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木墩上烧了水,便见苏织儿边用手打理着发髻,边推帘出来。
只她今日并不似先前一般急着跑去院子里看,而是有些犹犹豫豫地往外头瞥了一眼,选择先从锅中舀了水净面。
虽得昨晚说了那样的话,但连着失望了那么多天,苏织儿多少有些丧气,不免害怕今日再出去看,仍会得到令她不如意的结果。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就听那坐在木墩上的人幽幽开口:“再去舀些水,今早吃野菜粥吧。”
苏织儿闻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先不说这人似乎从未差使过她,且分明他离门更近,更方便取水,为何还要让她来。
虽是疑惑,但苏织儿也未拒绝,想着或是他忙着烧火空不出手,便柔声道了句“好”,提步出了屋。
萧煜默默将手中的柴禾塞入灶膛内,旋即起身择昨日苏织儿采来的野菜,不多时,就听院子里蓦然响起一声惊呼声。
很快,苏织儿喜笑颜开地跑进来,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夫君,我们种的菘菜长出来了……”
萧煜垂眸看向她那双复归璀璨的杏眸,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随即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长出来便好”。
看着他这般平淡的反应,苏织儿不免有些失望,但转头一想,这人似乎从头到尾也没在乎过此事,便也释然,急着跑去告诉牛三婶这个好消息了。
然她并未发觉,她转身的一瞬,男人低下眉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
四日后。
韩四儿一路哼着小曲儿赶着牛车入了兆麟村,心情看似好得紧。
他在草屋前停下,乍一眼望去,险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荒芜破败的院子里,多了好几块能种的地,其中一块还稀稀疏疏地冒了一片绿芽,那快倒散的篱笆墙也重新拢过了,整个院子看起来规整了许多,终于有了几分人住的样子。
韩四儿惊诧地看了半晌,最让他瞠目结舌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院子里举着斧头默默劈柴的男人。
不仅去了那满脸胡茬,清爽干净,而且身子看起来虽还说不上壮实,但显然不像先前那般骨瘦如柴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信此人确实是萧煜不错,忙笑着开口唤了一声“爷”。
那厢停下动作,侧首看了他一眼,却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又埋头继续手上的活。
韩四儿见状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心道这位爷虽看起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样,但果然还是这般不愿搭理人的死性子。
在屋内做饭的苏织儿闻见动静,疾步出了屋,瞧见韩四儿,登时笑道:“官爷,您来了,进来喝碗茶。”
“诶,好。”
韩四儿入了草屋,将手上的米粮搁在了灶上,看着同样大变了模样的灶房,不禁在心下感慨。
果然还是成亲好,且亏得是娶了这个,若是先前那些娇娇滴滴,压根不会干活的姑娘,外头这位爷的日子可就没现在这般舒坦了。
苏织儿泡了一碗茶递给韩四儿,便见他伸手接过,恭敬地唤道:“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苏织儿只觉浑身别扭,忙道:“官爷别这般叫我,我可当不起这个称呼,您唤我织儿便行。”
韩四儿可不敢这么喊,他笑笑没答应,只从袖中摸出一物来,“夫人,你和爷成婚,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这些便当是随礼了。”
苏织儿懵然地看了眼被塞到手中的小袋,听着这响儿,不必猜都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她试着颠了颠,估摸着至少有二钱。
“这,我怎好意思收的……”
虽听她这般说,但韩四儿眼见她将手攥得紧紧的,可没一点要还回来的意思,便笑道:“您拿着,里头还有些是咱县太爷给的,是贺你和爷新婚大喜的。”
这钱盛确实给了钱,但韩四儿可不敢讲,其实并不止这些,他从中眛了一大半,苏织儿手上的不过是剩下的。
他们那位县太爷近来心情好,似乎是调任之事终于有了指望。听他们师爷说,接任的是个年轻的京官,也不知招惹了哪个大人物,被贬谪至此,故而他们如今这位县太爷才能有机会摆脱沥宁。
苏织儿捏着手上这笔对她来说着实不菲的银两,蓦然想起一些事儿来,她警惕地望了眼仍在外头劈柴的萧煜,迟疑着开口。
“官爷,这……先前我也不好问,如今既得嫁给了我夫君,总是免不了好奇……”她顿了顿道,“我夫君他……出身是不是还不错,不然不会连县太爷都帮着替他寻伺候的姑娘……”
看着苏织儿试探的目光,韩四儿眼眸暗暗转了转。
看她这般反应,显然对萧煜的身世一无所知,外头那位爷既然选择不说,想必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也不敢多嘴生事。
毕竟,那位爷的出身,确实有些特殊。
说了,莫不是会将眼前这女子给吓跑了。
他思虑片刻,才含糊其辞道:“好像是还不错,但这具体的我所知也不多,只听闻找伺候爷的姑娘一事是爷家中帮着打点过,给了不少钱的,所以……”
说着,他凑近苏织儿,刻意暗示:“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夫人你还能不懂吗?”
苏织儿生在兆麟村,长在兆麟村,对这官场和世家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听韩四儿道了三言两语,便被彻底唬住了,不但没察觉出里头诸多蹊跷,甚至还点点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她看向在外头默默干活的萧煜,想到他从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便忍不住在心下感慨。
就算这家族再显赫,可一朝天子发怒,真要落得被流放这般境地,谁也阻止不了。
就是家世好的,总会比寻常为奴为婢的流人过得稍好些,还能让官差一口一个“爷”的恭恭敬敬地喊你。
不过纵然再好,也到底还只是个流人,终究要被困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一天天地熬日子。
韩四儿走后,苏织儿看了他带来的东西,就是一小袋粝米,两个鸡蛋和几株菜蔬,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并未因为她嫁过来而多给一些。
但好歹手上还有二钱银子,正好可以去镇上添置些东西。
夜里苏织儿试着将所想同萧煜说了,毕竟这银子是给萧煜的,并不是给她的。
不过如她所料,她这位夫君一如既往吐出那句“随她”,一点不在乎她怎么使这笔银钱。
正好第二日一早便有去镇上的牛车,苏织儿当夜便在心下打算好了要买的东西,不过翌日起来时仍是问了她那夫君可有想要的东西,他自是淡声道了句“没有”。
苏织儿便也不再多问,背了个竹篓,跑去村口赶牛车。
她上一回去镇上,还是在年前,就是在那镇上庙会,她好巧不巧被那孔乡绅看中,险些便要入了那炼狱。
此番一人去镇上,苏织儿特意用一块麻布遮了半边脸,以防一个运道不好,又逢着上回那样的事儿。
这个镇子叫青水镇,才入了镇,便能看到两边设有不少摊肆,还有零零散散一些衣着褴褛的人蹲坐在角落里,面前胡乱摆着些东西,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以此换着什么吃的。
这镇子虽是不大,但作为方圆几里唯一的镇子,也算是五脏俱全,能买的基本都能买着。
苏织儿也没闲工夫瞎跑瞎逛,直接依着昨夜想好的,利落地花了几十文买了一袋子栗米和一些盐。
相比于粝米,栗米的价钱到底更便宜些,既然同样的钱还能买得更多,作为饱腹之物,她定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栗米,还能多吃一段时日。
她将东西悉数放在背后的竹篓里,路过一家肉摊时,步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苏织儿已不记得上回吃肉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大抵三四年前,顾家过年曾买过一回肉,孟氏怕她偷吃,是自己亲手煮的,那回也算她运气好,最后尝到了碗底的一点肉汤,那在舌尖蔓延的鲜美滋味她至今还记得。
她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虽说二钱银子对手上从未沾过这么多钱的苏织儿来说宛若巨款,可她也明白,钱这东西,最是禁不住使。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走向那肉铺,忍痛摸出几十文买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
苏织儿倒也不是贪这口腹之欲,只是想到她那位略显瘦削的夫君,似乎确实该吃些肉好生补补。
毕竟她花的是他的钱,总得为他考虑几分才是。
当然,若到时她也能跟着吃上一两片肉,喝上几口汤也是好的。
买完肉,苏织儿在镇上兀自摸索了一阵,见实在寻不着,才同过路人打听铁匠铺所在。
草屋里原来那锄头已然又锈又钝,先前是生生靠着她那位夫君的气力勉强在院中开垦出了几块地,如今卷了刃,是真的用不了了。
可若往后还要耕种,这锄头是万万缺不得的。
苏织儿循着路人的指引,没一会儿,果真在镇子西边的一条巷子里寻到了她要找的铁匠铺子。
铺门大敞着,铺子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身着单衣,抬起沉重的榔头一下下敲打着火红的铁块,引得火花四溅。
“刘大哥。”
听到这婉转动听的嗓音,铁匠刘武赫然抬首看来,便见呼唤他的女子抬手撩下脸上遮着的麻布,冲他嫣然一笑。
“织儿!”
刘武满目惊喜,放下手中的活,有些手忙脚乱地招呼苏织儿进去坐。
苏织儿也算与这铁匠相熟,毕竟都是兆麟村人,他比苏织儿大上四岁,十几岁时便离开村子去县上同一个铁匠学艺,后来学有所成,就在青水镇盘了个铁匠铺,自食其力。
苏织儿往空荡荡的店内看了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不了,我今日来是想让刘大哥帮我打副锄头,我一会儿就得坐车回去,我夫君还在家里等我呢。”
听见“夫君”二字,刘武欣喜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看向苏织儿已然绾起的发髻,面上闪过几分落寞。
“织儿,听村里人说,你成亲了……”
“是啊。”苏织儿道,“已有十几日了。”
苏织儿的事儿,刘武或多或少也从来镇上赶集的村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他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若孔家来抢人的时候我在,定然会帮你的……”
见刘武神色坚定,眸光真挚地看着自己,苏织儿只抿唇清浅地笑了笑。
“都过去了。”苏织儿笑了笑,“我夫君他待我挺好的。”
她也不欲说太多,只转而道:“刘大哥也好久不曾回村了吧,也该回去看看了,我瞧婶子一人在家也挺不容易的。”
“这两日便回去。”刘武无奈道,“不是快要开山了吗,按村里的规矩,我是必须得回去的。”
他顿了顿,蓦然想起什么,迟疑着看着苏织儿,嗫嚅半晌道:“织儿,我听说你那夫君似有些腿脚不便,这开山祭神,每户人家都要出个男人跟着上山……他……能行吗?”
苏织儿从小袋里取了钱,正准备递给刘武,听得这话,不禁双眸微张。
糟了,她怎将这事儿给忘了!
第23章 维护
兆麟村此地四面环山, 能用来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再加上常年气候严寒,土地贫瘠干硬, 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来, 故而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以打猎为生。
每年四五月,天气转暖, 积雪消融, 也到了入山的时候,里长便会亲自挑一个吉日开山祭神。
正如刘武所言, 这开山祭神,是需每家每户出一个男人,一道去山中围猎的, 而且得要过一夜才能回来。
想起萧煜那瘦弱的模样和行动不便的左腿,苏织儿秀眉紧蹙,少顷,才扬首佯作轻松地看向刘武, “开山这事儿,他若真不能去,他们还能逼他去不成,无妨。”
说着, 她将手中的一把铜钱递给刘武,刘武却是不肯收,“都是一个村的,不过一把锄头罢了,不必给了。”
“那怎能行, 刘大哥你赚的都是辛苦钱,若是不给那锄头我是万万不好意思要的。”苏织儿将钱搁在面前的一把长凳上, 虽说两人是同村的不错,但她已然嫁为人妇,怎能白拿旁的男人给的东西,就怕将来说不清楚。
见她态度坚决,刘武大抵能猜到她所想,心底不免泛起些许苦涩,他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只随手抓了七八个铜钱退还给苏织儿。
“这些够了,不需那么多。”
苏织儿笑着接过,倒是没推辞。
“等锄头打好了,你也不必特意到镇上来拿,等我回村了,顺道给你带去便是,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好,多谢刘大哥,那我便先回去了。”苏织儿同刘武笑着颔首罢,边匆匆赶去镇子口搭回村的牛车。
刘武站在铁匠铺门口,久久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方才有些落寞地收回了视线。
此时,兆麟村。
萧煜自河岸边打来了水,如往常一般准备生火做饭,他下意识在米袋里舀了满满一碗,正准备淘洗,动作却是凝滞在那里。
他薄唇抿了抿,似是才想起什么,又将碗里的米倒回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