是不想再干了,她倒也无所谓,左右也不过是装一装,演给旁人看的,她也没指望他帮自己做多少。
“累了吧,我去做饭。”苏织儿放下手中的衣裙,笑道,“左右误会也解开了,午后我来锄地便好。”
萧煜闻言并未说什么,只看她一眼后,默默用巾帕擦拭着脖颈额头上密密的汗。
瞧着时辰差不多,苏织儿开始着手准备午食,然正欲去门口水缸舀水,却是骤然发现院中那原只锄了一小块的地如今竟是全给锄完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然闭了闭眼,睁开再瞧,才断定并未看错。
虽说新婚那晚,她确实得知了她那瘦弱的夫君实则气力大得很,但没想到他的活居然干得这般利落。
怪不得村里那些婶子常说家里就得有个男人,苏织儿不得不承认,女子再厉害,有些事终究还是男人上手更快一些。
她秀眉微挑,若知如此,她早就把活塞给他干了,真是白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如今这土终于是松开了,苏织儿一刻也不敢耽搁,吃了午食,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施肥。
这肥也不必从别处得,那土灶里的草木灰,便是顶好的底肥。
苏织儿在腰间系了块麻布,蹲跪下来,用铲子从膛口铲了满满一筐子草木灰,正好也顺道清理清理这厚起来的灶灰。
她将这灰一点点撒在土上,这活倒算轻松且很快便干完了,只手上衣裙上均是脏得厉害。
她舀了水擦尽了手上沾的黑乎乎的灰,又换了一身衣裳,可仍觉得不干净,浑身难受得紧。
打嫁过来到现在,她只每晚简单洗漱一番,还不曾好好擦过身子,如今衣裙脏成这样,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这草屋就这么大点地方,屋里还有个男人,纵然是她的夫君,她也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就这般擦洗唯恐被他撞见,便只能等到天黑,听着暖炕那头的动静,料想那人应当是睡了,她才轻手轻脚地下了炕。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苏织儿舀了锅里提前烧好,冷热正合适的水,匆匆忙忙褪了衣裳,用干净的巾帕手忙脚乱地擦洗了一番。
擦洗罢,她将盆中的水泼在院子里,复又小心翼翼掀帘入屋去。
内间比外间暗上许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般黑暗的环境最易使人心生紧张,尤其是苏织儿生怕将睡着的男人吵醒的情况下。
她屏着呼吸,弯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手触着炕沿后,方才放心了一些,可她并未意识到,慌乱之下,她同在顾家起夜回屋时那样,顺着炕沿一路往里摸,全然忘了她如今是睡在靠近门的最外头。
直到手底触及被褥的一角,她方才停下,慢悠悠爬上炕躺睡下来。
苏织儿放松下身子,正欲拉过棉被盖上,却有一只手臂骤然缠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背脊似是紧贴上了什么火热的东西。
她周身陡然一僵,耳畔是温热粗沉的呼吸,紧接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响起。
“钻进我的被里,你这是想做什么?”
第22章 家世
听到这声儿, 苏织儿赫然反应过来,她凌乱着呼吸,动也不敢动, 嗫嚅半晌才道:“屋……屋里太黑, 我……睡错地方了……”
又不是床榻,这么大的炕, 还能睡错地方, 且偏生睡到了他的旁边,纵然她说的是实话, 但听起来也着实不大可信。
萧煜微微低首,尚能感受到苏织儿净身后未干的水汽,融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 钻进他的鼻尖。
他不自觉喉结微滚,看着被他困在臂弯里这副娇软的身躯,双眸眯了眯,陡然生出些许捉弄她的心思。
他将薄唇贴近她的耳廓, 揽在纤腰上的手臂力道重了几分,“说来,我们似乎还未圆房呢……”
那低沉醇厚似能蛊惑人心的嗓音携着一阵热风,钻进苏织儿的耳朵里, 泛起丝丝痒意,却令她周身愈发僵硬。
圆房!
现在?
可她毫无准备。
苏织儿紧张地攥紧了掌心,少顷,又缓缓松开,似是想通了一些, 反正是早晚的事,现在和往后又有何区别。
她转身面向他, 咬了咬牙,摸索着抬手将掌心贴上他宽阔而滚烫的胸膛。
“夫君若是想,那便……”
纵然屋内一片漆黑,但萧煜仍是能依稀看清怀中女子的神情,见她轻咬着下唇,呼吸急促而凌乱,颇有种豁出去的意味,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
他本只是想看她为了逃避与他圆房而慌张狼狈地找借口,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认真的。
萧煜有些看不懂他这个新婚妻子了。
种菜一事打那日她主动提出来,他就压根没想过要帮她,在他看来,这全然是她自己的主意,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余的事,他并不想做。
同样的,他亦不会在乎这个村子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在他们眼中,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也无所谓。
只他没想到,今日他这个所谓的妻子竟会费尽心思,只为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的名声。
可这般做,她究竟能得到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讨好他吗……
见身侧人久久没有回应,苏织儿还以为他是希望自己主动,她迟疑片刻,指尖颤巍巍地伸进男人半敞的衣襟里,正欲挑开,却骤然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改日吧,我累了。”头顶响起略有些低沉的声儿。
紧接着那大掌松开了她,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翻了个身背对她而躺。
苏织儿愣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似乎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后,整个人骤然松懈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忙不迭地起身跨过低矮的炕桌,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似乎生怕男人下一刻反悔一般。
她缩在被子里头,听着自己仍砰砰不休的心跳声,不住地在心下嘀咕。
往后可不敢再睡错地方了。
虽说因着这夜的意外,让苏织儿比往日入睡得晚了许多,可想着她那要种的菘菜,次日一早天未亮,她便起了身,草草洗漱一番,就迫不及待去院中耕好的地里播种。
看着这片尚且光秃秃的泥地,苏织儿已然心生畅想。
听牛三婶说,这菘菜至多七日发芽,二到三月便可收成,到时他们不仅能有菘菜吃,剩下的指不定还能拿到镇上去卖。
纵然只能卖个十几文甚至更少,但她再多想些挣钱的法子,总有一日能凑够去京城找她阿爹的路费吧。
如此想着,苏织儿唇角笑意更浓了几分,干活也愈发有了劲儿。
萧煜起来时,便见苏织儿蹲在那儿,正将手中的菘菜种子播种下去。
璀璨的朝阳落在她的半边脸上,映照进她那含笑且充满希冀的眼睛里。
萧煜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用那双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眸静静看了她半晌,方才折身回屋舀了锅中的热水洗漱。
播下菜种后,每天晨起,苏织儿都会兴冲冲跑到院子里看有没有发芽。
一日复一日,直等到第六日,仍是天不遂人愿,光秃秃的地上依然未见丝毫菘菜芽苗的痕迹。
苏织儿不免有些急了,忙去请了牛三婶来看。
牛三婶蹲在地里,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才道:“这种子不发芽,缘由多的是,要不是这天太寒,就是这地太干,要说这都六日了,一株苗也见不着,实在是有些……”
言至此,瞥见苏织儿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牛三婶忙将话锋一转,“织儿,你也别急,我们这地儿本就难种庄稼,或是你这种子埋得太深了些,一时长不出来,不如你浇遍水试试,再等两天,指不定就出芽了。”
苏织儿强扯出一起笑,点了点头,待牛三婶走后,按她说的那般舀了缸中的水在地里浇了一遍。
翌日,她起得格外得早,才爬起来,就迫不及待跑到地里去看,可仍是一无所获。
后一日仍是如此。
萧煜自河岸边打水回来,便见苏织儿神色黯淡,蹲在那块种了菘菜的地里,唇角耷拉着,显而易见地失望。
嘴上虽是什么都没有说,可苏织儿这一整日干活明显有些提不起劲。
及至吃晚食时,她心不在焉地将米饭往嘴里送时,蓦然听见对面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若真不出芽,便罢了吧。”
苏织儿抬首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这个几乎从不在饭桌上主动开口的男人今日居然会同她搭话。
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她扯唇笑了笑,“无妨,这回不成,就再继续试试,我可不信我们这地里就真的连几株菘菜都种不出来,嗯……要实在种不出来菘菜,就考虑种种旁的,多试几次,总能有所收获的吧……”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这话表面是在同他说,实则更像是她在勉励自己。
或是她这副如野草般坚韧的模样太过熟悉,一瞬间,萧煜脑中赫然闪过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纵然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在坚持练剑的身影。
紧接着,他垂眸瞥向自己的左腿,心底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他曾也相信,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总能有好结果,直到跌落深渊,粉身碎骨才明白并非世事皆是如此。
生于皇家,却有着皇家人不该有的天真,才是最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薄唇紧抿,并未再言语,只默默等苏织儿用饭罢,收了碗筷,起身拿去灶房涮洗。
翌日萧煜起得比苏织儿早些,他踏出灶房,正准备烧水洗漱,余光瞥见院中那块菘菜地,不知怎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不自觉放下手中的水瓢,提步往那厢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那片耕好的地前,草草扫了一眼,旋即似是早有预料般摇了摇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被苏织儿影响,竟让他心底也生出些许奇奇怪怪的期待来。
然正欲折身回返的一瞬,萧煜却又骤然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那始终黯淡的眼眸中赫然闪过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光亮。
只见他脚边的土地上,窜出了好几颗嫩绿而脆弱的小芽,在熹微晨光中随风轻轻晃动着。
萧煜又凝神看了几眼,便若无其事般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