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华园内,苏织儿替绥儿换了衣裳,正让他躺在小榻上逗他玩。
这玉成关的冬天虽是与沥宁大相径庭,几乎不见雪,但毕竟是冬日,总归没有八九月里暖和,故而屋内还是燃了炭盆。
绥儿已近五月了,不但长开了,手眼也都灵活了许多。
孙氏很是喜欢绥儿,她拿着个老虎布偶逗弄地绥儿咯咯笑,自个儿也跟着笑起来,苏织儿拿起绣筐中绥儿的小衣缝着,见状忍不住道:“叔母既得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与叔父生一个。”
闻得此言,孙氏眸色黯了黯,旋即勉笑道:“嗐,你以为是我不想要啊,还不是这么多年都怀不上,幸得你叔父和祖母不嫌弃,不然就我这般的,嫁给旁的人家只怕早就给休弃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惹得孙氏伤心了,她默了默,又道:“爹他为祖母请来了不少大夫,要不让那些大夫替您瞧瞧,指不定还能医好喽。”
“哎呀,不用了。”孙氏摆摆手,“这早几年也就医了,可我如今这年岁,都三十好几了,旁的与我同岁的,孩子怕都到了成亲的年纪,若再怀胎,只怕惹人笑话,说我老蚌生珠。”
孩子这事,过了这么多年,孙氏也算看开了,苏峥也曾劝过她,说若真命里没有,也强求不得。
孙氏眼也不眨地盯着绥儿看,越看越欢喜,不由得感慨,“你看这眉眼,着实好看得紧,就是瞧着不大像你,八成啊是随了他爹,想来这小子的爹生得定然不差。”
苏织儿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掩唇轻笑出声,“是啊,的确不差,毕竟我这人……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
“瞧给你得意的。”提及绥儿的爹,孙氏顺势问道,“话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爹那厢还是没回信吗?”
苏织儿闻言唇间笑意渐散,她摇了摇头,神色低落道:“也不知是没寄到还是怎的,至今都没消息。”
见她这般黯然模样,孙氏安慰道:“这最南边到最北方,信半途寄丢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如今正值先皇驾崩不久,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外头难免乱些。要我说,反正你也想他过来,不如让你爹直接派人去沥宁,如今我们这位新陛下大赦天下,也可以借机疏通疏通关系,想想办法,免除他流人的身份,接到玉成关来。”
孙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苏织儿微一颔首“嗯”了一声,待午后绥儿睡熟了,便让乳娘和凝香凝玉照看着,自个儿去了苏岷的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便见苏岷正蹙眉站在窗前,神色凝重。
“爹。”苏织儿低低唤了一声。
苏岷转头看来,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织儿,你怎么来了,绥儿睡着了?”
“嗯,睡着了,趁着他熟睡,我才有机会出来找爹您。”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苏岷行至圆桌前,同苏织儿一道坐下,还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我……”苏织儿捏着白瓷杯盏,迟疑着开口,“我想请您帮我去沥宁接回周煜。”
见苏织儿定定地看着他,苏岷沉默片刻道:“织儿,那个周煜……你觉得真的是值得托付的人吗?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仅仅因为……他是绥儿的爹?”
苏岷并未随口问的这话,关于苏织儿嫁人的始末,他已然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当初是被逼无奈的。
对于苏织儿嫁给流人一事,说实话,虽他曾经也是流人,但他仍然很介怀,毕竟若他当年没有出事,将顾郦娘和苏织儿好生接进京,苏织儿定能自小锦衣玉食,过着富庶的日子,长大后嫁得高门,而非一个流人。
作为父亲,苏岷对苏织儿亏欠太多,虽他感激那个叫周煜的人救了苏织儿,但感激归感激,既得他们已经和离,若那人并不值得托付,苏岷并不想再将苏织儿交给那个叫周煜的。
苏织儿闻言愣了愣,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紧接着,她凝视着苏岷笑道:“爹,我不糊涂,心里也很清楚周煜是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他真的很好,织儿很喜欢他,就算没有绥儿我也是会去找他的,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听得苏织儿格外坚定的眼神与语气,苏岷未再多问,他已然得到了答案。
亦相信苏织儿的眼光。
“好!”苏岷点了点头,却是转而道,“不过,人怕是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
见苏织儿神色纳罕,一头雾水的模样,苏岷抿唇而笑。
“虽圣旨还在路上,但我已提前得了消息,我们这位新陛下或是念我先前击退敌军有功,特封我为毅国公,赐我府宅,择日携家眷进京。”
第62章 赴京
正月未过, 如苏岷所言,封赏的圣旨果然来了。
料理完边塞之事,元月末, 苏岷便先行一步进京谢恩, 顺便安顿好京中事宜,让苏峥护送苏老太太几人紧随其后而来。
毕竟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绥儿稚嫩, 虽已有半岁,但尚经不起太大的旅途颠簸, 加之苏老太太身子也不好,故而他们一行一路走走停停,自是走得慢些。
行至祈南一带, 因着已连赶了三日的路,众人皆已疲惫不堪。
苏老太太便提议在祈南歇息两日再启程,也好让她顺道去看望看望故人。
苏老太太口中的故人来头还不小,是如今太皇太后的亲姊姊, 老镇南侯夫人,苏老太太尚在闺阁时,也是大家贵女,两人自小交好, 当初苏老太太被流放禹葵,老镇南侯夫人还曾命人关照过几分,但不知怎的,后头便断了联系。
苏老太太心里头惦记,想着这位老镇南侯夫人曾在信中说过自己来了老镇南侯的家乡祈南养老, 这才生了与旧时姐妹再聚的心思。
还未抵达,她便托苏峥派人去祈南送信, 毕竟直接冒昧登门到底不好,还是得提前告知一声。
进城前,因着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他们只好暂在城郊寻了个驿站住下,翌日一早再入城去。
然谁能想到,睡到半宿,绥儿却是突发了高热,他浑身烫得厉害,可又不会说话,只能用哭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难受。
这么小的孩子,最是生不得病,但这荒郊野外哪里去寻大夫。
他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哭得苏织儿心都要碎了,亦将所有人都吵醒了,孙氏和苏老太太披衣而起,都过来瞧,见绥儿哭得全身通红,甚至开始时不时咳嗽起来,亦是心疼不已。
虽店家备有一些草药,但孩子这么小,若无医嘱哪里敢随便吃药,若吃出个好歹就得不偿失了。她们只能一遍遍用温水给绥儿擦身,给他喂水喝,试图让他的高热退下来。
似是依恋母亲的怀抱,绥儿始终紧紧攥着苏织儿的衣襟不肯松手,好容易哄睡了,甫一将他放下来或换人抱很快便又要哭,苏织儿无奈,只能一直抱着绥儿,哄着他来回踱步,就这般抱了整整一宿,高热总算是退了,绥儿也因着疲倦彻底睡熟了。
眼见熬到了天亮,不止是苏织儿,苏老太太等人都已是心急如焚,不愿再多等,天边才吐了白,就收拾了东西离开驿站匆匆往祈南方向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终是入了祈南城,还未入城门,苏老太太便吩咐苏峥去打听城内哪里有好的医馆,苏峥应下,先一步驱马入城,然等苏老太太等人坐在马车上在其后不久入了城门后,却见苏峥正牵着马站在城门口。
不只有他,他身后还站着几人。
见马车停了下来,苏老太太掀帘疑惑地看去,便见站在苏峥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冲她拱手,恭敬道:“可是苏老夫人?晚辈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晚辈收到了您送到府上的信,知晓您今日或抵祈南,便亲来城门处迎您。”
“原是世子。”苏老太太闻言面上一喜,但想到车内还生着病的绥儿,没时间多加寒暄,只道,“多谢世子相迎,但眼下车内尚有重病的孩子,耽误不得,我们得需赶往医馆,还请世子见谅。”
那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稍一思索道:“晚辈刚巧知道一家医馆,那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不如晚辈领老夫人一行前去。”
“那可再好不过,多谢世子。”苏老太太感激道。
“老夫人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
说罢,许岸之翻身上了一旁家仆牵着的马,一路领着苏老太太一行直抵那家医馆。
苏老太太被小心翼翼扶了下来,随即便是抱着孩子的孙氏,苏织儿是最后下车的,她一夜未睡,困倦不已,在马车上小小地眯了一会儿,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医馆前的许岸之眼看着婢子将一个女子自车上扶了下来,只一眼,却是双眸微张,怔愣在了那厢。
那女子身姿窈窕,纤秾有度,她一身桃红的对襟妆花长袄,湖石花鸟百迭裙,娇艳昳丽,若一道春光般一时令许岸之移不开眼。
他眼看着那女子下了马车,却是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行至他面前时,也只是躬身施了一礼,微一颔首,便急匆匆跟着入了医馆。
许岸之看傻了眼,忍不住侧身询问苏峥,“二爷,也不知这位是……”
苏峥答:“这是我的侄女,是我大哥的独女。”
原是苏家姑娘……
许岸之站在原地盯着苏织儿的背影看了许久,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方才提步入了馆内。
苏老太太和孙氏已然抱着绥儿问起了大夫,见那位年迈的老大夫搭了搭绥儿的脉象,观了他的舌苔,旋即眉头紧蹙,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夫,孩子可有大碍?”
“小公子是肺热,恐是无意受寒所致,送来的及时,倒还不算严重。”那大夫答道,“可毕竟还这般小,汤药恐是得吃上一阵,再好生静养,切记不可再受寒,不然只怕要落下顽疾。”
听得此言,众人不由得稍稍放下了心。
孙氏怀中的绥儿已然清醒,瞅见站在一旁的苏织儿,登时伸出手倾过身子想让她抱。
“哎呦,我的小祖宗。”孙氏道,“你便放过你娘吧,你娘昨儿抱了你一夜,今早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你还想折腾她呢。”
绥儿似是听懂了这话,晓得孙氏不依他,一下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苏织儿最见不得绥儿哭了,一时也不管手酸不酸痛,一下就将绥儿抱过来哄,“绥儿不哭,娘抱,娘抱……”
听得这声“娘”,站在医馆内的许岸之陡然一惊,绝想不到这个孩子居然是苏织儿的,他原见孙氏一直抱着,还下意识以为是苏峥和孙氏的孩子。
这位苏家姑娘竟已经嫁人了!
许岸之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连眸色都跟着黯淡了几分。
但失落归失落,既得苏家人是客,他自得尽地主之谊好生安顿的。
许岸之将苏老太太一行安排在沈家在祈南置的府宅中,入了府后,苏老太太方才得知老镇南侯夫人早在八年前便已因病离世,这便是当初突然断了书信来往的缘由。
虽早已猜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正得到验证后,苏老太太到底悲意上涌,她随许岸之赴老镇南侯夫人的灵位前,昔日好友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她终究没忍住痛哭了一遭。
那厢,服了大夫开的药,绥儿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从一副奄奄的样子,又变得像从前那般淘气,爱在床榻上翻滚,常是一个没看住就滚到了床榻边。
可虽绥儿日渐好转,但依着那大夫的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随他们一道启程。
苏织儿本想留下来陪着绥儿,让苏老太太她们先走,等绥儿彻底好了,这天儿也暖了,再行进京。
苏老太太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日夜里派人将她叫到了跟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织儿,不是祖母狠心,只这京城你怕是得同我们一道去的。”
“为何?”苏织儿不解道,“可绥儿他……”
“绥儿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身边也有乳娘和几个婢子在,应是无恙。”苏老太太面露无奈道,“可京城那厢,你爹接了定远侯府的请帖,那春日宴你是不去也得去了。”
苏织儿实在不明白,“祖母,不过是一场宴会,告个病不就好了?”
苏老太太摇了摇头,低叹了口气,只觉苏织儿想得太过天真。
她朱唇紧抿,神色端肃了几分,“织儿,京城此地,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些世家贵族表面光鲜,但其实私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所行之事肮脏不堪,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常是佛口蛇心,笑里藏刀。如今你爹突然被封毅国公,京城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咱们苏家,故而在京城更是需处处谨慎,凡事权衡再三。”
见苏织儿这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苏老太太晓得苏织儿未长在京城,未见过那些明争暗斗,很难明白,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的老定远侯是曾在先皇时期就立下过汗马功劳之臣,恐连当今陛下都要敬重他三分,听你爹来信说,此番是世子夫人特意托世子去毅国公府面见你爹后给的请柬,这般情况你爹很难不收,那请柬请的是你,你若不去,便等于驳了定远侯府的面子,打了老定远侯的脸。不仅如此,到时我们毅国公府恐还要遭人笑话,怕是要说你……是胆小怕事,才称病不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