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折身回了屋,便见躺在床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大汗淋漓,神情恍惚。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孙氏哽咽着唤了一声“织儿”,便见苏织儿勉力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
苏织儿只觉好疼,周身尤其是下腹处似要被撕裂的疼,虽是没了气力,但苏织儿头脑仍然很清醒,她能猜到孙氏方才出去做了什么,因她隐隐听见了,孙氏出去前,稳婆将她拉到屏风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什么“保大”,“保小”的……
说实话,苏织儿很怕死,她不想死,她等了那么多年,才跟她爹和祖母一家相认团聚,这般其乐融融的美好日子她还未尝够呢,怎甘心就这样去见阎王。
况且,她还未再见到周煜,还未与周煜和好,还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还想抱抱他,想看他对自己温柔地笑,还想再一次唤他“夫君”。
可她也不想这个孩子出事,她狠不下心,为了让自己活而舍弃了他。虽还不知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会在她腹中翻身,会淘气地用脚踢她,夜里,她睡不熟时也会摸着肚子同他说话,这几个月,没人比她更清楚地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存在。
毕竟,她是个母亲啊……
苏织儿转过头看向孙氏,费力地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道:“叔母,你听织儿说,你听我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务必要保全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当织儿求你了……”
“织儿,你别说了……”听得这话,孙氏登时忍不住抽噎起来。
“若我不在了,求您告诉我爹,让他寻个法子,将周煜自沥宁带出来,别让他一直在那儿当个流人,然后把孩子交给他,就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苏织儿的眼泪顿若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哽咽着道,“这辈子既得没缘分,那便下辈子和他再做夫妻……”
听着苏织儿这番似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孙氏登时哭得更凶了,但很快,她微沉下一张脸,厉声道:“傻孩子!莫名其妙的,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打算牺牲自己便宜了那个臭男人不成,他倒好了,轻轻松松平白得了个孩子,将来指不定还会给这孩子寻个年轻貌美的晚娘,过得逍遥自在不知道多快活,早将你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你难道甘心吗!”
苏织儿心知孙氏这话是在刻意激她,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起了成效。
孙氏说得不错,她苏织儿向来坚韧如野草,过往在顾家受了十数年的磋磨尚且能隐忍下来,如今怎就能这般轻易便灰心丧气了呢。
她点头如捣蒜,像是在告诉孙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没错,不能便宜了他,我这般辛辛苦苦替他生孩子,定是要亲口告诉他的。他若再不原谅我当初不告而别,我就……我就不同他和好了……”
见苏织儿复又打起精神,稳婆忙将大夫开的催产的汤药喂给苏织儿喝,鼓励她道:“姑娘,我们再试试,再努力一把……”
片刻后,稳婆在苏织儿□□摸了摸,蓦然惊喜道:“呦,好像出来了些,姑娘,用劲,用劲啊姑娘!”
苏织儿死死咬住孙氏递过来的巾帕,使尽全身的气力拼命用力。
对,她不能死,她要亲自去见周煜,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生孩子实在太疼了,她苏织儿再也再也不要替他生孩子了。
分明心底一遍遍想着怨怪他的话,但眼泪仍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她知道,就算真的见到了他,她开口的第一句定也不会是如此。
因为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稳婆一阵惊喜的呼声,苏织儿只觉有什么自她身体里而出,一瞬间,几乎带走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脱力瘫倒在床榻上,就连动弹手指的气力都没了,可还是努力掀起眼皮看过去,便见孙氏已然站起身,看向稳婆怀里面色有些青紫的孩子,“呀,是个男孩,可怎的,怎的不哭呢?”
“怕是因着在里头的时间太长,二夫人先别担心,民妇尽力试试。”对于这般状况,稳婆显然已颇有经验,她拿过帕子,将孩子的口鼻擦拭了一番,旋即提起孩子,拼命拍打着他的脚底和臀部,欲使其哭出声来。
屋外等候的苏岷和苏老太太已是心急如焚,其内没了动静,才是最令人提心吊胆之事,苏老太太再也熬不住,正欲让婢子扶她进去看看,可还未下台阶,就听一阵嘹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寂静的长夜。
下一刻,便有婢子出来报喜。
“恭喜将军,恭喜老夫人,姑娘和小公子母子平安。”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不禁掩面而泣,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多谢菩萨保佑”,苏岷亦是红了眼眶,或是怕人察觉,强忍着默默别过了脑袋。
屋内的稳婆将孩子身上的血水污渍擦拭干净,裹上襁褓,方才搁在了苏织儿身侧。
苏织儿转头去看,便见他红通通,又皱皱巴巴的,实在算不得多好看。
然苏织儿看着看着,眼角仍止不住滑下一滴眼泪。
这便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
“织儿,给孩子取了名字吧。”孙氏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婴儿,“你若想孩子的大名让他爹来取,那你就先给他取个小名,平日总归好叫些。”
苏织儿思量片刻,蓦然想起什么,唇角微扬,“就叫绥儿吧……”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那是周煜先前教她的《千字文》中的一句话。
绥即安定,平和。
亦是她对这个孩子最好的祝愿。
*
京城十月,十一皇子萧烁处理南方旱情得宜,奉旨回宫接受封赏,然才进京,便收到了急召,言文安帝重病,命他即刻前往辰安殿。
十一赶到时,已然入夜,辰安殿寂静,唯有几个内侍守在外头。
见得十一皇子,何福庆躬身上前道:“十一殿下,陛下和诚王在里头等您呢。”
听得此言,十一微一蹙眉,急急询问,“何总管,我父皇他如何了?”
何福庆闻言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却只叹声道:“这……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十一薄唇微抿,旋即拱手冲何福庆道了声谢,便轻手轻脚入了辰安殿。
及至殿内,便见萧煜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人,榻内一点动静也无。
“六哥。”十一低声唤道。
“来了。”萧煜转头看向他,“过来吧。”
十一提步向前,行至床榻边悄悄探了一眼,便见文安帝闭眼躺在那厢,好似睡熟了。
“父皇他这是……”
“父皇病重,今早醒来很快又睡了过去,直到如今仍是昏迷不醒。”萧煜眼睫微垂,语气中揉着几分失落黯然,“太医说,若是明早还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十一闻言双眸微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又迟疑着问道:“那……六哥可知,父皇突然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想必是一些要事吧……”萧煜停顿片刻,复又看向十一,眸色意味深长,“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如今父皇这个境况,你应当也能有所察觉吧。”
此言一出,十一的双眸骤然亮了亮,但也只一瞬,紧接着他却显露出几分不安来,“六哥,我……我怕是不行……”
萧煜勾了勾唇角,浮现几分淡淡的嘲讽,“你既有这个野心,又怎会不行呢。”
十一面色微僵,“六哥在说什么,什么野心,十一不明白……”
“你都说了,我们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事,我不可能看不出来。”萧煜说着,蓦然掩唇重重咳嗽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听着甚是吓人,似能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一般。
“六哥,你没事吧?”十一忙上前关切。
萧煜抬眸定定地看了十一半晌,似笑非笑,随即风轻云淡地开口:“这几个月,你命人在我的日常喝的茶水里下毒,不就希望我有事吗?十一?”
第60章 揭穿
十一闻言怔愣了一瞬, 眸光飘忽,但很快便面露无辜道:“六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十一不明白。”
萧煜掩唇复又低咳了几声, 扯唇无力地笑了笑,“因着这咳疾日重不见好, 我不免心下生疑, 昨日,命人悄悄查验了日常吃食, 竟发现我每日喝的茶水中被人下了毒,那毒虽不会一下致死,但日积月累之下, 则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人的性命。”
言至此,萧煜紧盯着面前人,眉宇间透出几分悲凉,“十一, 我自认这么多年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六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十一疯狂的摇头否认。
看着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和悲伤的眼神, 若非知晓真相,萧煜恐要再一次被他骗了,“那个下毒的家仆已然招了,还交出了你写给他的字条,十一, 你的字是我亲手教的,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吗?”
十一双眸微张, 闻得此言薄唇抿了抿,这次却是垂首不再言语。
“你对我做的,其实远不止于此吧。”萧煜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的巫蛊案,在我卧房的床榻上放了那个木偶的人,是你,对吧?”
十一扯唇轻笑了一下,与方才急着解释的模样不同,这回他直视着萧煜,从容的神态反透出几分有恃无恐,“六哥越说越荒唐了,怎的将我与此事联系在了一起,巫蛊案事发后,我还曾跪在这辰安殿前替你求情,六哥难道不知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为了打消我,甚至所有人的怀疑,居然能演得这般好,骗了我那么多年,若非小成子告诉我,我出事的当日确实见过你进了我的卧房,我也不会这么快确定……”
其实在重回京城前,萧煜从未怀疑过十一,可或是经历了那么一遭,他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敏感多疑,才会因此发现十一的举止有异。
萧煜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其实我早就对你心生怀疑,只是念及多年的兄弟之情,心底终究有些不愿相信。你错就错在,那日在京郊马场再见我时,不该急着探问我这一路是否平安……”
十一静默地站在那厢,平日里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天真肆意烟消云散,眉宇间反透出几分阴沉,他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挑眉问道:“怎么,难道我当时那关切六哥你的话还有错不成?”
“自然没错。”萧煜笑了笑,“只你刻意暗示我,三皇兄欲在沿途加害我的举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你知晓必会有人要害我一般,可能得知此事的还能有谁,除却行凶者,便只剩背后下令之人……你当日举止原是想将这罪名推到三皇兄身上吧,却不想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我也没有想到,那在沥宁想杀我的人居然是你所派……十一,你就这么害怕我回到京城吗?”
“这些不过只是六哥你的臆断罢了。”十一风轻云淡道,“你所谓的证据,那几张字条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仅仅几张字条确实证明不了什么,不过……”萧煜淡然地看着他,“你加害我的证据固然难寻,但当初在寒食宫宴上,你在三皇兄杯中下毒,还制造出他与内侍那难堪的一出,想来只要好好调查,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吧……”
话音未落,原还镇定自若的十一霎时阴沉下脸来,片刻后,却又不以为然道:“纵然你说的一切是对的,那又能如何,你又能同谁说,只怕是再也没有调查的机会了……”
十一说着,提步逐渐逼近床榻,逼近萧煜,他一字一句开口,唇角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诚王殿下很快便会因着陛下驾崩伤心过度而晕厥,其后昏迷不醒,再不久就会随先皇而去了……”
萧煜眸光微震,登时吼道:“你想做什么!十一,你已然无法无天了吗!父皇他尚且还活着!”
“无法无天?”十一不由得嗤笑出声,“六哥,待我登基,我便会是这大澂的天,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何况就算我不对付你,你中了那毒,也早已活不长了,不是吗?”
“这话,便是承认那毒是你下的了。”萧煜说罢,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开口道,“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了你,才让你这般陷害于我,即便我落得如今这个境地,也还是不愿放我一条生路……”
“哪有什么惹不惹的。”十一轻哼一声,“六哥,你果然天真,世事并不一定有个确切的缘由,若真要说,便是我想要,我想要这天下,想要这皇位。同为父皇的儿子,我自认和你们一样同样有这个资格,可我不像三皇兄那样是中宫嫡出,亦不像你这般出类拔萃,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只消将御极路上阻碍我的人一一铲除,不也能一偿夙愿吗?”
萧煜骤然激动起来,“所以就为了此,你先是陷害我,再后来便是三皇兄,今日,你是不是还想害父皇!”
十一步步走近,在床榻前停下,瞥了眼躺在其上的文安帝,面露嘲讽,“父皇他活得够久了,且他如今已是头脑不清,昏聩糊涂,才至于这么多年纵容曹赋荣胡作非为,搅乱朝堂,他也是时候将这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定是得先处置六哥你才行。”
见十一言罢含笑看向他,眸光阴冷,笑意渗人,萧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正欲举起一旁的拐棍保护自己,然转身的一刻,十一的手已然重重劈在了他的后颈处,令他身子登时软了下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萧煜,十一唇角露出淡淡的讥讽的笑,转而抬眼看向躺在那厢的文安帝,慢条斯理地拿起床榻上的一个软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