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太过好心。
苏织儿秀眉微蹙,忙改口,“还是去观棋吧,我也好久不曾看人下棋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笑着颔首,随苏织儿一道入了凉亭。
那些世家公子并不识苏织儿,听许岸之介绍罢,亦是面露诧异,时不时偷偷瞥向她。
苏织儿并未注意那些视线,只看向面前正专心致志对弈的两个贵女,或许对于从前的苏织儿来说压根看不懂她们下的这局棋,但对于如今的她而言,甚至能稍稍思考她们下的每一手是不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她的棋是她那棋艺不凡的夫君亲手所教,虽他教她的时日不长,但怀绥儿的那段日子里,她闲来无事便爱拿着棋谱自己琢磨,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
她薄唇微抿,静静看着,在他们下至近三十手时,有些惋惜地低叹了口气,果然没多久,那着宝蓝暗纹上衫的贵女便败下了阵。
而她对面着紫藤绣花折领衫的贵女像是早有所料,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想来应是对自己的棋艺颇有自信。
“这位姑娘的棋艺是不是很厉害?”苏织儿忍不住低声问许岸之。
许岸之点了点头,“这是工部崔尚书家的三姑娘,棋艺在京中一众贵女中确实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那这京中莫不是还有更厉害的!
苏织儿在心下感叹间,却陡然听一声“苏姑娘”。
她抬首看去,便见方才赢了棋的这位崔家三姑娘正含笑看着自己,随即徐徐开口道:“苏姑娘是头一回来参加春日宴吧,既得来了,不若同我下上一局如何?”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明白两人今日是头一回见,缘何这位崔三姑娘独独盯上了自己,然下一刻瞥见那崔三姑娘透过她,将视线落在后头的许岸之身上,她登时恍然,原是因着她动了这位崔三姑娘的“猎物”。
苏织儿思忖片刻,看着那崔三姑娘灼热的目光和四下一些人看好戏的眼神,晓得她们是想看什么。
是她被狠狠羞辱的模样!
她爹并未避讳她的身份,对外如实道出她是他当初被流放沥宁时同沥宁的一个女子生下的孩子,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她苏织儿出身在那般苦寒贫瘠之处,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
只怕是胸无点墨,毫无教养,粗俗不堪。
才至京城不久,苏织儿便听了不少这样的流言,才始知苏老太太当初对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虽苏老太太强调了让苏织儿安安分分,莫要招事,可这会子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她苏织儿也实在不是多会忍的性子。
既然他们想看她笑话,好啊,那便看个够。
见苏织儿久久沉默不语,亭中不少贵女都面露嘲讽,只当她是怕了。
许岸之亦是这般认为,正当他薄唇微启,想替苏织儿解围时,却见她缓缓抬眸,面露笑意,落落大方道:“三姑娘这般盛情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我只学过一年多的棋,棋艺实在拙劣,到时若输得惨烈,还望各位莫要笑话我的好。”
众人哪里不知她与崔家三姑娘对弈会有什么结果,不少人只想看她恐惧狼狈,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坦然无所惧,不免顿觉无趣。
听得此言,崔三姑娘的唇角亦渐渐耷拉下来,亦觉失了兴致。
但她说过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得笑着示意苏织儿坐下,见苏织儿伸手去拿棋盒中的棋子似欲猜先,她快一步道:“不必猜先了,我也断没有欺负苏姑娘的道理,要不,我直接让苏姑娘十个子吧。”
十个子!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响起一阵低低的笑。
苏织儿懂棋,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怕不是在想,这十子若不让,只怕她也压根下不过十几手去。
然她并未生怒,只朱唇微抿,思忖片刻笑着道:“十子实在太多了些,还是……让我三子吧,这让的多了若我还不赢,岂不是会很难堪?”
苏织儿这话令坐在对面的崔三姑娘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京中姑娘说话一个个向来含蓄,从未见过能把话说得这般直白的,且她一人把话都说尽了,待会儿就算输了,只怕连嘲讽都不好嘲讽。
崔三姑娘心下对苏织儿的厌恶更甚,果真是乡野之人上不得台面的,当真处处令人讨厌。
她扯起唇角道了声“好”,随即见苏织儿在棋盘上毫无章法地落下三子,更是在心下冷嗤,果真是个压根不会下棋的。
她也不需下什么狠手,怕就能早早将这局棋给了了。
不止是她,亭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然他们不知道的,此时在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人正负手立于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花园凉亭中的场景。
他身后,老定远侯和定远侯世子正躬身而立,尤其是方才赶来的定远侯,更是满脸惶恐道:“不知陛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
立在窗前之人墨发以玉冠高束,一袭深烟圆领长袍,腰佩麒麟纹羊脂白玉,背脊挺拔,气度高华,只薄唇紧抿,面容沉肃,周身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仪。
少顷,只听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凉声道:“起来吧,宫中无趣,朕不过一时兴起,想起今日定远侯府热闹,便来瞧瞧。”
“是。”老定远侯悄悄抬眸,见这位刚登基不久的陛下静静眺望着花园那厢,面上不见笑意,猜测大抵是因为没看见那位宋二姑娘觉得失望了。
这位新陛下不打一声招呼,突然来他们定远侯府,还能为着什么,自是为了那位宋二姑娘。看来坊间传闻首辅宋颐家的二姑娘恐会被新帝封为皇后一事大抵没错了。
但老定远侯也不敢多加置喙,只忙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又提议道:“看样子,那厢像是在下棋,陛下若是感兴趣,不若亲自去瞧瞧?”
“不必了。”萧煜紧盯着凉亭中那正埋头思索如何落子的藕荷身影,眸色沉冷,“朕……不感兴趣。”
此时,凉亭内观棋的众人已然没了太大的兴致,虽这位苏姑娘超乎他们的所料,居然同崔三姑娘下出了二十手,但看如今这棋局,只怕胜负已定,这位苏姑娘怕是不可能再赢过崔三姑娘。
那崔三姑娘见得苏织儿仍是蹙眉每一手都下得极其认真,忍不住暗暗嗤笑,下颌微扬,已然以一种胜者安慰败者的姿态道:“苏姑娘,这局棋你已然很努力了……”
苏织儿闻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崔三姑娘说的不错,这棋我确实尽力了,毕竟从前我只跟一个人下过棋的。”
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只跟一个人下过棋?
崔三姑娘只觉好笑,怪不得棋艺这么差,想必那人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当她扁了扁嘴,再次看向棋盘,欲就这般了结这场棋局时,举着棋子的手却是骤然僵在了半空,她面色发白,似是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复又再看,仍是方才那个结果。
崔三姑娘的异常很快引起了亭中众人的注意,头一个察觉棋局之变的是许岸之,他凝神看了片刻,骤然扬起惊喜的笑,“苏姑娘,你赢了!”
亭中顿时一片哗然。
苏织儿回首看了站在她身后的许岸之一眼,嫣然一笑,心骤然松了下来。
没想到她那夫君曾经教给她的法子还真有用,趁对方得意忘形之际,以出其不意之法将其一举厮杀。
亏得她还记得先前周煜和韦泊言下得那局棋,周煜周密的布局和最后出人意料的反转她做不来十成十,但也能依葫芦画瓢,学得五分像。
没想到也足够对付这个崔三姑娘了,不过谁让她先想着折辱她的,她苏织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想起周煜,苏织儿唇间的笑意复又浓了几分。
待他到了京城,她定是拉着他好生说说此事的。
她这发自内心的一笑,登时令她比那凉亭四下盛开的芍药更加娇艳灼人,一时间亭中不少世家公子都看愣了眼。
然他们不知,在那高楼之上,有人缓缓将手落在窗台的框沿上,大掌收紧,其上青筋崩起,几欲将窗框捏碎。
萧煜远远望着苏织儿如春光般明媚的笑颜和那些落下她身上的灼热目光,双眸微眯,似在拼命压制着眼底燃烧的怒意。
他承认他封苏岷为毅国公,召他携家眷进京,是有私心所在。
这一年多来,他从未打探过她的消息,其实心底有那么一分不希望苏织儿一道出现在入京的家眷里,可他并未如愿,甚至不待她回京,她要参加春日宴的消息便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春日宴……
他不信她不知这春日宴究竟为何,她当初那么爽快地抛弃他,如今竟已想着再寻一个更适合的男人了吗?
萧煜原本以为,他再见到苏织儿时,定能做到无动于衷,但今日真正见到苏织儿他才发现,他早已冰冷的血在一瞬间竟复又沸腾起来,满携着对这个女人灼热的占有欲。
甚至令他看见方才那个场景时,陡然生出挖了那些盯着她看的男人们的眼睛。
当年,分明是她先招惹的他,如今不管他喜不喜欢,她到死都是他萧煜的东西,容不得旁人觊觎半分。
且凭什么她弃了他,还能过得这般自在欢愉,无忧无虑,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应该乖乖待在他身边,陪他一同在这个无尽的黑暗深渊里痛苦沉沦。
第64章 赐婚
打苏织儿赢下这盘棋, 那崔三姑娘的面色便始终不大好,偏苏织儿还要道一句“承让”的话,更是气得那崔三姑娘脸都黑了。
亭中众人其实好些都还没悟过来这棋苏织儿究竟是怎么赢的, 不由得都围着那棋盘仔细琢磨, 苏织儿趁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看向她的许岸之, 总觉得他好似要对她说什么, 苏织儿不想又给自己惹麻烦,只想躲这位镇南侯世子远远的, 忙装作没看见快步出了凉亭,走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笑道:“苏姑娘你可真厉害, 居然能赢了那崔三姑娘。”
苏织儿折首看去,便见一着水蓝花罗衫子的姑娘站在她身后,笑靥明媚,一双眼眸灿若繁星。
这笑是不是发自真心, 苏织儿看得出来,这姑娘瞧着似乎比她小上一些,面相也讨喜,她亦扬笑道:“没什么,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虽棋艺不佳,但也知道,这对弈要取胜哪能只靠运气好呀。”那姑娘说罢,便同苏织儿介绍起了自己,她自言她姓岳, 名唤澜清,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今年方才及笄,还比苏织儿小上两岁,也是头一年来参加这春日宴。
两人简单认识了一番,便一道在凉棚底下坐下,离亭子那厢远了,岳澜清方才低声道,“不过说实话,苏姐姐你赢了那崔竹然,可令好些人都心生痛快呢。”
她虽是头一年来参加春日宴,但并非头次参加京中宴会,自然识得那位崔三姑娘崔竹然。
“苏姐姐莫要误会,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那崔竹然一样傲气,仗着自己棋艺不俗,就到处欺负人的。有些姐姐之所以对你冷淡,大抵因着头次见,对你还存着些许戒心,指不定往后熟了便好了。”
听岳澜清的语气,显然不喜那崔三姑娘,她顿了顿,又看向苏织儿道,“不瞒苏姐姐说,你今日来,其实崔竹然那帮子人私下里是等着瞧你笑话的,可没想到苏姐姐生得这般美,方才又下得那么一局好棋,狠狠搓了那崔竹然的锐气,可不将她气得不轻吗?”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须臾,纳罕地问道:“这京城中人都很喜欢下棋吗?”
“本也是喜欢的,但最近尤为风靡。”岳澜清解释道,“因着我们这位新登基的陛下极善棋艺,或是为了逢迎我们这位新陛下,京中便兴起了这阵对弈之风,棋艺佳者常是能因此受到追捧。”
“原是如此。”苏织儿恍然大悟,她自小生活在沥宁那般偏远之地,每日苦恼的只有腹中温饱,对外界之事,尤其是朝堂之事可谓一无所知。
可如今身在京城,她又免不了将来参加这般宴席,自是得多了解一些的,便问了岳澜清关于新帝之事,幸得这岳澜清也是个热心的性子,便不厌其烦地将新帝之事大致讲给苏织儿听。
听得大澂如今这位天子昔日竟也蒙冤惨遭流放,苏织儿不由得想起他那位流人夫君来,心生感慨,没想到连天子也会有这般曲折,令人唏嘘的遭遇。
说着说着,岳澜清蓦然自顾自笑起来,凑过脑袋与苏织儿耳语道:“我告诉你姐姐,我们如今这位新陛下,生得可是仪表不凡,俊美无俦,好几年前,我曾有幸瞧见过一回,着实是易令女子一见倾心的容貌!”
见岳澜清说话间双眸发亮,苏织儿只抿唇笑了笑,敷衍地答了一句,“是吗?你这说得我都想见见了。”
虽这般说,但苏织儿心底却并不以为然,说到令女子眼见倾心,她脑海中一下便闪过她家周煜的脸。这话她可不服,纵然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也觉得她家夫君是生得最好看的。
两人闲聊间,却见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定远侯世子夫人复又出现在了花园里,只不过她还亲昵地挽着一位姑娘。
见得那姑娘,原还有些怅怅的崔三姑娘崔竹然一下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不止是她,不少贵女都霎时笑着围拥了上去,和方才见着苏织儿的态度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