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儿微微转过视线,便见一人坐于其间靠右的一把座椅上,正眼也不眨凝神望着那幅牌位发愣。
苏织儿朱唇抿了抿,方才小心翼翼出声唤道:“爹……”
听得这声,苏岷才似回过神,转头看来,“是织儿啊,你也来看你娘?”
看着苏岷这副黯然失魂的样子,苏织儿强忍住鼻尖溢上的酸涩,低低“嗯”了一声。
“你说,你娘她,去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给我托个梦。”苏岷复又看向那副牌位,笑意苦涩,“她定然很恨我吧?”
苏织儿闻言喉间一哽,张口想解释,却只从喉间挤出一声“爹”来。
不知想起什么,苏岷眸光温柔,似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里,随即娓娓道:“想当年我娶郦娘时,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人,纵然村里谁也不看好这门亲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她说她就是看中了我的坚毅善良,觉得我定然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们成亲那夜,我也予了她承诺,我同她说,无论将来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给她,不会让日子永远这般贫苦下去,那时我还在心底默默发誓,定要为自己平冤,带着郦娘回京城,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被召入京……”
言至此处,苏岷的眸光黯淡下去,“我离开的那一日,告诉郦娘很快便会来接你们,她就这样抱着你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送我,我骑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她,却不知那竟是与你娘的永别……”
听着苏岷一字一句道着那些苏织儿并不知晓的,与顾郦娘的过往,她终是没忍住捂唇簌簌落下眼泪。
“不是的,爹,我娘她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苏织儿摇着头,哽声道,“这么多年,但凡提及你,阿娘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她总是告诉我,你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有自己的苦衷罢了。”
“我娘她一人时,总喜欢一遍遍翻看你写的东西,拿着你送给她的簪子默默出神,直到死,她都还在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喊你……”苏织儿凝视着苏岷,神色认真地告诉他,“爹,娘她一直一直都在想你,她从未怪过你……”
苏岷看着苏织儿的脸,一瞬间,竟与他记忆中顾郦娘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坐在椅上的他骤然以手掩面,双肩微颤着,片刻后终是痛哭出声。
苏织儿含泪望了他许久,旋即静静站起身,推门离开。
虽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正到了伤心时,纵然是苏岷这般坚毅之人定也难以隐忍。
与其憋闷于心,不如让他一人好生哭一遭,兴许能好受一些。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是她,还是她爹,即便再伤心,也不能久久囿于她娘的死而无法脱身。
更何况,她已然得知了她爹这些年下落不明的缘由,知晓了她爹的身不由己。
相认后不久,她爹苏岷便与家人一道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悉数道出。
原来,当年驽筝一战,有人谎报军情,才致使原本前去围劫敌军的苏岷反被早已埋伏好的溧国大军突袭,惨遭全军覆没,当时他即便身受重伤仍在拼死抵挡,最后被他那同样受伤的副将强行带离。
为了让他顺利逃跑,那副将将他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间,随即脱下他的铠甲换上,并毁了自己的脸,前去引开敌军。
苏岷藏在那处山洞中,因失血过多而无法动弹,只能靠着喝山洞中滴落的水勉强维持生命。
待他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支撑着出了山洞后,才听闻自己无故失踪,被疑卖国一事。
至此,苏岷恍然大户,方知一切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军中有人通敌叛国,却将此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恐当年他临危受命挂帅上阵也非偶然。至于他那副将,大抵是身死后被当做他已然毁尸灭迹。
虽愤恨难平,但苏岷手上无一丝证据,四下皆是海捕文书,想必他一旦被捕不等辩白便会被杀人灭口。
为了活下来,苏岷咬牙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却并未留在大澂,而是暗中养伤后跨过边境去了溧国。
他明白,如今只有寻到证据,方能彻底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替那些无辜冤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隐姓埋名,为防暴露身份,只得装作一个哑巴,混入溧国军队,十年间从最卑微的马倌一点点而上,靠着一身蛮力才最终取得了溧国大将军孟昇的信任,获取了些许书信证据。
其后,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昔日好友黄骁成了戍边大将,他才知机会来了,苏岷试图与之通信,最终里应外合,大败几万溧国大军,回到了大澂。
那些证据,听闻已经交给了当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当年究竟是何人通敌叛国,苏岷并未再说。
此事毕竟事关国之机密,苏织儿也不好多问。
而且,她也明白,她爹苏岷的寥寥几句,根本道不尽他十六年来受的无尽屈辱和皮肉苦痛,及面临的数不清的生死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也许在冥冥中支撑他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人。可他怎也不会想到,顾郦娘早就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听着自身后屋内传来的闷闷的哭声,苏织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抑制不住。
方才走了几步,苏织儿却是秀眉微蹙,被迫停下脚步,她抬起手小心地落在小腹上,神色分外温柔。
小家伙又开始踢她了。
“好,娘知道了,娘不伤心……”
苏织儿安慰般抚摸了片刻,不由得抬首望向天际。
离她将信寄去沥宁,已近一月。
她爹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去县衙寻了范奕,范奕只说她娘很多年前便已过世,而她则去禹葵寻苏老太太等人了,至于周煜,却丝毫未提。
故而她并不知周煜的境况,也不知他能否收到这信。
希望她和周煜,最后能和好如初,莫要像她爹娘一样,落得这么个遗憾的结局。
第58章 发动
曹家失势败落后, 皇后曹氏并未幸免于难,岐王萧熠离京后不久,曹氏被废, 被文安帝遣至偏远宫殿, 形同打入冷宫。
七皇子和九皇子多年跟随岐王左右,虽所行诸事亦有被逼无奈, 但到底是一丘之貉, 不免受岐王此事牵连。但两人和岐王一样,末了, 不过被封王后赶去封地,但未被言终生不得进京,封地待遇等教之岐王好上太多。
七月, 巫蛊一案最终因证据不足而判定萧煜无罪,文安帝或为补偿萧煜,亦封他为诚王,将京中一处偌大的宅院赐予他做了府邸。
仅仅几月间, 经历了太多事,尤其是太子之事对文安帝而言打击极大,使其终是心力交瘁,在一日夜里吐血昏厥后, 便重病缠绵于病榻。
文安帝倒下后,宫中几位妃嫔和皇子沦流侍疾,其中数因残废而无所事事的萧煜去辰安殿的次数最勤。
是日,萧煜接过何福庆手中稍稍晾凉的汤药,正一勺勺喂给半倚在床榻上的文安帝, 便见文安帝静静凝视着他,少顷, 蓦然开口道:“没想到到最后,朕身边最贴心的人竟然是你……”
萧煜举着汤匙的手微滞,眼睫微抬,便见文安帝两鬓斑白,形容枯瘦憔悴,皆是因太子一事太过沉痛所致。他稍沉默了片刻,复又神色如常地递去汤匙,淡淡开口道:“伺候父皇,本就是儿臣应尽的职责,相信换作旁的兄弟,定也一样尽心。”
文安帝闻言笑意苦涩,余光瞥见萧煜搁在不远处的拐柱,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终究是朕执念太深,才会害了你,你这腿……可惜了……”
文安帝在可惜什么,一旁的太监总管何福庆明白,萧熠同样心知肚明,然他只作充耳未闻,将碗中最后一勺汤药喂给文安帝后,将空碗搁在了何福庆手中的食案上。
恰在此时,就听小安子来报,说十一殿下来了。
文安帝命将人召进来,很快,站在殿外的十一皇子萧烁躬身入内,冲文安帝施礼请安。
十一是来辞行的,文安帝将处理南方旱情一事交托给了他,明日一早他便需出发前往。
文安帝因着生病疲累,并未多言,只颔首草草嘱咐了几句便让十一退下了。
十一离开后,文安帝以困倦想休息为由,亦挥手退了萧煜,萧煜起身施礼罢,拿起一旁的拐柱,一瘸一拐地出了辰安殿。
才出殿外,萧煜便见十一正站在宫道上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搀扶。
“六哥,我明早便要走了,母妃在她殿中设宴替我践行,特意让我叫你同去。”
萧煜看着十一粲然的笑容,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为何?”十一面露不解,“听说打你回宫后,母妃几次三番邀你去吃饭,你都没去,是不是……生母妃的气了?是不是气她在你当年出事时未开口替你求情?”
“自然不是。”萧煜否认道,随即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瘸腿。
十一下意识以为是萧煜介怀自己的腿疾,不想让淑妃看着难受,“六哥你便随我一道去吧,你若再不去,母妃怕是要伤心了……”
见十一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恳求,萧煜无奈,只得颔首道了句“好”。
与十一同至淑妃的栖霞宫时,守殿门的宫人瞧见萧煜,忙小跑着入殿去禀,很快,便有一个着素色湖绫长衫的妇人疾步而出,在见到萧煜的一刻,忍不住红了眼眶。
萧煜在丹墀下止步,低身见礼,“见过淑妃娘娘。”
“快起来,与我多什么礼。”淑妃忙上前去扶,和十一皇子一道,将行动不便的萧煜一路扶至殿内坐下。
淑妃亦在对厢而坐,她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花,凝望着萧煜,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踟蹰片刻,只低低道:“煜儿,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呢……”
萧煜闻言垂下眼眸,“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好不来。”
听得“淑妃娘娘”几字,淑妃微愣了愣,眸光中透出几分失落,“煜儿,你从前可不是这般唤我的……”
萧煜勾了勾唇角,却是不言,见他神色语气中淡淡的疏离,淑妃伤心之外,亦颇有些无措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十一皇子道:“六哥,你尝尝这鱼,这可是母妃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菜。”
“是啊。”淑妃忙也道,“你快尝尝这鱼,我记得你幼时每回来我这儿必是要吃这道鱼的。”
萧煜微一颔首,在淑妃期盼的目光下缓缓举箸,夹了一筷子鱼送进嘴里,随即扬笑,道了句“很好吃”。
听得此言,淑妃这才放下心来,亦展露笑颜,不停夹菜送入萧煜碗中,屋内原还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
饭桌上,淑妃不住地讲着当年萧煜还被养在栖霞宫时候的事。言萧煜幼时聪慧又懂事,还常帮他哄哭闹不止的十一皇子睡觉,甚至还亲自教十一读书写字……
或是被从前那一桩桩为数不多的美好往事所触动,萧煜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露出些许笑意。
午膳罢,宫人撤去碗盏,又上了消食的清茶。然有个年岁极小的宫婢为萧煜奉茶时,却是一个没拿稳,将装着滚烫茶水的杯盏摔落在萧煜脚边。
萧煜下意识起身去避,却因着左腿不便,险些倾倒在地,幸得教十一及时扶住了。
淑妃见状面色沉寒,将那笨手笨脚的小宫婢斥骂了一通,忙关切道:“煜儿,如何,可有哪里伤着?”
“娘娘放心,并无大碍。”
萧煜被十一重新扶坐下来,就听十一蹙眉问道,“六哥,你这腿,就真没治好的可能了吗?我倒是认得几个大夫,要不让他们试试?”
萧煜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瞒你说,其实我自沥宁回来时,带回一个大夫,那大夫祖上是宫中的御医,极善理伤断续之法,连他都尚且束手无策,只怕……”
言至此,萧煜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这大抵便是命吧。”
十一闻言亦愁眉紧锁,少顷,却是安慰道:“六哥也不必太过丧气,听说南边有不少杏林世家,指不定就能寻着能医好六哥腿疾的,我这回南下赈灾,顺便也帮六哥你打听打听。”
“那便多谢你了。”萧煜道。
“谢什么。”十一道,“待我回来,六哥想必已搬去了宫外的新府邸,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只能在此处颇尽尽心。”
看着眼前这副兄弟和睦的场景,淑妃不免面露欣慰,“看你们这般,母妃心下实在高兴,这往后,你们兄弟俩定也要相互扶持才行。”
“那是自然,我和六哥从来将对方视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吧,六哥?”
十一说着看向萧煜,便见萧煜唇角微扬,含笑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及至八月中旬,文安帝赐予萧煜的府邸快要修葺罢,府中管事命人请萧煜前去查看一番,看看可有不满意之处。
萧煜带上了文安帝新调到他身边的太监高祉安,虽小成子贴身服侍他这段时日事无巨细,并未生出什么差错,可毕竟小成子太年轻,许多事难免不懂,文安帝便又挑了个在宫中年数已久,更老练圆滑的内侍跟随在旁。